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陸老師,範大廚
白明時瞅了一眼對面正要站起來解釋的胡嬌嬌, 對她微微地搖了搖頭,自己輕輕拉了下中年男人, “陸老師, 我不餓, 我的這份你吃吧。不要跟他們耽誤事情。”
姓陸的男人卻嚴肅制止了白明時, “小白你不要攔我, 這不是息事寧人的事兒。這是道理, 得講!凡事都得掰扯清楚了。”
範大廚冷哼一聲, 嘲諷道:“我說老陸, 你不要以為這新來的知青喊你一聲‘陸老師’, 你就真的飄起來以為自己回到從前了。這小子跟你一樣, 是個愣頭青。頭先來的一天, 不是還不吃不喝擺臭臉麽?給誰看?你們這些知識分子就是欠勞動改造, 你也不想想自己是怎麽來的?都住上牛棚了,還不消停!嘁!”
“咣當!”姓陸男人手中的飯盒直接砸到了範大廚面前,濺了他一圍裙的白菜豆角。
老範氣得指着對面男人的鼻子罵道:“陸之遠,好你個臭老九!別給臉不要臉!你也不想想看自己什麽身份?配不配和我們勞動人民坐一起吃飯?”
“你……我打你丫的!”姓陸的漲紅了臉, 就要沖上去, 被白明時一把拉住了。
“幹什麽都幹什麽?”聞聲趕來的陳俊良拉開了兩人。
老範一見到陳俊良,反而嗓門更大了,“陳書記,你給評評理。我這可都是按照你的安排給打飯的。你說今天有客人,我這不勻了一份出來?老陸不高興了,非要跟我嚷嚷。我跟他講理講不通啊!你看看, 還浪費糧食,這些知識分子就是不珍惜勞動成果,欠勞動教育!”
說着朝對面桌子旁的胡嬌嬌努了努嘴。
陸之遠看了看胡嬌嬌和張建國,都是生生面孔,心裏大概明白過來。“你剛剛沒有跟我說啊!而且那你也不能這樣啊!你要勻一份飯出來,每個人都少一點點,總不至于從我跟小白兩個人的口糧裏吧,陳書記,你看看小白這飯能有二兩麽?”
陳俊良伸頭一看,二兩個屁!一兩還不有沒有,簡直就是一口飯。這麽點飯給一個大小夥子,确實說不過去。不由在心裏暗罵這個老範不會辦事兒,讓他從幾個人飯裏勻一碗出來,他倒好,光可這兩個人弄。
老範晃了晃生姜般的腦袋,将大勺敲得咔咔響。“陳書記,你要批評我今天飯分得不均,我認;可這老陸糟蹋糧食怎麽說?這可都是大家辛苦的勞動成果,古話怎麽說來着?粒粒皆辛苦,老陸不是文化人麽?我尋思着難不成這麽多年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你欺人太甚!”陸之遠氣得直發抖。
“就是啊!浪費糧食,太過分了!”幾個農戶也跟着生氣地指責,另有兩三個流裏流氣的小青年也跟着起哄,“要我說幹脆這樣,飯菜是老陸打翻的,那就讓他裝回飯盒去嘛!”
“就是!裝回去!又沒掉到地上,都在桌子上,自己打翻的自己吃。”
那桌子髒兮兮的,每天湯湯水水不小心撒出來的都在上面,長年累月的,擦了也幹淨不到哪裏去。被打翻的飯菜混在一起,像泔水似的,分明就是要陸之遠難堪。白明時的拳頭不由自主地握緊,骨節處咯吱咯吱響。
老範見陸之遠不吭聲了,心裏氣焰更嚣張,嘲弄道:“不夠吃啊?我再給你添點兒。”說着,将大鐵菜盆裏的殘湯又給往那些飯菜上澆了一勺,這下滴滴答答的真跟泔水無異了。
陳俊良到底是個在大隊幹了許久的小頭頭了,對農場裏這些個老面孔一個個什麽性子摸得一清二楚。老範仗着自己會做飯,總是擺老資格,小時候家裏窮,對這些個知識分子、地主家、資本家送來改造的,帶有天然的偏見,外加欺軟怕硬。
陸之遠成分不好,又是犯錯誤送過來改造的,住的是牛棚,像這種人,能有什麽翻身機會?老範當然不把他放在眼裏。可這偏偏陸之遠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剛來的時候也想不開過,差點沒了,幸虧被人發現得早。之後大概也想開了,尋短見是不尋了,在牛棚裏挨過凍也受過苦,反而老實不少,每天跟着一起幹活,其餘時間就自己待着,也不生事,就愛對着那些花花草草、牛羊、藍天白雲什麽的自言自語。
他管他自己說的這個叫詩,在農場旁人眼裏,這就是一神經病。
不過陳俊良知道他的背景,那是個标準的書香世家子弟,父母也是老知識分子,陸之遠在大學教書,文化水平是很高的。陳俊良有個在戍邊當兵的哥哥,每回寫信都是請陸之遠代筆,也算幫過他的忙。
于是便招呼道:“老範,差不多得了,都是誤會。”
老範一擺手,“不是誤會,剛剛你沒來的時候,老陸可不是這麽說的,他跟身後那知青說,壓根不是息事寧人的問題,要跟我論個理,現在我跟他論。”
陸之遠剛要出聲,肩膀被白明時摁住了,走到了他身前,冷冷地掃了一眼老範,“這飯我來吃,你那盆裏不是還有麽,再給陸老師盛一份。”
各個看熱鬧的人議論紛紛,白明時剛來兩天,不是所有人都認識。他那張俊臉和一身與周身格格不入的氣質,引來了不少大姑娘小媳婦的紅臉。
白明時真的在衆目睽睽之下,開始往自己的飯盒裏扒拉那髒桌子上的飯菜。陸之遠又是驚訝,又是心疼,阻止道:“小白,你不用替我……”
“陸老師,沒事兒,這飯挺好的。”白明時冷冷地擡眼,面無表情地掃過周遭人的臉上,陳俊良不由一激靈,不知道為什麽,以他這麽多年在大隊幹小頭頭看人的經驗,直覺這個小青年不好惹。
“既然挺好的,那就給我吧。”一雙柔夷擋在了白明時眼前。
沒等白明時反應過來,胡嬌嬌已經把飯菜迅速地扒拉到了自己飯盒裏。
看熱鬧的人群又發出一陣唏噓。剛剛出聲的那個青年已經長得夠白淨清俊了,這小姑娘又是從哪裏冒出來的?怎麽都這麽俊?這一男一女就像從大城市裏來的領導家的孩子,長得那樣好。
陳俊良本來見着白明時出手,心裏是打過小九九的。老陸和老範他都不想得罪,所以就把主意打到白明時的身上。這小子聽說是從銅錢鄉送來的,犯了錯誤來改造。剛來的一兩天也并不老實,不吃不喝還不理人,他也有心給他個下馬威,讓他毛順了。沒想到自己還沒開口,白明時就自己主動站了出來替老陸解圍。
可半路殺出個胡嬌嬌,陳俊良便坐不住了。忙笑着道:“呦呦,你是客人,哪兒能讓你吃這個?”
胡嬌嬌輕笑道:“也怪我,沒跟你們打招呼就來了,本來飯菜給張大哥一個人吃就不夠,我就更不夠了。這個就給我帶回去吃吧。”說着,便蓋上了飯盒的蓋子。
衆人心裏都有數,說是帶回去吃,人家也未必會吃。可胡嬌嬌不是南山農場的人,是別的大隊來幫忙的,誰也不好出言幹涉。
陳俊良心裏松了一口氣,這樣一來也好,總算是把兩邊都安撫了。正要開口打個圓場,讓兩邊都散了。哪知那老範卻不依不饒,将飯盆一摔,“哼!又讓我分飯給我出難題,又批評我,老子不幹這差事了!”
說着一摔圍裙,大搖大擺地就出了食堂。
“老範!老範!”陳俊良又氣又急。
“範師傅可不能走哦,他走了誰給我們做飯?”幾個生産隊的人發出了這樣的擔憂。其他人也紛紛附和。
陳俊良沒好氣地揮揮手,“知道了,我會請他回來。”姓範的不就是仗着這點手藝,所以才這麽神氣麽?可也沒法子。
其中有人冷不丁地說了一句,“飯給這姑娘打走了,那老陸他們吃什麽?”
胡嬌嬌眨眨眼,“不是浪費了糧食嗎?那就少吃一頓不吃呗!正好知道什麽叫做粒粒皆辛苦。”
胡嬌嬌的這個答案,獲得了在場很多看老陸不順眼的成員贊成,事情也解決了,老陸也要餓肚子,他們看到了自己想看的熱鬧,心滿意足地回去繼續吃飯了。
陸之遠饑腸辘辘,卻面如死灰地拿着空飯盒,開始往食堂外走。剛剛老範的那句“再也翻不了身”着實給了他沉重的打擊。
“陸老師。”
很久沒有聽到這個稱呼了,陸之遠心頭一暖,他很喜歡這個新來的年輕人。“小白啊,都是我不好,沖動了,還連累你一起。我都待糊塗了,忘了自己現在是什麽處境身份。”
“陸老師,您剛剛做的也沒錯,的确是對方太欺負人。是我,我也不會讓。”該忍的時候要忍,不該忍的時候不能忍。”
“那你剛剛還……”陸之遠想起剛剛白明時去替他解圍,扒拉那一攤殘湯剩飯,忍不住就鼻子一酸。
“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将來我要讓他們一樣一樣都還回來。”白明時說這些的話時候并沒有義憤填膺,反而雲淡風輕的,“但現在不行,我要好好活着,有人還等着我。”
“有人等?有人等好啊。不像我,孤零零的一個人。”陸之遠嘆了口氣。
“您……家裏人呢?”
陸之遠自嘲似的,“兒子大義滅的親,跟他母親一起與我劃清界限了。”
白明時既驚訝,又在意料之中,前些年的時候,這種事情并不少見。
陸之遠輕嘆口氣,朝白明時笑笑,“沒事兒啊,這些年我已經看開了。你還年輕,有的是希望。”
白明時沉默了陣,“您也一樣。”等跟陸之遠朝沒人的地方走走,才道:“陸老師,我有吃的,回頭分你一點。”
陸之遠驚異,“你哪來的吃的?”
“有人來看我,給我帶的。”
“你媳婦兒?”
白明時一怔,登時臉微微紅,矢口否認道:“不是,朋友。”
陸之遠嘿嘿笑道:“是剛剛那個小姑娘吧?”
“您怎麽知道?”
“剛陳俊良不是說了嘛,那是從銅錢鄉來的客人,你也是從銅錢鄉來的。不是她還能有誰?”
白明時臉上帶着笑意,算是默認了。
陸之遠看着眼前年輕人臉上洋溢的青春與幸福,不乏感慨,笑道:“哎呀,我看那小姑娘還挺聰明。知道你有吃的,餓不着,所以打發我們倆走了,也安撫了那幫子食堂裏的看客;還替我們解了圍。長得也跟你挺般配。”
“我配不上。”白明時的目光黯淡了下,微低着頭往前走。
陸之遠啞然失笑,“你這剛剛還跟我說有人等着你,你想好好活着,還開導我呢!怎麽這會兒到你這兒就不自信了?”他拍了拍白明時的肩膀,爽朗笑道:“年輕人,我看好你。也許咱都不該太悲觀,我堅信光明遲早會到來的。”
白明時也點了點頭。
送走了食堂裏那“三尊大佛”,平息了風波,陳俊良才松了口氣,對張建國他們二人賠禮道歉,“讓你們看笑話了,中午招待不周。”
張建國擺擺手,“客氣啥!不過我也說句公道話,你來遲了,那廚子一早說的難聽話你沒聽見。我要是那眼鏡兒,我也來火。這家夥咋這麽橫?連你這個大隊書記都不服?”
“嗨,這不南山農場能做飯的就他一個嘛!這麽多口子人要吃飯,哪裏離得開他?不就仗着這點?年紀也大,擺擺老資格,大家也就謙讓着。老範跟這裏的知青不對付,不是一回兩回了。”
“會做飯很難嗎?我也會做飯。我爸爸以前在人民公社大食堂幹過大師傅哩!”旁邊的胡嬌嬌悠悠開了口。
“啥?公社食堂大師傅?”陳俊良眼睛亮了亮。
張建國也忙道:“還真是!她爸胡守義以前可是我們那兒的大廚!廚藝可好了!後來公社沒了,他又在大隊食堂幹。村裏誰家紅白喜事流水席,也都請他。連鎮上、縣裏都有人請呢!”
“那……能不能請他過來?”
張建國面露難色,指指地底下,“可惜兩年前去見馬克思了。”
陳俊良洩了氣,心道:那你說個什麽勁兒?
“我爸爸雖不在了,可我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