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到了家門口,小妹像只小蜜蜂似的,拽着那洋人就往屋裏沖,倒是劉國卿在進屋前拽住我道:“擦擦臉。”
我沒反應過來:“啊?”
他忍着笑,指指自己臉頰:“你的臉,這邊的,你小妹賞你的口紅印兒。”
我這才想起來,擦了半天沒擦掉,不知是哪家牌子的唇膏,還很頑固,蹭了半天,反倒像上錯了臉的胭脂,不禁有些臉熱,說道:“算了,進屋洗洗。”
小妹是很獨立的,箱子被她和那誰都拿進了屋子,反倒沒我和劉國卿搭手的份兒。
進了屋,小妹去了樓上收拾行李,太太正在和那洋人寒暄。今天過節,家裏上上下下都收拾打扮了一番,太太更是出落得像朵牡丹,穿着石榴紅的如意襟高領長袖般腸紋旗袍,從左胸口道右腹斜攀著一尾振翅欲飛的金鳳凰,尾部還栖在梧桐上。那鳳凰繡得端是活靈活現栩栩如生,簡直就要飛出來似的!領口袖口都包着細細的金線,領口豎立,扣著吉字扣,盼着讨個好口彩。更是盤起了卷發,露出飽滿的額頭,額前一縷美人尖勾得男人心神蕩漾如癡如醉。
對,老子說的就是那洋人!
老子就是看他不爽,勾搭完我妹妹又要勾搭我媳婦兒嗎!
我剛要發作,卻被劉國卿拽住了手臂,這時太太擡起頭,笑着迎過來:“劉先生來啦,”說着戲谑地瞟我一眼,“我家先生可是見天兒念著你呢。你來了,總算能讓他安靜安靜。”
我臉又熱了,惱怒道:“胡說什麽!”
劉國卿尴尬一笑,沒有吭聲。
那洋人站在旁邊笑咪咪地看着我們寒暄,我瞅他就來氣!可又說不上話,反倒被太太數落道:“你看你,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小妹好容易回來,你還給臉色看。去去,臉上一坨紅的什麽東西?快去洗洗。洗完烤烤火,回來又沒穿外套,再凍着了。沙楞痛快兒的!”
她這副姐姐樣兒十足。我冷哼一聲,擡腿向廁所走去。對著水池上的鏡子一看,劉國卿居然也跟來了。
我搓胰子洗臉,末了從鏡子裏瞅他:“咋了?”
“沒有,”他有些別扭,“樓下的人都不熟悉,正巧嫂子讓我來勸勸你,大過節的別拉着臉。”
嫂子說的就是太太,太太嘴刁,不可能就這麽句話,便問道:“後面還有啥,都說出來。”
“沒了……就說你,臉沉著,驢臉瓜搭,跟長白山似的。”
果然。
憤憤扯過毛巾擦臉,忍不住道:“老子就是不像好人!”
“別這麽說,”他樂,“你就是操心事兒太多。兒孫自有兒孫福,找什麽對象談什麽朋友,你不要插手,省得他們還怪你。而且我看,沃格特挺好的,單純,不會騙你妹妹。”
我橫他一眼:“你哪看出他單純了?”
“他說你是火雞,被你反擊了還會抱怨,但凡有點心機的人,都不會當着人面口無遮攔。”
越聽他說越鬧心,皺眉道:“合着你跟他們成一夥兒了?”說着順手抄起牙刷捅他兩下,“叫你叛變!叫你叛變!”
他很怕癢,笑着抓住牙刷的另一端,拳頭相抵,心髒突地通了道電流似的,酥麻麻的。
“我自然是跟你一夥兒的,”他笑道,“我可是你的文書啊,署長大人。”
下了樓,小妹正在給家人挨個兒派發禮物。
給依寧的是一大桶什錦巧克力,有榛子的,有葡萄幹的,有牛奶的,也有黑巧克力。
依寧沒見過這位小姑姑,開始還揪着我褲腿躲在後面,結果拿了巧克力就咧開嘴叫了聲:“小姑。”叫完也不客氣,立馬開了蓋子。巧克力外面的包裝紙撕不開,幹脆上了牙,還是打不開,急吼吼地遞給我,要我給她打開。
太太拍了她的小腦袋瓜,啐道:“沒出息。”
給依誠的是一只派克筆,探頭一瞧,竟是1921年推出的世紀大紅!
我記得當年發行時,世紀大紅一支售價高達七美元,現在要更貴。小妹近兩年并沒向家裏要什麽錢,但看她的日常裝扮,尤其是那顆豌豆大的、堪稱鴿子蛋的粉紅鑽,可見生活是十分奢侈的。要知道,現在的鑽石市場,都是些寶石粉制的劣質貨,小妹這種,堪稱有價無市。
這樣想着,眼睛下移,竟看到原本戴在左手小指上的鑽戒,這會兒摘了厚手套,竟跑到了左手中指上!
呼吸頓感不暢,再加上依誠吵吵鬧鬧說不喜歡,更心煩了,虎着臉對臭小子吼道:“吵什麽吵!小姑給你的你就謝謝收下,哪來那麽多廢話?”
依誠有些委屈,默默收下。那洋人在一旁皺緊了眉頭,顯然為此看我不順眼,老子看他更不順眼!
小妹急忙圓場,戳着依誠腦門笑道:“你小子占盡了姑姑們的便宜,還不領情?要說謝謝,一百個謝謝都不夠。”
她這樣一說,我才記起,依誠以前不叫依誠,是叫依盛的,可是打娘胎裏出來就是一病秧子。後來找了個算卦的,說是投胎錯了時辰,名字要變一變,最好和爹一個輩分上,能把黴氣掩掩。
我兒子總不能跟着老子做兄弟,那亂了套了,“舟”字邊的名字是起不得的,遂想到大姐小妹将來是要嫁到別人家的,一個輩分也不礙事。大姐名為依謹,小妹名為依諾,便讓依誠沾了她們的“言”字邊,由“依盛”改成了“依誠”。
也不知是真起了效用還是怎麽,随着依誠長大,也确實不似兒時那般體弱多病。後來老幺依禮出生,因着依誠的病,我嫌“皿”字邊晦氣,便擅自改了兒子輩名字的偏旁。
想到以前,又對依誠憐惜了些,擡手揉揉他的腦袋,算是道歉。
給依航的是一只照相機。我讓柳叔叫他下來,卻說是還在睡,遂作罷。
給太太和大姐的是現下歐洲十分流行──在上海才剛剛興起──的Max Factor化妝品。帶了一款唇膏和一款粉餅。因着大姐不在,便讓太太先挑了。太太要了唇膏。那粉餅是大前年出的,算是新品,太太想着把新的讓給大姐。她對大姑姐、小姑子間的關系很會處理,有時候我都怕她太委屈自個兒。
鬧哄哄地分完禮物,老子等了半天也沒等到給我的,不由心中泛酸,半開玩笑地問小妹,她卻振振有詞道:“我回來不就是你最好的禮物嗎?”說得我啞口無言。
不過小妹說得對,她回來就是給我最好的禮物。
但我不要贈品。
這樣想着,看了眼和小妹膩膩歪歪的洋人,在心中哀嘆,也許劉國卿說得對,我操心過頭了。
女人們都進了廚房。中秋過節,下人們都回家了,只留下了幾個無兒無女的老太太,幫襯着揉面和餡兒烤月餅。
沃格特借着好奇,也跟了進去,不一會兒就哄得一群女人笑聲不斷。
我和劉國卿坐在沙發上大眼瞪小眼,閑聊了會兒,踢他一腳,問道:“哎,你娶親了沒有?”
劉國卿一愣,身體向後仰去,跟我拉開距離:“你想幹什麽?你妹妹跟沃格特感情很好,就不要棒打鴛鴦了。”
“放屁!”我道,“我妹妹許給你幹啥?”
許給他了,那不是要我把心髒活活劈開麽?
突然一愣,怎麽會有這種想法?心髒砰砰直跳,越發感覺不好。
跟劉國卿親近,自然是興致相投,看他一個人孤單可憐,我才凡事都叫上他的。是這樣沒錯。
他見我半天沒吱聲,湊過來道:“我說笑的,你別當真。”
“我沒當真,”我說,“那你到底娶親了沒有?”
“我有太太,”他微微笑,又有些秀咪,“沒跟我過來。我這兒有她照片的,你要不要看?”
作者有話要說: 沙楞:就是“快點”...
胰子:就是“肥皂”...
驢臉瓜搭:就是“拉著臉”((好形象啊囧...
秀咪:就是“害羞”...
Max Factor這個,查了下,“蜜絲佛陀”這個中文譯名是張愛玲翻譯的,但是沒查到是哪年翻譯的,所以為了保險,就上了英文字母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