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這心裏是一陣兒歡喜,又一陣兒空落落的,惦記的都是劉國卿,哦,現在應該叫劉文書了。
在不知覺的時刻,原來他已經能影響我這樣深,可能他的身上有好些個性情是我沒有的,都說越沒有什麽就越渴望什麽。不過,這可不是個好兆頭。
進了家門,客廳裏是柳叔守著門,他年紀大了,又是老管家,一般這種事都是下面人去做的,孩子太太也都不在,想來是在路上,沒準兒衣服做好了,在試衣服。
柳叔耳朵也背了,沒聽著我進來的動靜,正坐在沙發上專心致志地卷著煙卷兒。
他眼神兒不好使,卷了好幾次都沒卷成。我看了下四周,佟青竹也不在,便斷定是在試衣服,遂走過去,坐在柳叔身邊,擡手給他卷好,遞到他嘴邊,看他用唾沫粘好了煙嘴兒,掏出打火機給他點上火。
他瞅了我一眼,因著我當他是長輩,他便只是往前挪了挪,沒靠上沙發背,算是意思性的禮節。點了煙連吸了兩口,登時客廳煙霧缭繞。
柳叔愛抽旱煙,味道烈,我給過他一盒現在的煙,他嫌沒滋味兒,就一直自己買煙草,卷煙卷兒。
我一聞這味,就知道他還是抽的最普通的那種,那種大都是有今天沒明天的底層人抽的,嗆人,對肺不好,於是老話重提:“柳叔,跟你說多少遍了,要煙草,就去倉庫拿,專門兒給您預備的,都是好煙草,偏你還大老遠買這不咋地的。”
柳叔三口兩口抽完,剩下點沫子扔進水晶煙灰缸裏,這煙灰缸忘了是誰給的了,太太可喜歡,寶貝得不行不行的,天天在缸底兒叫人接上水鋪著,遇著火星,刺啦冒白煙,又不會在煙灰缸上留下灰禿禿的煙灰。
要我說,碰上感興趣的東西,再大的困難都能想出法子來。
柳叔心滿意足地籲口氣:“大少爺,我都是一腳踏進棺材的人了,抽一口沒一口,就別拘著我啦。”
他這話說的讓我也不好受,他是看著我長大的,我也是看著他變老的,可滿肚子只能搜刮出幾句吉利話:“您說這話幹啥!等依誠長大娶親了,還等着給您磕頭呢!”
他眯著眼睛笑了下:“能看到您成家立業,長得這麽好,柳叔就心滿意足了。以後到了下頭,也能跟你阿瑪交代了。”
話題越聊越沈重,剛想轉移話題,突然想到柳叔一直是貼身伺候我爸的,沒準我爸和鄒繩祖的過往他能了解一些,便試探道:“柳叔,您曉得鄒繩祖鄒老板麽?”
他的手微微顫動一下,然後又從茶幾下頭翻出一張卷煙紙來,磕出煙草,撒均勻了,我急忙搭手給他卷好,點上火,看他抽得比上一根還急一些,心裏便有了計較。
良久,柳叔出聲道:“曉得,順吉絲房的大老板,怎會不曉得。”
我點點頭,沒繼續問下去。他必定是知道些什麽的,但是顯然他不想多說。強扭的瓜不甜,何況我也不想逼著他。再說,便是鄒繩祖和我爸有關系,也是他和我爸的關系,和我沒什麽關系。
這樣一想,心情霎時輕松許多,又給他卷了一根煙,複起身要上樓,邊笑道:“這家夥,人都不見了,我上去瞅瞅去。”
“大少爺,你還沒吃飯吧,吃完再去。”
“沒事,我也不太餓,一會兒再吃。”
“大少爺!”柳樹忽然急了,顫顫巍巍要跑過來,我看他歪歪斜斜要跌倒的樣子,急忙上前扶住他,還沒等我數落,就聽他道:“大少爺,您再坐坐,我去叫人備飯。”
看他慌張的樣子,不由滿腹狐疑。柳叔是大管家,何曾這般驚慌失措過?更不提攔著我不讓我上去。
越這般想越不對勁兒,哄著柳叔去叫人盛飯,一邊往上走,柳叔居然伸手要拽住我,我也急了,推開他就往上頭去。
“大少爺!”
他聲音凄厲,聽著像是獄中受刑的人發出的慘叫,心底微顫,不過沒有回頭,先去了卧房,太太不在,出來後站在二樓走廊裏,聽見依航的房間窸窸窣窣的,間或還有瓷盤相撞的聲音。
我沉著臉一步步走過去,擡腿一腳把門踹開!
房裏一片死寂,依航還如往日般擁著棉被靠坐在床上,神色空洞,眼睛放空,飄飄然不知再看向哪裏,臉上挂著不知所謂的微笑,整個人瞅著迷了迷瞪的,像飄在雲彩上似的,我進來了都不知道。
太太正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旁邊伺候著翠珠,翠竹靠在櫃子上,一雙眼睛不安地瞅我。
太太擡手掖了掖鬓發,擡眼笑道:“今兒個回來可早啊。”
我面沉如水,陰沉地掃視了一圈,聽她這樣說,便回道:“不早,和往日一樣。”
太太有些尴尬,起身攜著我的手:“走,下去吃飯。孩子們玩瘋了,還沒回來,我讓人去找了。”
我沒挪步,眼睛定在窗戶上。
因為依航畏寒,那扇窗戶從來都是封著的,今天卻豁然洞開。
太太也有些緊張,聲音都發尖:“這見天兒的捂著,得通通風,不然都病了!”
慢慢推開太太的手,聲音沉得快要擰出水來:“病了?”說著緩緩走到依航跟前兒,他像盲了眼,我都到他跟前兒了都沒反應,神志恍惚,只顧著傻笑,一股子心滿意足,如夢如幻,看得我心口發緊,“我看這一通風,病得更不清了!”
視線淩厲的像一把未離弦的箭,弓弦飽滿,危險而陰鸷。
轉向不動位置的翠珠,看她瑟瑟發抖,恨不得把自己埋到地底,終於爆發,一把把她掀翻:“滾!”
她用身體拼命擋著的那一套燒鴉片的工具,紋路細密,上面繪圖栩栩如生,真是個好東西!
我氣得一腳把依航踹到牆角!看他無知無覺,對外部世界都失去了感知,心下陣陣發涼。
猛地轉頭對上太太無措的臉,妝容精致,配上這樣的神态,我見猶憐。
但老子恨不得掐死她!
依航再不成器,那也是我弟弟!我也是盼著他好的!我要他戒煙膏,還想著是有成果了,在咱家這些天一次瘾頭都沒犯過,敢情是天天專門有人伺候著!
心肝帶著腦仁抽疼,我指著太太,指尖顫抖,對不準地方,一句話都說不上來。
“老爺……”
我點點頭。心疼,鼻尖卻泛酸。
“老爺,我這、我這也是沒法子……這戒煙,哪是說戒就戒的呀!”
沒法子、沒法子!都告我沒法子!都他媽的不能給老子争口氣!
“老爺!你別──”
我點點頭,身體站不穩,直晃悠,繞過太太扶過來的手臂,撐著桌子,又點點頭。
“好啊,真好啊……”
“老爺,您消消火!依舸……”
“都他媽的,幹得好啊……”
反手一把将燒煙泡的器具掃到地上,呯呯砰砰碎了一地瓷碴子!
“都合起夥兒來把老子當傻子騙!你們一個個兒的,都他媽長能耐了!!”
柳叔騙我,太太騙我,弟弟也騙我!我可是真心想他好的啊……
眼前房間晃晃悠悠的,慢慢踱出門,樓梯也晃晃悠悠,踱下樓梯,還剩幾步的時候,看見柳叔也要扶我。
我甩開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反正就是不想再呆在這棟房子裏了。
柳叔和太太,還有幾個下人過來,每個人的嘴巴都在一張一合,我卻什麽聲音都聽不到。
“都他媽的給老子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