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漫無目的的在大街上走,夜色黑漆漆的,腦子裏想的都是剛剛依航做夢似的神情。

心口被無形的手揪得緊緊的,我恨他不争氣,但到底是不希望他被鴉片掏空身體的,只是滿洲國抽鴉片合法,便不像外面,北平、天津衛,甚至是淪陷區的上海那樣,有單獨的戒煙醫院。

正想着能不能把依航送出東北,轉個街角,擡眼看去,一趟街都是小飯館,燈火瓦亮,但沒什麽人,尤其現在快冬天,更沒了夏天時,老板娘們搬凳子坐馬紮,靠在門框上一邊招攬客人一邊嗑瓜子兒和對面的老板娘唠嗑的情景了,很是安靜。

這類小飯館大都是面向車夫、工人的,現在這個時辰這兩群人都還沒收工,所以便顯得冷清,真正熱鬧起來要在十點、十一點以後。

我來過這裏,可沒停留過。細小的蜜蟲圍著光亮飛來飛去,燈罩常年不擦,污漆抹黑,地上都是可見的痰漬,時間長的變得黑乎乎的,和土地融為一體,有的新吐的,便是粘糊糊一團。

舉步想走進去,但還是沒過了心裏豎起的潔癖坎兒,雖然肚子餓了,卻還是打算多走幾步,去往日吃慣的館子解決晚餐。

要了個酸菜白肉,就著一碗高粱米,扒拉幾口,又沒了食欲。

今晚兒家裏好像有排骨。

這樣一想,眼前還算不錯的菜色更失去了吸引力。

我想回家去,可是才出來不久,回去太慫了,心中不免郁郁,向店家要了高粱酒,有一搭沒一搭啜著,但怎麽喝都不是滋味兒。

我可能把太太吓到了。當時太激動了,現下冷靜下來想想,太太也是無奈,尤其馬上中秋了,誰不想過個團圓節?依航一犯煙瘾就六親不認,我整天整天的在警署裏待著,受苦受累的還是太太和柳叔。

不知道孩子們回家了沒有。依寧肯定想爸爸了。

想到閨女心就軟了,更想到太太要照顧三個孩子,心就更軟了。

說句不中聽的,依航畢竟是我弟弟,太太下嫁於我,我又是個對女人不中用的──我想她多多少少能察覺出來一些──她也委屈,但從未說過,都是念著我的好,這份情誼,是個爺們兒就得記着。

我敬太太是姐姐,但女人,還是希望有丈夫依靠着,而不是弟弟。

想開了心裏就舒坦了些,依航的事兒只能怪他自己,和太太、柳叔沒關系,我不應該向他們發火,回去一定要向他倆道歉。

雖說一爺們兒向女人道歉,聽著挺抹不開面兒,但大丈夫敢作敢當,錯了就要認,向太太道歉,這叫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不丢臉。

酒是越喝越清醒,結了賬冷風一吹,打了個噴嚏。近些天兒溫度驟降,我進家門就把大衣脫了,出來的時候沒拿,只穿著一身軍裝,冷不說,一軍官大半夜街頭巷尾的溜達,也是影響不好。

不過今晚肯定是不能回家了,即使我打定主意道歉,那也得等到明天,這樣才算能保全面子。臉面不能吃不能喝,但這東西是絕不可缺失的,在一定程度上,它就是具象化的尊嚴,我得維持我這一家之主的顏面。

又去茶館喝了半宿茶,聽長衫儒士們對着當今局勢高談闊論。再晚些,客人一個個都回家了,耗到後半夜,就剩了我一個人。茶水早就沖淡了,最後店家掌櫃上來,點頭哈腰賠笑著把老子送出了門。

站在街道上,向前看看,又向後看看,都閉店了。沒了光亮,只有接近滿月的月亮給我照明前路。

徹底沒地兒去了。

我有些抑郁,想着要不住旅館?可一個軍官大半夜不回家住旅館,聽着就不像幹好事。不過除此之外,也沒別的辦法了。

這樣想着,一摸兜,卻發現兜裏就剩下幾個分的鋼幣。

媽的,錢不夠了。

站大街上凍得哆哆嗦嗦,上下兩排牙直打架,恨自己花錢沒個計較,大冷天的,總不能睡大街上吧?

家裏肯定派人來找我了,我之前是特地繞過他們的路線,走得遠了點兒,現在有些後悔,被找到了怎麽說回家去也說得過去,哪能落到現在這般田地,有家不能回。

大半夜,唯一還開著的,就只有那風花雪月一條街了。那地方,打死我也不能去。

糊裏糊塗走着走着,繞到了警署門口。心念一動,這倒是個好地方,辦公室裏有沙發,在那窩一晚上,明早早些起來,別被別人發現就成了!

想罷蹑手蹑腳走了進去,門口的打更老頭正昏昏欲睡,我好歹也是受過反偵察訓練的兵,對付個老頭還不容易?順利潛伏進去,裏面一片黑暗,不過我在這工作好幾年了,每樓多少級臺階早就爛熟于心,最終順利摸到辦公室門口。

掏出鑰匙開門,心裏滿是勝利的歡呼!鑰匙插鎖裏,卻發現不對勁兒。

門根本沒鎖!

瞬間升起警備,摸到腰間別著的槍,裏面沒上子彈,因為平時基本用不上,只是個擺設,又怕孩子們亂碰走火,便從沒上過子彈。

不過吓唬吓唬人,撐撐場面是足夠了。

側耳聽聽裏面動靜,深吸口氣,先是悄悄扭開了個門縫,看了看裏面的情形,卻是什麽都看不清,僅有一點點月光照著屋子。

我握緊槍,壓低身子,然後猛地闖進去!

“誰 ?!”

這句不是我說的,是屋裏人說的。

我一愣,那人已經逼近,不得已慢慢直起身,說道:“是我。”

“依舸?”

他走近,藉著月光能看清他的輪廓。他手裏也握著槍,聽到我的聲音,顯然松了口氣,把槍別回腰間。

“這麽晚你來幹什麽?”

“這話該我問你吧,”我揚起下巴,“這是我的辦公室,我想什麽時候來就什麽時候來,倒是你,你在這幹什麽?文書的辦公室在對面。”

劉國卿好像有些羞赧,屋子裏太暗,看不清,不知道臉紅了沒有:“我在找警署人員名單。”

我們都沒說開燈,開了燈目标太大,容易驚動。

我舒了口氣:“名單啊,成田沒給你?”

“給了,”他說,“我弄丢了,想到你這裏可能還有,就過來找找。”

“大半夜的,你也不怕被當成賊,”我翻個白眼,“辦公室的門鎖是你撬的?”一邊說一邊走向擺滿了文件的書櫃,命令道,“打開手電筒。”

他來抹黑找東西,腦子裏長泡才會不帶手電筒,想必是聽到我在門外的聲音,便關上了。

不過他耳朵倒是靈敏,我的腳步聲已經放到最輕了,他還能聽見。

一縷光線射過來,他向前走了兩步。

我看向光源,他站在光源後面,反倒和黑暗融為一體,人都不見了。

我接着道:“偏生你着急,丢了明天再拿一份不就得了,還要半夜來撬鎖。”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兩聲,接過我翻出的名單,接着光看了兩眼,然後收進口袋裏,擡頭對我道:“謝謝。”說着又問,“不過你這麽晚來警署……有什麽事麽?”

“啊,跟家裏吵架了,”想了想,說了最折中的理由,“無家可歸,就來辦公室睡沙發了。”

劉國卿愣了愣:“那你……”

心念一動,眼珠子轉向他,玩笑似的道:“要麽你收留我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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