第29章 削個梨,苦糖水
胡嬌嬌醒來時, 覺得自己渾身又酸又疼,尤其是後背, 火辣辣的, 整個人卻輕松不少。太陽清亮得耀眼, 像被剛洗過一樣。
“媽, 雨停了?”胡嬌嬌揉揉眼睛。坐在桌子邊打盹的楊玉喬聽見聲音, 一下子驚醒, 驚喜道:“嬌嬌醒了!”
胡嬌嬌皺了皺眉, “媽你怎麽在桌子邊?眼皮也腫了。”
“老劉!你快進來, 嬌嬌醒了。”楊玉喬一邊沖外面喊, 一邊給胡嬌嬌倒了一杯水端來, 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你可吓死我了, 那天淋雨後你就發燒了,燒了兩天兩夜都沒帶退的,今天都第三天了,謝天謝地終于退燒了。一定是你爸爸在天上保佑着我們娘兒倆。”
“來了來了!”劉一舟哼哧哼哧跑過來, “呦, 還真醒了,明時啊,你醫術不錯!”他對白明時豎起了大拇指。
胡嬌嬌略帶驚訝又隐隐欣喜地望着劉一舟身後端着碗的白明時,唇角輕輕地綻放了一個笑,“怎麽你們都在啊?”
她感到白明時聽到她說話,似乎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劉一舟嗔怪着瞪了她一眼, “還好意思說呢?這幾天我們都可擔心你了,小白昨天陪着你一宿沒睡……”
楊玉喬回頭朝劉一舟瞪了一眼,劉一舟後悔地捂了下嘴,忙改口道:“額,還有你媽,還有我,還有田曉萍那幾個女知青,一下工就來看你。”
胡嬌嬌由衷地感到了一陣巨大的幸福,是那種被親人朋友環繞的安全踏實。
“媽……”母女倆互相握了握手心,楊玉喬憐愛地将女兒淩亂的頭發夾到她耳後。
胡嬌嬌撇了撇嘴,撒嬌似的道:“知道,是我給大家添麻煩了,過兩天我一定給你們做幾頓好吃的,好好補償。”
“嗯,這還差不多。”劉一舟故意板着臉輕哼了聲。
“劉……劉大伯。”郭秀秀出現在門口,怯生生地朝屋裏看了看。
胡嬌嬌微微詫異,郭秀秀常跟田曉萍在一起幹活,為人內向害羞,平時說話聲音也細聲細氣的。這會子怎麽會在這兒?
不過看到胡嬌嬌醒了,郭秀秀也流露出驚喜,胡嬌嬌朝她也點頭笑了笑。
“劉大伯,孟支書和張隊長他們都在門口了,問……”
“催催催,跟催命似的!跟他們說我知道了!”劉一舟不耐煩地回頭地郭秀秀道。小姑娘臉皮薄,一聽這粗聲惡氣的語氣,吓得撒腿就跑。
劉一舟回過頭來,神情複雜地看了一眼白明時,又對楊玉喬道:“我出去看看,你們先聊着。”
楊玉喬也輕嘆了口氣,從床邊起身,對胡嬌嬌笑笑,“媽給你沖杯姜湯水,給你補補。”
“媽,只要一點點糖哦,糖太貴了!”胡嬌嬌沖着楊玉喬的背影喊道,心下也不由感慨,來了這裏這些天,自己竟然也學會了處處省着過。
這樣一來,屋裏就只剩下了她和白明時兩個人,胡嬌嬌心裏有些小小的害羞,又有點竊喜。她還記得自己燒糊塗前,是白明時淩晨冒雨拍醒了她們,又背着她從水裏趟出來。
“你說怪不怪?好像自打跟你接觸,每回碰見你我都會生病受傷似的。不是手就是腳,你說咱倆是不是八字反沖啊?”
白明時淡淡笑笑,“也許吧。不過我這個人也确實招人厭,走到哪兒都不受歡迎。”
“沒有啊,我就挺喜……挺歡迎你的。”胡嬌嬌低頭咬了咬嘴唇,掩飾了一下剛剛差點說漏嘴的尴尬。
很顯然,盡管後半句話給咽下去了,但誰都不是傻子,白明時自然是聽出來那個意思。他也有些驚訝中帶着尴尬,正襟危坐在對面的板凳上,兩只手就這麽覆蓋着膝蓋,不說話了。
靜默在屋子裏蔓延。胡嬌嬌怕自己剛剛說了一半的話讓白明時生氣了,于是偷偷地打量了一下他微微低頭的臉,并無什麽愠怒,反而帶着淺淺的笑意。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也不讨厭自己?
“我……”兩個人同時猛地一擡頭,開口說了話。接着又都尴尬地停下了。
“你想說什麽?”胡嬌嬌紅着臉,微微低着頭問道。
“不,還是你先說吧。”
“我也沒什麽想說的,你先說。”
“我……”白明時舔了舔幹涸的嘴唇,深吸了一口氣,拿起手邊的一個梨,對胡嬌嬌笑道:“我給你削個梨吧。”
“梨?哪兒來的?”胡嬌嬌見桌上果然放着幾只黃橙橙的大鴨梨,帶着濃濃的秋意。
“哦,一個長得人高馬大的姑娘送來的。叫什麽我也沒注意聽。”白明時一手握着一只梨,略帶歉意地道。
胡嬌嬌噗嗤一聲笑出來,“叫王鳳玲吧!就是上次找你讨藥方的那個。”胡嬌嬌一笑,眼睛就彎成了好看的月牙,潔白瑩潤的面龐因為剛退燒,反而顯得紅撲撲的,無暇得像初秋的雲朵。
“昂。”白明時看癡了,胡亂地應道。“我……我去拿刀,給你削皮。”
“不用削,洗洗就行了。”胡嬌嬌在他身後喊道,這是農村又不是城裏,哪有那麽講究,壓根就沒有水果刀這種東西。果皮難免會連着果肉,對鄉下人來說,那就是一種極大的浪費。
果然,不一會兒白明時拿着洗幹淨的梨進來了,手裏多了一把大菜刀。
胡嬌嬌見狀,又是咯咯笑得花枝亂顫。
“行了行了,你拿給我吧,我說了不用削皮。”
白明時卻态度堅決地坐了下來,“不行,一定要削。你兩三天胃裏沒吃東西了,喝的退燒的湯藥本來也是涼性的,對胃有刺激。這梨的果皮很硬,剛吃一定會傷胃。我跟你媽媽說了,今天就不要吃米飯了,晚上喝點小米粥吧。”
“嗯。”胡嬌嬌乖巧地應了應。看着對面的白明時,手握菜刀,也能一圈一圈地削果皮,動作認真又仔細,如果遇上好機會,他一定會是個拿手術刀的好大夫。原書裏并沒有寫他後來回城後進入醫院繼承家裏的衣缽,反而下海經商做了成功人士,也不知道是不是一種遺憾。
一只梨在他的手裏,很快就削好了。白明時将梨遞給她,将梨皮收集到一邊。胡嬌嬌見狀,想起收成不好的時候,很多家裏舍不得吃梨、蘋果之類的果子,都是小孩吃果肉,大人吃皮。于是忙對白明時道:“呀,這梨太大了,我一整個吃不了,要不咱倆一人一半吧?”
白明時愣了愣,沒有說話,半晌才道:“梨不能分,分了不好。”
“哦,對,我忘了。”胡嬌嬌手裏握着那只白明時親手削的梨,舍不得下嘴。
“白知青!白知青!”屋外傳來幾聲大嗓門的高喊。
胡嬌嬌聽出了聲音,好奇地問道:“是孟叔?他是不是找你有事?”
“嗯。”白明時的神情黯淡凝重起來。
“那你……要不要出去看看?”
白明時微微擡起頭,凝視着胡嬌嬌,淡淡笑道:“我可能要走一陣子。”
胡嬌嬌一怔,“去哪兒?”
“反正不在銅錢鄉了吧。”
一種不好的預感在胡嬌嬌心頭湧起,二人又沉默了陣。胡嬌嬌想了想這個時間點,心裏大概有了答案。她忍了忍淚水,依舊笑靥如花,問白明時道:“你是要回城了吧?”
白明時沉默了幾秒,“嗯”了一聲。
“回城……回城好啊,你本來就不屬于這裏,回去才有你的天地。”“祝你有好的新生活。”胡嬌嬌仰起臉,笑得如山花般爛漫。
“嗯,你也是,跟着劉一舟多學點本事。有機會也要走出村子。”白明時頓了頓,“嬌嬌,我跟你道個歉。我以前說你長得醜,其實你長得挺美的。”
胡嬌嬌一時愣住了。
“白知青!白明時,快走了!已經寬限你兩天了!開拖拉機的老陳頭都等老半天了!”屋外傳來催促的聲音。
白明時沖胡嬌嬌微微笑笑,“走了。”接着,大步流星地出了屋子。
這樣的白明時是胡嬌嬌從來不曾見過的,清冷、果斷,也決絕,其實他不一直這樣麽?胡嬌嬌嘴角泛起一絲苦笑,看來要回城了,連瘸都不用裝了。
白明時剛走,楊玉喬就端着姜糖水進屋了。喝了姜糖水,胡嬌嬌感覺渾身發熱,她仰面望着屋頂,“媽,我困了,想睡覺。”
楊玉喬忙道:“哦哦,那你休息,劉一舟也說了你還沒好徹底,得多歇兩天。”
“糖水好苦。”胡嬌嬌閉上眼,眼角溢出一滴淚。
“啊?怎麽會呢?”楊玉喬忙喝了一口,喃喃自語道:“不苦啊,這孩子,一定是生病嘴苦。”
胡嬌嬌在床上躺了三天。到了第三天,刺眼的日光從窗外将她照醒,她終于起來了。
劉一舟家有個天井,院子當中有一口大缸,裏頭有一只老鼈。胡嬌嬌趴到缸邊沿,用手劃了劃水,逗弄了一下那鼈,一側首在東牆根底下發現了一個籠子,裏頭關着一只肥肥的灰兔,正在吃草。
“小灰灰!”胡嬌嬌驚訝地跑過去,伸手拽住兔耳朵,“你怎麽到這兒了?”想了想便明白過來,輕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我知道,是白明時不要你了吧?沒關系,他不要你,我還要你。”
田曉萍和郭秀秀扛着鐮刀和背簍正走到門口,聽見“白明時”三個字心裏都有點不是滋味。
“嬌嬌你好了啊?”
“曉萍姐,秀秀,你們下工回來了?聽說你們都要在這兒暫時住下了。”胡嬌嬌笑着道。
田曉萍笑道:“嗨,這不那天大雨,知青點宿舍被砸塌了半邊屋頂,村裏正在修呢。材料不夠,經費也不夠的,且修着呢!暫且就安排我們住到各個村民家了。我跟秀秀,還有陶敬軍都住這兒。今天恐怕還得再加一個人,那人跟你關系不好——羅敏君。”
“她來幹什麽?”胡嬌嬌狐疑地站起身問道。
“她這不最嬌氣麽?安排她住了村長家,結果沒兩天就跟任月雲處不好。任月雲也不是吃素的,兩個人就掐起來呗。”
胡嬌嬌淡淡彎了彎嘴角,這倒的确像任月雲的性子。她才不會管你是不是城裏來的知青。
說話間,陶敬軍扛着鋤頭,拎着一個魚簍也高高興興地進來了,身後跟着羅敏君。。一進院子看見三個女的都朝他望,羅敏君尖叫:“我才不要跟她住一起!讓她搬走!”
胡嬌嬌冷笑,“讓我搬走?你有什麽資格?是我先住進來的,要走也是你走。”
羅敏君滿臉怒意,“你還好意思在這兒安然無恙的,虧得明時哥平時對你這麽好,處處向着你說話。要不是因為背你,他也不會被人舉報裝瘸。”羅敏君委屈地快要哭了,“你賠我明時哥!”
胡嬌嬌覺察出了氣氛不大對,“敬軍哥,白明時到底去哪兒了?”
“明時他……”陶敬軍撓了撓頭,眼神不住瞟向田曉萍。
田曉萍把心一橫,接過話頭,直截了當地對胡嬌嬌道:“白明時犯了點錯誤,不能在這個知青點待了,要送去別的地方進行思想改造。”
胡嬌嬌心裏一慌,“他犯什麽錯了?”
“裝瘸呗!被人發現給舉報了。”陶敬軍的語氣中透露出失望、惋惜和一絲氣憤,“虧我跟着他身邊什麽事都照顧着,他倒好,為了不下地幹活,竟然欺騙大家,裝成腿有殘疾。這不坑人麽?這是騙取組織福利,挖社會|主義牆角!”
“陶敬軍!”郭秀秀一向害羞內向,聽到這話卻也有些生氣,忍不住出言反駁道:“就算白明時有錯在先,別人都說得,可你也說不得他。當初剛下鄉,你被趙子林他們欺負的時候,是不是白明時替你出的頭?從此還跟趙子林他們結下梁子了。你可倒好,現在就巴不得跟他劃清界限了!”
陶敬軍被說得紅了臉,“我……我這也是實話實說麽。再說了,我也沒落井下石,我就是恨鐵不成鋼的,你說他四肢健全、人也有本事的,幹嘛要裝個瘸子?”
胡嬌嬌的心一下子沉了一下,這個年代的犯錯,可真不是像八十年代後無非就是撒謊偷個懶那麽簡單。這是性質非常嚴重的,說明思想上覺悟低。一旦被扣上這樣的帽子,就想摘都摘不下來了,別說明年恢複高考考大學了,可能連推薦信都沒人願意給你寫。
“曉萍姐,那他現在去哪兒了?人已經走了嗎?”胡嬌嬌忙拉着田曉萍的手問道。
田曉萍沉默,陶敬軍勸道:“嬌嬌,你就別跟着摻和了,現在大家跟他劃清界限都來不及,誰還願意提他?況且你還是個女的,你說你多過問,村裏人再傳上什麽男女關系的話……唉,胡嬌嬌!”
陶敬軍話還沒說完,胡嬌嬌就已經離開了院子,郭秀秀和羅敏君全都鄙夷地白了他一眼,陶敬軍也有些慚愧地摸摸後腦勺,“我這不也是為她好麽,才好心提醒下。”
雨後初晴的村莊,處處散發着泥土被洗刷過後的清新,不遠處的青山綠得刺眼,一叢一叢樹林想要把人吞沒在這一片碧浪中。踩着深深的車轍印,胡嬌嬌跑到了生産隊。
“張大哥!”胡嬌嬌仰面巴着一輛拖拉機問道。
“哎,小胡啊!”拖拉機上的司機正在抽煙,見是俏生生的胡嬌嬌,也十分熱情地撇過頭來。
“張大哥,我問你打聽點事兒。”
“你說。”
“前幾天,你們開拖拉機送人出村子了吧?就送那個犯錯誤的知青,你們開去哪兒了?”
老張撓了撓頭,“呦,小胡,這我可不方便告訴你哦。你找他有啥事兒?”
“他……他前幾天說要拿糖票換我的一罐辣椒,辣椒給她了,糖還欠着呢!我必須讨回來!”胡嬌嬌說的義憤填膺。
老張一聽頓時樂了,“原來是為這事兒啊!小胡,那你就認倒黴吧!他走啦!拉到山南農場去了!”
“山南農場?”胡嬌嬌眼圈一紅,旋即又對老張笑道:“張大哥,你最近開拖拉機,會去山南農場嗎?”
老張搖搖頭,“過兩天可能要去那兒附近吧,去拉些東西。”
胡嬌嬌雙手合十,“張大哥,能帶我去不?我一定要找那個混蛋讨回來!”
老張叫她咬牙切齒,小拳頭緊握的模樣,擦了擦煙袋,“那行吧,後天一大早七點前啊,遲了我可不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