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剁椒魚,烙糖餅
從生産隊回來, 胡嬌嬌的步子沉重。楊玉喬一見她無精打采、恹恹的樣子,吓得手裏的瓢都撒了, “怎麽了嬌嬌?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沒有, 媽我餓了, 給我烙個餅吧。”話剛說完, 胡嬌嬌又想起楊玉喬其實并不很會做飯, 輕嘆了口氣, “算了, 還是我來做吧。”
楊玉喬的手在圍裙兜兜上擦了擦, 也有些羞赧, “媽……也能學。”
劉一舟家的大院子裏曬滿了火紅的辣椒、金黃的玉米, 火紅和金黃入目, 帶着山野間旺盛的生命力。胡嬌嬌立在院子當中, 望了望頭頂那塊天,不大不小,但也夠她這麽小個人兒生長。她歡快地跑向東牆根,捧起一堆紅辣椒, 湊近聞了聞, 欣喜地回頭對楊玉喬道:“媽,上次去縣城扯回來的花布,你不是說給我縫了一件小褂嗎?我想過兩天就穿。”
“啊?”楊玉喬一愣,旋即點點頭,“哦,那紅底帶小白點的布啊?是縫好啦, 你現在就想穿啊?媽給你用壺底子熨熨平。你這咋突然想穿新衣服了?不說留着下個月過生日穿麽?”
胡嬌嬌捧起辣椒,就往廚房走,一邊跟楊玉喬含糊對付道:“早上起來采藥胳臂冷,該穿長袖子了。”
楊玉喬朝女兒望望,若有所思。
陶敬軍他們如今吃住都是在劉一舟家,前提當然也是各自貢獻出口糧來。今天在稻田地裏抓了魚回來,做飯的事照例交給了胡嬌嬌。胡嬌嬌将魚切成一段一段,撒上通紅剁碎的辣椒,蒸好後淋上醬油。魚裏放了一杯米酒,一點也不腥,是按照剁椒魚頭的做法做的。
胡嬌嬌将小爐子端到了院子裏,上面支着口小鍋,魚就這麽一邊咕嘟着,一邊蘸着湯吃,鍋邊沿貼了一圈小餅。
“哎呀!我長這麽大從來沒吃過這麽鮮的魚!”陶敬軍被香得差點沒把舌頭咬着。
田曉萍和郭秀秀也一邊吐刺,一邊高興地互相笑了笑,幸虧當時被安排到劉一舟家,能和胡嬌嬌住一起。現在知青們最羨慕她們倆了,恨不得都住過來。羅敏君就不服氣了,一邊揪着餅,一邊小聲嘀咕了一句,“沒吃過好東西似的!”
胡嬌嬌将剁剩下的辣椒炒了,又切了細細的蒜臺,再跟蘑菇丁、茄子幹放到一起一拌,裝到小罐子裏蓋好蓋子。第二天傍晚,胡嬌嬌貢獻出了自己的那點精面粉,揉成了餅後,在裏頭悄悄加了一勺糖和碾碎了的芝麻。
晚上,屋裏點起了煤油燈。楊玉喬照例在煤油燈下,做起了針線活。那件紅底白點的新衣服就擺在床邊上,果然已經被熨得服服帖帖了。胡嬌嬌拎起衣服,在自己身上比量了一下,不用試她也知道,一定很合身。楊玉喬的手工針線一向很好。
胡嬌嬌心裏有些歉疚,她自己的決定,到現在都還沒跟楊玉喬說呢。
她想了又想,放下了手中的衣服,再三猶豫着踱步到了楊玉喬跟前。楊玉喬擡頭看了她一眼,笑了笑。
“媽,夜深了,別做針線活了,留神傷着眼睛。你這眼睛還是要多休息的好。”
“知道,馬上就納完了。”楊玉喬邊說,手中的線穿過鞋墊。
胡嬌嬌略緊張地搓了搓手,不由自主地拽了拽下衣襟,“媽,我……明天要出去一趟。中午可能就不回來吃午飯了,晚上能趕回來。”
“哦,去哪裏?”楊玉喬頭一也不擡地問道。
“去南山農場。”
“行啊,去就去吧。”楊玉喬将手中線打了個結接着拽斷。
胡嬌嬌對楊玉喬平時對她什麽都緊張、而現在漫不經心的态度感到些微驚訝,坐到了炕桌旁,好奇問道:“你不問我去幹什麽?”
楊玉喬嗔怪着瞪了胡嬌嬌一眼,無奈地嘆了口氣,“問了你就不去了?唉,你也大了,主意也大,有時候瞧着比我能幹多了。還要你替我操心,媽這兩個月總在想,我這個媽當的真不稱職。現在不什麽都流行求進步麽?這當媽也要進步,才能成為更好的母親。所以啊,你的事我就不管了,是時候讓你自己學着照顧自己了。”
胡嬌嬌紅着臉不好意思地笑了,“實話跟您說了吧,您別生氣,我……我是打算去南山農場看看明時哥。我……我打聽到他被送到那裏改造去了,要不是因為救我,他也不會被人瞧見腿腳沒毛病。雖然裝瘸是不對,可……到底也是我害了他。做人不能忘恩負義。”
說完了這些,胡嬌嬌便拿眼角餘光去瞟楊玉喬。見她既不生氣,也不說話,只一個勁兒地收拾繡筐裏的東西,吃不準到底是同意還是不同意。
“媽,您要是不高興,罵我兩句得了,但我明天真的要去啊!”
楊玉喬白了她一眼,冷着臉道:“我剛剛說什麽來着?我不讓你去你就不去了嗎?既然打定主意去,你就去呗!喏,把這個帶上。”
胡嬌嬌的手裏多了一摞鞋墊,還有一雙布鞋,先是一怔,接着驚喜地靠過去,摟住了楊玉喬的脖子,“媽!原來你這是做給明時哥的呀!”
楊玉喬将胡嬌嬌朝旁邊擠了擠,還是老大不高興的樣子,“是啊,做人不能太忘恩負義,幾個鞋墊也值不了幾個錢,他到那邊是要下地幹活的,鞋墊我給他做軟和了又加厚了一層,不累腳。前天你生病他照顧你,我留意到他腳跟劉一舟一邊大,就給照着劉一舟的鞋底子比量了。唉,本來還想過兩天讓你帶給他,替我道聲謝,沒想到人已經離開莊子了。那孩子挺好的,就是不大愛笑。”
胡嬌嬌仔細端詳着手中的布鞋和鞋墊,左看右看越看越欣喜,“媽,你的手藝實在是太好了!我得跟你學學!我來教你做菜吧!”
“行了,你就嘴甜,早點睡吧,你不說明天還要早起麽?”
“嗯!”
有了楊玉喬的應允,胡嬌嬌今晚睡覺心裏踏實多了。入了秋,連窗外的蛙鳴蟲鳴都小了很多。胡嬌嬌很快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一大早,雞剛叫了三遍,胡嬌嬌便起床了。她将辮子拆散,重新編了兩個麻花辮,用頭繩綁住。換上那件紅底白點的衫子,将糖餅、辣椒醬和鞋墊全都塞進一個斜跨的布包裏,便向生産隊走去。
一到生産隊,老張的拖拉機已經在突突突地冒煙了。
胡嬌嬌忙向前跑了幾步,“張大哥,張大哥!”胡嬌嬌揮手。
老張看到是胡嬌嬌,忙停了下來,驚訝道:“丫頭,你來這麽早哇!今天我得有點事兒,早得出發。我還以為你趕不上哩!”
胡嬌嬌二話不說,翻身就上了拖拉機。
老張見這姑娘起得又早、又不扭捏,還是伶俐勤快的樣子,也不由贊許地笑笑,問道:“早上吃飯了嗎?”
“吃過了!”
“好嘞,那就走喽!”拖拉機的突突聲,響徹在小山村的上空。待拖拉機搖搖晃晃往村口開去,胡嬌嬌這才從布包裏摸出一個玉米餅子,吃了起來。
拖拉機上原本有一些幹草,坐在上面并不覺得膈應。天是蒙蒙亮的靛藍,日光從東方升起。這樣的日出,胡嬌嬌還是頭一回見。她邊吃着玉米餅子,邊倒着看漸行漸遠的任家莊,心裏想道:總有一天,她要離開這個小山村,到城市裏去。
拖拉機到底不是汽車,突突了一路,胡嬌嬌感覺自己屁股都要颠散了。南山農場并不近,到了那兒時,已經快十點了。
老張從拖拉機上下來,“到了女娃!”
“哎,謝謝張師傅!”胡嬌嬌歡快地從拖拉機上蹦下來。
“你這女娃還真不認生!我來給農場拉草料,你要辦事就趕緊去辦。快到那個下午三點鐘頭,我要走了就還在這處等你。”
“好勒!”胡嬌嬌揮了揮手,便跑開了。
老張望着胡嬌嬌的背影,正了正帽子,感慨道:“哎呀,這究竟是有多大的深仇大恨?跑這大老遠來追債哩!那小夥子得是個黃世仁吧!”
南山農場也坐落在山下,養着南山生産隊的牛羊,有大片的農作物和果木園林。農田上人們在辛勤地勞動着,一派欣欣向榮的場面。
胡嬌嬌穿着小紅衣衫從田埂邊上走過,引來了不少人停下耕作矚目。
“同志,我是從銅錢鄉那邊來的,想問您打聽個人。”胡嬌嬌攔住了一個看起來很面善的圓臉大姐姐,齊耳短發,看起來壯碩健康。
“你找誰?”
“有一個叫白明時的知青麽?也是前兩天從銅錢鄉那邊知青點送過來的,個兒高,臉白,瘦瘦的,大眼睛、高鼻梁,您……有見過麽?”
“哦,你找那個姓白的知青啊!”圓臉農家女将胡嬌嬌上下打量了一番,沒有回答她,而是問道:“你找他幹什麽?你是他什麽人?”
“我……”胡嬌嬌想了想,對那大姐莞爾一笑,“我是銅錢鄉一個剛學沒幾天的赤腳醫生,原本這白知青會給我師父弄弄藥材,聽說他原本家裏也都是省城大醫院的大夫。這不他一走,我們那邊有幾樣藥不知道怎麽配了,生産隊就派我來問問他。不然萬一要是配錯了,豈不是害人了麽?”
“哦,原來是這麽回事。”圓臉大姐聽罷,這才有所松動,微微颔首道:“這個白知青呢,你也知道,犯了點思想上的錯誤。現在送到我們南山農場來進行勞動改造,主要也是為了糾正他思想上懶惰、狡猾的錯誤意識。我們堅決要抵制這種偷奸耍滑的行為!他來了兩天,說不上不老實,但也不是很聽話。你讓他幹活他也幹,不幹活的時候連一句話也不肯跟我們多說。”
胡嬌嬌趕忙連連點頭,“大姐,我見到他一定會開導他,盡快糾正他這種臭思想。您快帶我去見他吧。我下午還要趕回去呢。”
“好,你跟我來。”
胡嬌嬌心懷忐忑,跟着圓臉大姐去往白明時幹活的地方。去的路上,胡嬌嬌得知這個大姐叫呂鳳英,就在南山農場負責大隊裏各人的思想工作。人倒是快人快語,挺熱心腸的。
走了一會兒,呂鳳英停了下來,指了指一處牛棚,“喏,那個就是。”
望着眼前熟悉的高瘦身影,正在叉起一團青草,送到牛棚面前的槽子裏,胡嬌嬌的眼眶一下子濕潤了。
“你去找他該問什麽問什麽吧,來一趟也不容易,別耽誤你們大隊的事兒。”呂鳳英沖胡嬌嬌努努嘴。
胡嬌嬌回過神來,趕緊偷偷抹了一把淚,對呂鳳英再三言謝,“謝謝你了鳳英姐,我一定盡快問,不耽誤你們做事。”
“去吧。”呂鳳英朝對面高喊了一聲:“白明時!有人找!”
白明時手上的動作停滞住了,卻遲遲沒有轉身。
“明時哥!”胡嬌嬌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奪眶而出,朝白明時跑過去。
聽到這聲音,白明時終于确認竟然真的是她,忙丢掉手中的鋼叉,轉過身去,“你怎麽來了?”
“我……”胡嬌嬌委屈地撇撇嘴,兩天不見,不,對她來說是五天,印象中白淨清俊的白明時,臉頰長出了淡淡的胡須,眼神卻依舊堅毅清冷。她哽咽道:“我來看看你啊。”
白明時從胡嬌嬌打量自己的眼神中,看出了自己此時的狼狽,他自嘲似的淡淡笑了笑,“看我做什麽?一個犯了錯誤的人。”說着,又轉過身去,開始幹活。
“不,在我心裏你就是好人。”胡嬌嬌見他轉身,趕忙繞到了他身邊,被一頭牛突然伸過來的牛頭吓了一大跳。
白明時忙一把拽過她,将她拉到身後護住,又沖那牛輕聲呵斥了一句。
“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蚊蟲多也不幹淨,不留神踩你一腳泥。”
“別說是踩着泥了,就是掉泥坑裏,不是也有你背着我麽?”胡嬌嬌咬了咬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