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次日起身,雨已停歇。太太一邊親手給我打理衣裝一邊說道:“昨夜那位劉先生,一大早便走了。”
“一大早便走了?”我整整領子,“怎的也不留留人家?”
太太道:“說是有事,我也不好說什麽。倒是留下了一包茶葉,說是安眠寧神的。”
“罷了。”說著下樓與太太一起用早飯,想了想又道,“那茶葉收起來,太難喝了。有誰來,就想著送出去吧。”
依家家規嚴苛,早飯一定要全家一起用的。但念在孩子們還小,如今必須遵守這一規矩的只有老大依誠。這樣也方便些,清早送他上學正好一車就走了。
依誠有些倦怠,我說了他幾句他也不吭聲。用罷早飯把昨夜做好的功課放進書包裏,深藍色水手式樣的校服一絲不茍,整潔爽利。我暗自贊許地點點頭,但嘴上還是道:“說過你多少遍,書包前一天晚上就要收拾好!凡事要打好提前量!記住了沒有?”
依誠“啪”地一磕腳後跟,似模似樣地敬了個軍禮,倦怠一揮而散,大聲道:“記住了!”
“行了,”太太給依誠扣上校帽,再把我的軍帽遞過來,“天天演這出兒,你不煩,我還嫌煩呢!”白楞我一眼,“你當真以為在訓練新兵啊?”
我呵呵一笑,也不回話,領著兒子上了汽車。
送依誠去了學校,再拐到警察署時間剛好。方坐定沒多久,次長成田正二便敲了門進來,沖我鞠了一躬,然後把今天要簽字的案件文稿放在我右手邊。
日本人的禮節總是很到位的。
對他公式化地說了聲“辛苦了”,這次他卻沒有出去,轉而對我道:“署長,局長指派的就任文書一職的要員已經抵達奉天,現住在大和旅館,一星期後上任。”
“哦,”心裏暗自冷笑,任免誰,還不是你們說了算,但面上還要裝得滴水不漏,“這倒是我的疏忽了,沒有去火車站親自迎接。”說著起身拿外套,一邊道,“大和旅館離這也不遠,如果沒什麽要緊事,就跟我一同去拜訪下新任文書吧。”
成田低頭道了聲“是”。
大和旅館算得上是滿洲國最好的旅館之一,在警察署的西邊,僅隔了一條街。能被安排入住這裏,看來這個新文書對日本有一定的影響力,不知道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
繞著奉天大廣場走了沒百米,便到了大和旅館門口,七層樓的高度,仰望後眼睛都被建築物遮擋了一半的陽光刺得發酸。
大和旅館按理說只有少佐以上的日本軍官才允許進入,但時隔多年這條規矩也成了擺設,不過能進這裏的仍是極有地位的高官,更遑論入住。所以,我想,這文書應該是個日本人。
大和旅館大堂金碧輝煌,煞是好看,便是北平的宮殿也不及這裏亮堂,更不提新京。擡頭一看,原來是頂棚的吊燈還亮著,難怪比外頭日頭照著的地界還敞亮。
我坐在沙發上,等著成田去請那文書,一邊四下打量一番,大理石板的地面嶄亮,都能映出人影來。真不愧是高檔旅館,一般人都不給進。
沒一會兒成田下來了,我見他就自己一個,便起身迎過去,問道:“文書先生呢?”
後面下來一個穿著服務制服的日本女人,向我們恭恭敬敬的鞠了躬,方道:“抱歉,那位先生剛剛出去,估計要到晚上才回來。二位先生是否要另作安排?”
我有點氣悶,老子親自來迎接居然接了個空,他是認定老子沒禮貌不會來見他還是壓根兒沒把我放眼裏!
成田道:“署長,文書先生一周後便上任了,想來是想趁這個空閑觀賞奉天美景,熟悉熟悉周邊路段。”
我順著他的話下臺階,笑道:“倒是次長看得透徹,那我們便回吧。”
成田又是一彎腰,等我走在他前面才邁步子。
回到署理和往常一樣呆了一整天,下了班回家,傭人開了門,卻沒有像往常一樣打招呼,反而一個個愁眉苦臉,看著我皆是欲言又止。
我頗為納悶,這時太太竟親自出來迎我進門,待與我并肩而行時,一拉我衣袖,拐到花園一處偏僻角落,有重重花草掩著,方小聲道:“先生,小叔來了。”
說罷看我的臉色。
“他怎麽來了!”我冷哼一聲,錯身便往大廳裏去,“又惹了什麽雞毛事讓老子給他擦屁股!”
我這輩裏,我排行老二,上面有個姐姐,下面有一雙弟妹。我那姐姐如今算來也嫁人有十來年了,偏生對這個最小的弟弟最為挂念。都說長姐如母,長兄為父,姐姐太過仁慈,把小弟慣得是無法無天,長大了,吃喝嫖賭鬥雞走狗,就沒有他不沾上的,年前更是跟那幫狐朋狗友學上了抽大煙。我這做大哥的若是再不嚴厲些,這個家早他媽被這王八犢子給敗光了!
且說我早就立下家規,老依家的人誓不得沾上煙膏,前朝在這事兒上栽的跟頭還不夠大麽!一個個都不把老子的話放心裏!吃虧了倒知道找老子來了!
現下滿洲國大面積種植鴉片,吸鴉片不犯法,但那玩意兒,沾上就沒得救。知道他染上了煙瘾,我就勒令他不得擅自出戶,老子就不信他的瘾頭扳不回來!
算算也有半年的時間沒見著他了,今兒卻是不請自來,我倒要看看他又惹了什麽雞毛事!
進了客廳即見小弟坐在沙發上,垂著腦袋,有氣無力,身上穿著藏藍色的褂子,不見風塵仆仆之态卻見塵土滿身之姿。我最見不得人埋了吧汰的樣兒,當下便要動怒,他反應遲鈍的擡起頭來,面色青白,嘴唇幹裂,毫無血色,頭發油膩,散發著怪味,跟個病痨鬼似的,見著我撲過來抓我袖子便要跪下。
瞅著他這樣兒我就腦仁疼,抽回袖子也不叫他起來,呵斥道:“瞅瞅你這樣兒!完犢子!我老依家的臉面都他媽的被你敗光了!”
“大哥、大哥,”他連連哀叫,挺大的一爺們兒居然掉起了眼淚兒,“大哥,這回你一定要救救我啊大哥。”
眼淚鼻涕都蹭到了我身上。我嫌惡地皺起眉,忍了忍,揚聲吩咐道:“過來幾個人,給二爺收拾出個人樣來再帶回來見我!”
待小弟被傭人請下去,我嘆著氣捏了捏鼻梁,太太見我如此,給我按了按肩膀,要我坐沙發上。我對著剛才那王八犢子坐過的沙發,又忍不住罵了一聲:“沙發給爺撤了!瞅著心煩!都他媽的沒個眼力見兒!”
太太道:“跟下人發什麽脾氣,你不喜歡不坐便是了。”說著沖人使了個眼色,片刻搬來一把椅子,一努嘴,“喏,這椅子沒人坐,你坐這個總成了吧?”
我閉了閉眼,享受太太保養得宜的纖手在肩頭揉按,聽她道:“小叔不對,告誡告誡便罷了,何苦動氣,傷了自個兒的身子。”
“哼!要不是我弟弟,我還懶得管他呢!”手搭上太太的,輕輕摩挲一番,緩了脾氣,問道:“孩子們呢?”
“都在房間裏。依誠在教依寧寫字,依禮有奶娘照看著。”
“嗯,”我嘿嘿笑,“依誠那小子還有不欺負妹妹的時候?”
太太擡手戳我腦門,嗔怒道:“好歹也是老大。你也是當大哥的,還一直欺負妹妹不成?”
“那你還真錯了,”我把她的手拉下來握住,笑答,“小時候我對小妹最好,大姐則是對小弟最好。結果小弟……诶。”
“別多想,”她撫平我眉間,說道,“我最見不得你皺眉,挺俊的一張臉,皺起眉來就不好看了。”
“大老爺們要什麽好看不好看。”
“我還不了解你?每天必須要收拾得精精神神兒的才肯出門。”乜斜到我彎起了眼,又道,“要笑就笑,憋著也不嫌難受。”
我哈哈笑起來,閑聊沒一會兒的功夫,傭人領著洗刷過後的小弟回到了大廳,換上了件我的長衫,剛初秋的季節就揣了個暖爐捂著。
洗幹淨了看著順眼了些,但是臉上的病氣卻洗不下去,看著心情又糟了起來,也不讓他坐下,冷聲道:“又惹什麽事兒了?”
他站在我跟前兒手足無措,低著頭,挺高的個子配上唯唯諾諾的表情,看得我怒火蹭蹭上竄。太太是個伶俐的,在我罵出口前使勁兒按了按我的肩膀,又沖小弟笑道:“依航,快坐下,有事慢慢說。”
他溜著眼角看我一眼,見我沒反對,只重重冷哼了一聲,便打個哆嗦,慢慢坐在對面的沙發上,屁股剛接觸到布面,可能是看我坐著椅子,頗覺自己坐沙發不太妥當,複又站了起來。
我說道:“怎麽,我家沙發不入二爺您的眼?”
“不是、不是,”他弓著身子,要坐不坐的,“大哥,不是……”
太太道:“你大哥的脾氣你還不清楚?說笑呢。”
傭人又搬來一把椅子,依航這才坐下,對著我張了張口,就是說不出口。
我不理會他,把他晾在一邊,接過太太遞過來的茶,垂著眼吹浮在水面上的茶葉沫子。
他不安地動了動,揣在懷裏的暖爐端在了手上,也垂著頭。
抿了口茶水,厲聲道:“沒事兒就滾回去!”
“大哥,”他咽口唾沫潤潤嗓子,“大哥這次您一定要救我。”
我皺眉道:“到底什麽事兒!”
“大哥,您、您再借我些錢……我、我來年一準兒還您……”
聽他這話我手都氣得發抖,茶盅險些拿不住,熱茶都潑到了手上,卻無暇顧及,指著他大罵:“完蛋的王八犢子!你他媽的又去賭了是不是?老子跟你說的你全沒聽進去是不是!我讓你出去了嗎?啊?!”
依航好賭,之前變著法跟我撒謊要錢,後來被我發現了,氣得我罵了他一頓,輸了的錢老子之後全他媽的給墊上了,我也沒指望他還,只是連番告誡他不得再去賭場,去年還讓他跪了一次祖宗牌位,希望他改好!他他媽的居然把老子的話當耳旁風……
他縮著脖子,懦弱道:“大哥,不是賭債……”說著好像硬氣了些,“我有大半年沒去過賭場了。”
“這是可驕傲的事嗎?!那你要錢拿來做什麽!別他媽跟我編瞎話!要不然看老子不打死你!”
“大哥……我、我……”說到這居然失聲痛哭,兩膝一軟跪在地上死死抱住我的腿,“大哥,您要救我,我欠了小盜兒市場鄒老板三萬塊錢!他、他說我再不還,就要砍了我的腿!”
“你、個、畜、生!”茶盅再也拿不住,狠狠摔在地上碎成兩半,太太也收了聲不敢說話,沒人上來收拾。
我氣得一腳踹他心窩子上,說話都直哆嗦:“你、你他媽的出息了!老子不讓你出家門,你知道為啥嗎!你、你他媽的還抽那玩意兒!看老子不打死你!”
說著站起來就要找雞毛撣子,沒有,連把笤帚都沒有,反手抽出挂牆上開了光的寶劍往他身上砍,被傭人和太太死死攔住。
太太道:“先生,刀劍無眼,有話好好說!別傷了小叔啊!”
我不敢動作太大,怕傷著她,聽她給依航求情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你讓開!今天老子要給我老依家清理門戶!誰攔著就連帶著砍誰!讓開!”
小盜兒市場的鄒老板,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不但是小盜兒市場的幕後操縱,還是四平街上唯一一家中國人開的商店的大老板,搞鴉片交易最是猖獗!害了多少人家破人亡!只是當局不認定鴉片交易違法,甚至是鼓勵的,所以沒有任何人敢說出來。
我讓依航在家反省,戒了毒瘾,他他媽就是這麽給老子戒的嗎!
太太脾氣也上來了:“你砍吧,連我也砍了!”
我氣得說不出話,手也松了,怕真傷著她,劍立刻被傭人抽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埋了吧汰: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