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除去外衣,接過傭人遞過來的熱帕子,擦了手淨了面,然後領他去了二樓的茶室。說是茶室,其實就是個小型的會客室,有時會有日本人來,也會有我以前在德國時候的同學,只不過呆不到一會兒便要離開,第二日起身前往新京。
酒還未燙好,正值秋老虎的季節,屋子有些悶熱,我把窗戶打開通通風,然後轉身道:“坐。”
他在我面前甚至沒有在傭人面前拘謹,道了謝便坐在小榻上。
我看著他比我單薄得多的身板,思忖一瞬,還是打開酒櫃拿了幾瓶日本啤酒。
不是我摳門,不肯拿好酒款待,洋酒他不喝,太太燙的又是高粱酒,不是從小在東北酒缸子裏泡大的一般人真喝不了,聽他說話也沒有東北口音,想必是從關內來的,我總不能第一杯就把人灌桌子底下去。
拿了杯子親手給他滿上,屋裏點了熏香,還是檀香,跟啤酒的味道混在一起不倫不類的。
我先舉杯:“今兒我做東,看你年紀不大,我就賣個老,愚兄先幹為敬。”
日本啤酒他到沒推辭,也幹了個精光。
交情深,一口悶,男人之間的話題,無非是政治、工作、女人,一杯酒下肚沒什麽放不開的。
他連連道:“大哥您太客氣了,是我叨擾了。”
“說這些虛的沒用,”我一揮手,豪情萬丈,“來來來,再來!”
兩杯過後太太遣傭人把燙好的酒送了進來,還有四小碟下酒菜。
劉國卿輕聲嘆道:“得此賢妻,夫複何求。”
我笑一聲,沒接話。正所謂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吧。
夾了兩粒花生米,就了一小口高粱酒潤潤嗓子,閑聊著問道:“聽你口音不像是東北的,你是哪的人?”
“我是在奉天出生,不久就和家人去了北平。”
我搖搖頭:“都去了北平了,怎麽還回來?”
這話說的不明意義,但确實,我為他的想不開而惋惜。
他也夾了粒花生米放進嘴裏,細細在唇齒間磨碎了咽下去才說道:“哪都在打仗,去哪不是去?”
我一想也是,便點點頭附和,一邊給他倒了小半杯高粱酒,笑道:“你試試。”
他探鼻嗅了嗅,看我一眼,贊道:“真香。”
我說:“你嘗嘗。”
他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咽下去的同時五官都緊皺在了一起。
我毫不留情地指著他哈哈笑:“都告訴你了這酒烈這酒烈!你還敢這麽喝哈哈哈!”
他勉強睜開眼,半眯著,眼裏水光波蕩,倒看得我一愣。
他長得真的挺好看。
看他難受的樣子我也於心不忍了,夾了菜給他壓壓酒勁。待他緩了過來,面上有些委屈,說道:“你怎麽不提醒我一聲?”
“提醒了呀,我跟你說了這酒烈。”
他白楞我一眼,然後就沒再碰過那杯高粱酒了。
我倒挺喜歡他這樣的,放下了拘束,感覺情分一下子就近了。
“這酒啊,要先啜一點點,潤潤嗓子,”我一邊給他布菜一邊慢慢解釋,“等嗓子适應了,還要等胃暖和起來,然後才能像你這麽喝。”
我給他按講解的步驟演示了一番,最後一口喝光,沖他亮了亮杯底兒,然後又添滿了酒杯,把面前的啤酒推過去,繼續道:“我呀,還是喜歡這地地道道的烈酒!哈哈!”
又聊了一會兒,忽然外面響起淅瀝雨聲。院子裏有一棵芭蕉樹,雨打芭蕉落閑庭,本是風雅至極的事,如今卻愁了起來。
我把窗子關上,幾縷濕潤的秋風撲面而來,夾帶著青草味,轉身看他,他也有些無措,看看窗戶,又看看我。
我說道:“天公不作美,卻是成全了我們把酒言歡,徹夜暢談。你也別急了,今日便在我這宿下,待明日再走,可好?”
他沈吟一番,方點頭道:“如此,叨擾了。”
“不叨擾不叨擾,哈哈,”不知為何就有些興奮,“我這兒好久沒來且兒了,坐坐坐,我們再喝幾杯。”
我不是酒鬼,非嗜酒如命不可,只是看他順眼,樂意和他多說說話,酒就成了敲門磚。
他卻連連揮手:“不成了不成了,再喝便醉了,豈不贻笑大方。”
他這麽說了我也不好再堅持,著傭人收了碗筷,下了樓剛要吩咐準備出客房,就聽太太笑道:“早備下了,外面雨下得忒大,想來你一準兒是不能走了。”
劉國卿道了謝,跟著傭人上了樓。
我和太太也回了卧房,洗漱過後忽然想起秋雨夜涼,便問道:“你有沒有給他準備厚睡衣?”
“沒有,被子都厚著呢,大老爺們兒,生不得病的。”
“那怎麽行,”我掀開被子下床,“別再說我老依家不會待客。”
太太也跟著起身:“你睡著,明兒還要去署裏呢。我去。”
“不用,”我笑著吻了吻她的額頭,“你每天看著那幾個小崽子,比我辛苦,早點兒睡吧,我去看看就行了。”
太太臉一紅,嗔怪地推我一把,扭過身子背著我躺下阖上了眼睛,嘴角至始至終上翹著。
退出房間,讓人找了一套新睡衣,卻說新的還沒趕制出來,只好拿了件沒穿過幾次的,親自送了過去。
敲了門,他好像還沒睡,房間裏還亮著燈,開了門見我有些驚訝,我把睡衣放在他手裏,說道:“夜裏涼,給你拿件厚些的睡衣。別嫌棄,雖然是舊的,但沒穿過幾次。”
他側身讓出了門:“進來坐坐吧,還想你已經睡下就不打攪你了。今天喝得有點難受,讓人煮了些醒酒湯,我又泡了點茶水,不是什麽好茶葉,但說是有助安眠。”
“有助安眠的茶葉?這還是頭一次聽說,我得好生瞧瞧。”
說罷率先進了屋子。
劉國卿也不避諱,當著我的面換了睡衣,可憐我看著他單薄卻結實的身姿暗自咽口水,唯恐怕做出什麽失态的事,急忙別過眼,眼睛一掃看到書桌的臺燈下放著一本雜志,拿過來翻一翻,竟是一本過期的德國雜志。
他換好衣服回過身來,見我翻著雜志,不好意思道:“都是些油畫,覺得漂亮,就沒事拿出來翻看翻看。”
我一邊看一邊點頭:“是挺好看的。”
他倒了杯茶遞過來,拉過椅子坐在我對面。我伸手接過,把茶水湊到鼻子下聞了聞,不是茶葉的香味,有點像藥茶,聞著很香,品了一口,比一般的茶要苦些。
我最不耐苦物,放在一旁便不再喝,指著雜志問道:“你在德國留過學?”
“嗯,”他說,“剛回來,連北平都沒有回,便來了奉天。”
“我也在德國念過書,”我眯起眼睛,用懷念的口氣說道,“之前是在日本的,後來被送到了德國,學德語的時候可要了我的老命了。”
他笑了笑,沒說話。
我把雜志阖上,起身道:“也該回去了,早點睡,”又一指還滿著的茶杯,“茶不錯,謝謝了。”
他點點頭,沒有起身,坐在椅子裏,目送我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