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焖豆角,燒豆腐
白明時怔了怔, 很快地面上就恢複了往日的平靜,他背對着胡嬌嬌, 淡淡說道:“我連自身都難保了, 哪裏還顧得上你?你想多了, 我不是你的救世主、大英雄, 我就是個奸懶饞滑的慫人, 為了少幹活, 連裝瘸這種事都做得出來, 辜負了大家對我的信任。其實我壓根也沒想過要你們信任我, 我就是這麽一自私自利的人。這些你不是早都知道麽?”
“你幹嘛要這樣說來作踐自己?我又不是瞎子, 更不是傻子, 我判斷一個人有我自己的眼睛, 難不成還要誰來告訴我麽?”胡嬌嬌帶了幾分愠怒, 巴掌大的小臉被這小紅衫子映襯得紅撲撲的,像開在深山裏的山丹丹花,眼神清澈得像一汪柔波。
牛棚裏的牛“哞哞”地叫喚了兩聲,秋風掀起陣陣林濤。不遠處的小山丘上是金紅色染成的楊樹林, 風過處草地上不知名的小黃花楚楚可憐地晃動着。
“胡嬌嬌, 這年頭,不是什麽人都能用好人和壞人來衡量的。你叫我一聲‘明時哥’,哥今天就教給你一個道理,跟你待一塊兒百利而無一害的人,就是好人;反過來,就是壞人。有時候好人也會害人, 雖然他也不是故意的。但這個時代就是這樣,離這樣的好人遠點兒,因為他會拖累你、會拉着你一起下水,毀了你的清淨日子,甚至禍害你全家。”
“如果這個時代也會過去呢?也許很快。”
風過耳,四周清清靜靜的,只有牛在本本分分地吃草。
半晌,白明時嘲諷似的勾了勾嘴角,“又是你母親告訴你的?”
胡嬌嬌狡黠地背着手,輕輕笑道:“不是啊,我瞎猜的。掐指算的行不行?”
“你不怕我把你這話告發給別人?”白明時緊盯着胡嬌嬌的眼睛,語氣中帶着一絲冰冷。
“不怕,你要敢告訴別人,我就說我跟你搞對象來着。”
“胡嬌嬌!你不要開玩笑!”白明時猛地走近了兩步,幾乎挨着胡嬌嬌,兩人彼此的臉近在咫尺。
白明時的瞳仁中晃動着胡嬌嬌的影子,她仰面望着他,目光灼灼,清澈中帶着炙熱,像秋日的豔陽,那麽明亮,那麽耀眼,直照進人心坎裏。漸漸的,那炙熱的目光再次化作一汪柔波,像帶了一層水霧,想要融化他在裏面。那張花瓣般粉嫩的小口微張,在他緊逼的眼神下,欲言又止,想要對他訴說什麽,終究沒有再說出口。
不由地,他的心口一疼,像落進了深深的谷底。如果不是因為他的事,也許這份感情,他也能夠坦然面對,不會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吧?但他不願意像他那個父親一樣,不能負起責任的話,就不要給那個叫白薇的女子承諾,然後丢下她們母子,在洪流來臨之前消失得無影無蹤,留給她們的只有恥辱。
現在的他,就是自身難保,難道還要再拉着她一起受牽連麽?
就在他百般糾結的時候,他感覺到他的嘴唇被什麽溫熱柔軟的東西觸碰了一下,一瞬間,白明時僵在了原地。
“既然梨沒分掉,就不會分離不了了。這可是你說的。”那個“始作俑者”像得逞了似的,歡快地将身上的背包一把扯下來,将裏頭的一個小包裹丢到他手裏,然後向身後跑去,跑遠後,悠了悠手中的挎包,甩得像一面旗幟,喊道:“喂!辣椒醬還你了!好好活着!我還會再來的!”
不知不覺,那俏麗的身影早就消失在視線裏。可白明時感到自己的心還是撲通撲通的,臉頰也燙得不行。半晌回過神來,他才想起看手中的包裹,沉甸甸的,不知裝了什麽好寶貝。打開一看,是三張小餅,散着糧食的香甜,一看就知道是細面粉做的。還有幾雙鞋墊和一雙布鞋。這一看就知道是楊姨的手藝,胡嬌嬌的手可沒那麽巧。
白明時咬了一口那餅,滿滿地一口芝麻和糖。嚼動的腮幫子鼓鼓的,卻動容地舍不得咽下去。這年頭,糖餅是多麽奢侈的食物!她也不富裕,那糖得是省了多久下來的?那一口下去芝麻和糖的濃香,他想,他這輩子都不會忘掉了。
在沒人看見的地方,白明時的臉上露出了孩子般的歡愉。他将咬了一口後剩下的糖餅揣進包裏,背到身上,重新給牛喂草,滿滿都是幹勁。
胡嬌嬌在草木茂盛的農場地上奔跑着,跑了一會兒才停下,氣喘籲籲的,卻不覺得腳疼。旁邊是驢圈,裏頭不知是驢還是騾子的,大叫了幾聲。樂得胡嬌嬌大笑。
“你咋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老張剛好從外頭開着拖拉機回來,停在大門口。“咋?那知青不肯還你?”
胡嬌嬌跟着在一旁的打水機旁掬了一把水,洗了個臉,“沒有,肯還呢。”
剛洗了臉的胡嬌嬌,更顯得眉目清晰、皮膚白如雪,在日光下散發着健康的光澤。剛好趕上食堂飯點,吸引了不少來往青年的注意。
老張拍了拍褲子上的土,對胡嬌嬌道:“小胡,下午我還得再拉一趟活,這會兒回不去了,我帶你到這邊食堂吃個飯吧。”
“哎!”胡嬌嬌脆生生地應道。
因着是從其他大隊過來幫忙的,所以南山農場這邊的大隊書記給老張安排了頓午飯,不過就沒有胡嬌嬌的了。
大隊書記陳俊良為難道:“你也沒跟我說還跟來個小姑娘,我這都是按人頭做的,哪裏還有富餘?”
胡嬌嬌擺擺手,“不用麻煩了,我早上吃得飽,中午不用吃也可以。反正了兩點多我就跟張大哥一起回村了,回去再吃也一樣。”
陳俊良聽了,對這個小姑娘的懂事很有好感。卻更加過意不去了,“那哪兒行?這樣吧,反正估計你一小姑娘飯量也不大,我讓他們幾個大老爺們兒少吃點,給你擠一口口糧出來。”
說着,陳俊良便朝前走了走,對打菜的師傅說道:“今天銅錢鄉那邊大隊開拖拉機來幫忙運草,多來一個。你這把飯勻一勻,勻一口出來。”
打菜師傅長了一對掃帚眉,一聽陳俊良這話,眉毛直接擰了過來,“本來口糧就不多,那都是按人頭數一個個分好的,我上哪兒給你勻去!再說了,幹的都是力氣活兒,就這點飯,還不夠吃哩!讓那幾個大個子看見我扣飯缺斤兩的,那能讓嘛!”
陳俊良“啧”了一聲,朝那邊努努嘴,埋怨道:“真不會辦事兒!就一個小姑娘,瞧着人也瘦,吃不了多少。你就給後面打飯的幾個人都勻一筷子,不就省出來了!鄰鄉來的客人,給我招待好喽!不要讓人回去後說我們南山農場生産隊不好。”
打菜的大漢待陳俊良走後,撓撓頭邊思索邊自言自語:“讓後來的那幾個人少吃點?得!誰讓你們來得遲呢?”
老張将一個裝着米飯的鐵飯盒放到胡嬌嬌面前,又打來兩份大白菜燒豆腐,兩份焖豆角,一人一份。“吃吧丫頭,吃完了就在農場轉悠轉悠,我兩點來鐘開拖拉機到大門口。”
“哎!謝謝張大哥。”
“客氣啥?”老張滿不在乎道。
胡嬌嬌吃了一口大白菜燒豆腐,差點一口沒咽下去。那豆腐就跟石膏做的一樣,鹵子味兒很重,連白菜也被帶上了。她只好去吃豆角,吃了一口也皺起了眉,鹹的要死,簡直打死賣鹽的,還有點苦。再吃幾根,又很淡,看來是鹽巴沒炒均勻。
望了望食堂的人頭,胡嬌嬌勉強咽了下去,趕緊刨了幾口飯。人多,大鍋飯難做也是可以理解的。
因為不好吃,胡嬌嬌便将盛菜的飯盒往老張面前推了推,甜甜笑道:“張大哥,你等會兒還要幹活,多吃點菜吧。我不餓,我吃一點點就夠了。”
老張正心裏嫌棄這邊給安排的夥食量少呢,自己一上午大老遠開拖拉機過來,又幫着運送的,竟然讓他吃大白菜燒豆腐,連個肉星都看不見。南山農場可比銅錢鄉大隊日子好過多了,畢竟養着牛羊豬呢!還有果園、菜園、田。
“這怎麽好意思呢?你是個女娃,也是長個子的時候。”老張看着那份菜,心癢癢又不好意思拿。
胡嬌嬌直接将飯盒又推近了些,笑道:“真的夠吃,我吃不完不就浪費了,喏,我現在扒拉一點下來,就行了。”
說着,胡嬌嬌往自己碗裏夾了一筷子豆角,心道這麽鹹都可以當鹹菜了,鐵定夠就飯。
老張也就不再推辭,悶着頭吃起來。
胡嬌嬌的細嚼慢咽,像極了城裏來的姑娘,加上長得又漂亮,引得對面不少青年竊竊私語。
“呦,在這兒吃飯哪!”
胡嬌嬌擡頭,瞧見呂鳳萍拿着一飯一菜兩個飯盒笑眯眯地走了過來。
“鳳萍姐。”
“坐坐,不要客氣,來了我們南山農場,就跟到自己家裏一樣。”呂鳳萍招呼胡嬌嬌重新坐下,自己則坐到了胡嬌嬌對面,“怎麽樣?今天中午的飯菜夠吃嗎?我看你吃得可真少。”
胡嬌嬌怕老張不好意思,忙先對呂鳳萍解釋道:“夠吃夠吃,我今天不幹體力活兒,吃這些足夠了。還是讓張師傅多吃些,他等會兒還要辛苦一陣子。”
“是啊,上午的事多謝張建國同志了。”
“客氣啥!”老張滿滿的自豪感,又猛扒了幾口飯。
呂鳳萍忍俊不禁,“你這丫頭長得可真俊!都說銅錢鄉靠仙鶴山、山下人喝桃花澗的水,所以那山窩裏盡出金鳳凰鳥,你這一坐下,我看周圍的男青年眼睛就沒離開過你身上。”
胡嬌嬌紅了臉,“鳳萍姐說啥呢!我哪配得上鳳凰?我也就是只家雀。”
“家雀怎麽了?就算是家雀,你也是最俊的那只!找對象了沒?”呂鳳萍坐下吃飯就開始熱情地問東問西。
胡嬌嬌抿嘴一笑,搖搖頭,“還小呢。”
呂鳳萍見小姑娘害羞,便也不多言語了,心裏琢磨起撮合人的沒事兒。
“咣當!”鐵飯盒的聲音不和諧地響了一下。各人都好奇地扭過頭去看。
“我說範師傅,我今天這糧不對吧?怎麽這麽少?”打飯桌子前,已經不排隊了,站着一個文質彬彬的中年男人,扶了扶眼鏡,對打菜的師傅說道。
被稱作範師傅的不耐煩地“扛扛”敲了兩下空了的飯盆,“不樂意吃啊?不樂意吃就走,誰讓你來得遲?別耽誤我刷鍋!”
那中年男嚴肅起來,“範師傅,你這話說的可不在理。我來得遲不也是為了勞動嗎?再說了,這飯都是按人頭數做的,每天都夠,怎麽今天到我這兒就這麽點了。到我這兒都這麽點,小白知青是年輕人,正是吃得多需要體力的時候,你給他打的才多少?”
胡嬌嬌看到白明時就站在中年男的後面,很顯然剛剛中年男說的“小白知青”就是他。這年頭什麽都講究公平、平均,就連分個飯也是。誰要是搞特殊,是會被嚴肅批評教育的。可誰知那打飯的師傅還挺橫,白眼朝天将大勺朝大鐵鍋裏一放,“那我這手又不是機器,沒個準頭。今天上午大家幹得活兒都累,排在你前面來的同志人也想多吃點啊。這我也心疼他們,就手上可能捎帶多給了那麽一點點。但我可沒給誰特意多打,不信你滿食堂問問他們是,誰多吃了?你問問!”
他這麽一吆喝,誰願意承認自己多吃?紛紛低下頭去沒事人似的繼續悶頭吃飯了。
這要給旁人,恐怕就吃啞巴虧算了,畢竟每天都要來打飯。這食堂的老範可不能得罪,買菜、做菜、打飯都是他一人主要操持,你要得罪他,他真能給你每天打飯少一點。對這些勞動的年輕人來說,能多吃一筷子都是滿足。
可偏偏那中年知識分子似乎還是個犟脾氣,直接将飯盒裏的飯倒給了身後白明時的飯盒裏,“小白,你年輕多吃點。今兒這事兒,我非得找陳俊良好好講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