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日本給劉國卿配的住處就在春日町和浪速通的交叉口,離警署就七、八分鐘的路,對面是滿洲醫科大學。

房子是一棟小型的二層小樓,歐式建築,外觀不起眼,紅磚黑瓦,牆壁斑駁,看上去有點古老,圍牆上布滿了爬山虎,離遠看綠油油的一大片。想必從前住著外國領事館的人──又可能是洋商,開戰後就帶上家當跑了,然後房子被日本征收。

給了他這麽塊地方,足可見日本人和他關系十分之好,很看重他。這房子雖不及我家房子樓層多,占地大,但我可是一大家子人,想他一個人獨居,還是這般好的地理位置──算得上商業區的中心,離警署還近,兩下相比,還是他更受重視。

這種人很有手段,他該不會有日本血統吧?

想歸想,這話沒有問出口。現在的形勢很微妙,一句話說錯便萬劫不複。如履薄冰不叫膽小,叫謹慎。

更讓我吃驚的是劉國卿家一個下人都沒有,桌子上還有些剩飯剩菜沒有處理。按理說,他到了奉天已經有一個多星期,房子也要提前找人打理,同時雇上幾個下人,就算不用貼身服侍,也要搞搞家裏衛生吧。

他順著我的目光看向餐桌,拿出更換的棉拖鞋示意我換上,自己卻只穿著襪子,把盛著飯菜的碗盤端到廚房,一邊道:“我這就我一個人,剛到這,也沒人來,所以什麽都是一人份,你別介意。”

看他開了廚房燈,跟著他的腳步湊上去。他在洗碗,水流聲掩蓋了他的聲音:“你先去客廳坐坐──要不要吃橘子?還有梨?”

劉國卿洗碗筷的架勢很熟練,顯然是常做的,這更是讓我沒想到。他說話的時候專注看著手裏的碗,沒有注意到我的目光在他臉上梭巡,我才發現他的睫毛很長,垂下眼下眼睑就是一小片陰影,我以為依寧的睫毛就夠長了,他的和我閨女的長度差不多,甚至更長,不過不卷翹,反而很直,不密,但顏色很濃。

我感到自己咽了口口水,不過被水流聲擋住了,所以他一定沒聽見。

匆匆垂下眼睛,看到劉國卿沒有穿拖鞋,想必是唯一一雙拖鞋讓給我了。每到冬天,房子沒燒地龍,有些陰冷,他這樣只穿著襪子,第二天鐵定拉肚子。

“太晚了,不吃東西了,”說著脫下拖鞋踢到他腳邊,“穿上。”

他擡起眼:“你穿著,我不冷。”說著笑了,“哪有客人讓著主人的。”

“跟我擺什麽譜?”沒理他,向客廳走去,“我糙慣了,凍不病。你細皮嫩肉的,再受風了。剛來警署就生病,人家以為我欺負你。”

這話也是硬撐著說的,想必這家的前主人很趕時髦,地上鋪的是铮光瓦亮的瓷磚,一打開燈,地面直反光,屋子能亮堂了一倍。

不過好看是好看,流行歸流行,關鍵是真他媽的涼啊,哇涼哇涼的,腳底板像走在冰面上似的,直涼進心扉,我這還穿著襪子呢。

這把我愁的,索性盤腿坐在沙發上,茶幾上攤著幾本雜志和畫報,有國文的有外文的。還有一本婦女雜志,這雜志的出版社我知道,現已被日本控制,變成了宣傳中日親善。

我記得這本雜志只在上海發行,奉天是沒有的。

不禁若有所思,眼珠子在劉國卿身上打了個轉兒,把這本放一邊,又往下找了找,發現還有一本《良友》。

這時劉國卿洗好了碗出來,見我手裏捧著本雜志,還定定瞅著封面上的美貌女郎,笑道:“好這口?”

我瞅他一眼,暗自腹诽道,老子好的那口你還真猜不到。

“這女人好像是上海泰旗洋行行長的妹妹,長得挺甜的。”

我随口問道:“你見過?”

他笑笑不答。

“哪家名媛能咋的,又不認得,”我道,“不過我太太很喜歡這個雜志的,可奉天老是斷貨,不能期期買到。”

“你太太喜歡,就送你太太好了,”他很大方,“不知道這一期你太太看過沒有。”

我促狹地瞥了眼他下面:“你确定不需要了?”

劉國卿哭笑不得:“你想什麽呢?這又不是什麽不幹淨的雜志。”

“那就謝謝了,”也不和他客氣,放茶幾上等明天拿走,真謝謝他,連跟太太道歉的禮物都有了,“洗臉睡覺吧,”看了眼表,嘆口氣,“也睡不了多久了。”

劉國卿家的客卧還沒收拾好,所以只能和他擠一張床。他說他睡相不好,還打呼嚕。

我表示無礙,反正老子睡相也頗豪邁。

話雖這麽說,心下卻有些忐忑。

在他看來或許沒什麽,都是大老爺們兒,身上你有的我也有。但我不一樣。

何況,他的長相很對我口味。很男人,但又很雅致。

可能是我太粗糙,於是難免欣賞雅致精巧的。

一宿沒睡好,都是在淺眠,我要顧及自己的手不要失控,還要确保我們中間隔著安全距離。

劉國卿沒有這方面憂慮,沾枕頭就著,沒到五分锺果然打起了呼嚕,不過沒有像他說的那樣震耳欲聾,反倒像打盹的小老虎,透著幾分可愛。

我不敢回身,可不一會兒,他的大腿突然壓到我身上,百十來斤的大男人,我又沒準備,差點喘不上氣。

他應該有夾被子的習慣。依誠也有這毛病,小時候纏著我一起睡覺的時候沒少被他夾住,但那是小孩子,劉國卿是大人,他身下那話兒軟噠噠一大團,頂著我後腰,逼得老子前也不是,退也不是,僵著動不了。

索性閉上眼給自己催眠,睡著了就不會胡思亂想了,可每次剛有些昏昏欲睡的時候,劉國卿就像藤蔓附身,伸個手臂搭個腿,最後四肢都纏了上來。

我再也受不住,雙腿一蹬和他調了個個兒,然後擡腳,踹!

劉國卿噗通掉到了地上,被摔醒了,迷迷瞪瞪不知所謂地爬起來上床繼續睡。

我趕忙閉上眼睛。反正我跟他說了,我睡相頗豪邁。

能感覺到他沒有馬上趴下,而是看了我一會兒,然後把我往床裏面挪了挪,又給我在脖子底下塞上枕頭,細心的把被子蓋好,才又睡去。

我卻更睡不著了。

人的感情不是混合物,而是化合物,它複雜而微妙,讓人五味陳雜。

劉國卿的每個舉動都使化合物增添了更多的試劑,也為成功淬煉增添了砝碼。

可帶給我的,卻不是甜蜜或酸澀,而是惶惶不可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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