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暮雨朝雲
二人難得這樣自在地說話,回憶起初相見時的情景,又解釋了這半年多來的許多誤會,期間歡喜悲憂盡數道出,不僅忘了時間,竟也未注意到天色已悄然變了,直至下起小雨來二人才反應過來。周思齊立馬扶起若夢,又将道袍展開遮擋在她頭頂上,然後便護着她往道觀趕。
六月的雨來勢漸洶,他見她額頭已被雨水打濕,不禁懊悔不已,二人正緊趕慢趕時看見前方有人執傘向他們跑來,來人正是自寧,他不由分說便将手中的傘遞給了周思齊,又将若夢頭上濕淋淋的道袍拿下,飛快地從懷裏掏出了一件幹的給她披上,然後又打開腋下的另一把雨傘,站在了若夢身側将雨傘大半部分都遮在了她頭上。
三人于是一同回道觀去,往日的多話的自寧卻一反常态地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他突然笑道:“我先回去做飯,你們慢慢回來即可。”說完即快步跑開了,走遠後又回頭向二人揮揮手,他看見雨中的兩人同大雨、青松和溪流一起,宛如行走在畫中,他見此情景不知為何心中會有一絲失落。
周思齊看看懷中的愛人,再看看遠處漸漸身影模糊的少年,心中漾起一陣溫暖而又奇怪的感覺。
自那日後自寧便很少來打攪二人,或是獨自修行,或是去山下采買物品。周思齊也并未說破,只每日陪着若夢休養身體,或陪她漫步林間,或同她吟詩繪畫,二人如尋常夫妻一般生活,直到薛策到來。
“劉氏此次作亂不臣之心已昭然若揭,可惜我兄長駐守邊疆分shēn乏力,否則怎容得他們如此大逆不道!洛陽李氏雖救駕有功,可按照往常的慣例,皇上縱然有心表彰功臣,也不會太不顧及劉氏。只怕此次劉氏是故意為之,為的就是試探李氏是否還有還擊之力,幸好此次有驚無險,否則,只怕這亂臣賊子們就要趁國家外敵當頭之時行竊國之事了!”
“父皇如何?母後呢?”
“幸而此次皇後調集李氏皇城守衛及時趕到,皇上安然無恙,皇後除憂思過度略微傷神外,亦無大礙。可此次李氏與我薛家倉促應敵,均損傷不少。殿下既然無事,為何沒盡快傳訊告知消息?若微臣不尋到此處,殿下便不打算回宮了麽?劉氏已在威逼皇上另立太子了,您卻在此處……在此處兒女情長,實在令薛策失望!”
“薛大人,此事不怪太子殿下,都是奴婢拖累了殿下,奴婢當日墜下山崖時身受重傷,殿下重情重義不願抛下奴婢,如今奴婢在玄元真人施救下已無大礙,即刻便能随太子回宮。”
“玄元真人亦在此處?”
“嗯,多虧真人在此,否則我二人恐怕都已命喪此處。我去向真人告別,随後便帶若夢随你一道回宮。”
薛策對若夢本就無好感,周思齊為了她在外耽擱令他更惡此女,如今還要帶着有傷在身的她回宮,恐怕又要耽誤行程,薛策雖未明說,但不悅之意已表露無遺。
周思齊見此情形便說道:“她受重傷乃是為了救我,你喜也罷,不喜也罷,如今我能托付性命之人唯你二人而已,她之于我,同你一樣重要。”
薛策聽罷,便不再多言。
玄元真人仍在閉關修行,只遣自寧告知二人後會有期,又贈藥兩瓶給若夢,囑她好生調養。
二人走出門外後不久又聽見自寧叫他們,自寧将一長袋塞到若夢懷中後轉身便走,一會兒便聽見了道觀關門的聲音。若夢打開長袋,竟是一支上好的紫竹簫!簫身均勻筆直,竹節和音孔打磨得光滑細致,顏色尚青,竟是才制作完不久的!若夢試了下音,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袅袅,不絕如縷!若夢欣喜萬分,卻不知該以何物回贈。周思齊見她如此,便從頭上取下自己束發的玉冠放到她手中,說道:“便以此物回贈吧,這是我束發時周嬷嬷為我挑選的,他也近弱冠之年,便提前贈他弱冠之禮吧。”若夢将随身的香囊打開,把裏面的香料倒盡後将玉冠裝了進去。
她走至道觀門口後見大門仍是緊閉着的,裏面寂靜無聲,她想了想便沒有叫門,只将那香囊系在了門扣上,然後同周思齊和薛策離去。
上路後依舊是由薛策護衛,若夢随侍車中,二人又想起從重江至京城的旅途,只是那一次兩人內心皆充滿了對未來生活的期待,而此次卻是劫後餘生,必須思考前路如何。二人雖只想做一對普通夫妻,可周思齊于家于國的責任是他身為太子逃脫不了的,若夢也不得不面對皇後對于趙姜悔婚與太子在外耽擱的責難,兩人皆是心事重重,是以一路上話也不多,周思齊抱着若夢,若夢抱着紫竹簫,雙雙兀自默默出神。
晚上到驿館後周思齊即同薛策等親信衆人商議應對劉氏威逼之策,若夢獨自在房中等他,久候不回,只得先行睡去。
至四更天,若夢覺得身側有人靠過來,遂驚起,睜開眼發現是周思齊,又繼續睡下。他看着臉色很不好,眼睛也布滿血絲,若夢欲問他,他卻并不欲答話,只是将熱水端來,又将她衣衫退去,如常給她擦洗換藥,然後摟她入懷。她便不再探問,只鑽進他懷裏,二人相擁而眠。
接下來幾天依舊是如此,周思齊白天在車中小憩,晚上議事,夜半回來照料若夢,直到回宮前一天。
二人皆知回宮意味着什麽,故周思齊是夜并未去議事,飯畢即陪着若夢回到房中。若夢也知周思齊必是有話要對她說,所以一進房間便将茶沏好,又給二人倒上。
他望着她的動作,也不言語,只當她停下來時便将她抱入了懷中。她靠在他肩上,思索良久,終于還是問道:“薛大人可是要公子外求和于幹辎國,內與劉氏聯姻?”
周思齊甚為驚訝,随即又說道:“今日不說這些,今日我只想與愛妻厮守。”
若夢卻直起身子,握住周思齊的雙手說道:“便依薛大人所言吧!如今外有強敵,內有奸賊,南方澇而北方旱,國貧民弱,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殿下所圖非一日之功,卧薪嘗膽方有他日富國強兵之機!”
“富國強兵,父皇當年就是為了富國強兵娶了劉貴妃,如今國富了麽?兵強了麽?我只看到國家貧弱到無數像你和陳狀元這樣的水患孤兒流離失所得不到撫恤,北方旱災蔓延之地驚聞災民易子相食,外戚的兵力确實是強大起來了,如今都敢謀害太子了,下一步只怕就是要逼宮了,可與此同時能與幹辎國對抗的卻只有攘夷将軍薛符這一支,他已經五年沒能回京探親了,每年漠城外又添多少新墳?這就是父皇他犧牲了我的母親換來的東西?”
“公子,你既知若夢身世,便要記着不要讓大靖再添我這樣的孤女,就當若夢求你?你不知道我有多麽羨慕蘭卿,我也曾有母親為我做好看的衣裳和美味的吃食,我也曾有父親教我讀書寫字,我也曾有資格嫁與相愛之人為妻,當年若非公子相救,我如今怕是早已嫁與某個好色輕浮之人為妾,其中的苦楚怕是難以想象。我得遇公子已是三生有幸,公子又恰是未來的國君,我便貪心地再求公子一件事,請公子做個明君,讓天下不再添孤女,讓漠城外不再添新墳,讓戍邊的将士們能夠有朝一日平安回到故裏,公子可願答應若夢?”
“我的好若夢,他們根本不知道你有多好,我得遇你才是三生有幸。你不知道在道觀中時我多希望薛策不要找來,好不容易劫後餘生,我不想像父皇那樣“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生!”人死後便只餘一抔黃土,身後之名與我何幹?我不想将來悔恨終生,我只想等你傷好了和你隐姓埋名做一對普通夫妻,這天下誰愛坐便讓誰坐去,我只願每日都能與我愛妻執手相對,如現在這般擁你在懷,這樣不好麽?”
“公子……可這天下終究是沒有我們的容身之地的,我不願成為別人攻擊你的軟肋,更不願你因此丢失性命,我從來就沒有奢求過嫁與你為妻,能每天見到你我就已經滿足了,如果我們當真一走了之,你可想過後果?李氏不會留我性命,劉氏也不會錯過謀害你的機會,你我尚有性命之憂,朝不保夕,又如何能相守?既不能相守,你我之情又該如何存續?劉家如此野心勃勃,國難當頭不見朝廷危亡百姓艱辛,若真讓他們坐了江山,你我怕是要做千古罪人……”
周思齊知道她句句在理,這些他又如何不懂?可他怎麽甘心為了江山背棄他的愛人,走上同他父皇一樣的老路?他不再說話,只是将她抱得更緊,她亦伸手抱住他的脖頸,他沉默良久,突然低頭吻住了她,她略有些驚訝,但并未掙脫,二人心中都有一種苦澀的絕望,這絕望無處發洩,便化作激烈的深吻,他将她抱至床上,伸手欲解她的衣帶,動作卻不如往日那樣坦然,他睜開眼睛看進她的,那兩只澄澈的水眸裏只有自己,他于是不再猶豫……柳陰煙漠漠,低鬓蟬釵落。須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情潮來臨時二人皆忍不住淚流滿面。若夢睜開眼正看見自己在周思齊肩上咬出的血痕,她的眼淚更是無法止住。
他卻只是一笑,說道:“一點都不疼,你呢?剛才可有讓愛妻受罪?”
若夢面上一紅,将頭埋進他懷裏,小聲如呓語般地說道:“便是為了公子,做什麽都心甘心願……”
周思齊再次覆身上去,回味良久,然後低聲說道:“待我君臨天下之時,便是你母儀天下之時。”
若夢閉上眼睛,答道:“不求名分與榮華,只願郎君平安百歲。”
周思齊看着她略微蒼白的小臉,突然站起身。若夢驚惶地抓住他的手,他一手反握住她的手,另一手撥開她臉上被汗水沾濕的發絲,說道:“必是弄疼我的愛妻了,看你臉色如此蒼白,都怪為夫太過魯莽,我這便去取熱水來給愛妻擦洗、上藥,片刻便回。”
周思齊回房後見若夢仍躺在床上,一見他進來就縮進了被子裏,他拉開被子,見她只着一件交領襦裙,青絲垂落脖頸上,更顯肌膚勝雪,他不禁在她脖子上親了下,又拉下襦裙為她擦洗傷口和身上。那箭傷經過大半個月的悉心照料已大體愈合,只是傷口仍需時日長好,如今看着仍然觸目驚心。若夢感覺到他目光停駐,忙欲伸手拉起衣服将傷口遮住,他卻将她的手拉住了,俯身在那傷口旁邊細細地吻了一圈,說道:“愛妻為我受此重傷,周思齊終生不忘,将來若有負愛妻深情,就咒我孤寡一世。”
“公子莫要胡說,你我之間,不必如此。”
周思齊又低頭在她額頭輕吻,給她擦洗完之後便抱她睡下。二人本來對回宮之事顧慮重重,此時卻不再害怕了,前方縱有千難萬險,總有深情難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