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地龍果然比爐子好多了,熱度均勻,不占地方,不會把人不小心燙傷,最重要的是沒有嗆鼻燒灼的煤炭味。
多日不搭理他,劉國卿更木讷了似的,見着我和佟青竹凍得抄袖口縮脖子,哆哆嗦嗦地站在門口,居然沒有第一時間放我們進去,反而在鐵門後面愣住了,隔着鐵欄杆瞪着倆大眼珠子裝死不瞑目。
本來心氣兒就不順,看他這樣一股火冒出來,跟高粱酒似的直上頭,開口沖出一串白氣:“傻啦?開門哪!”
他一激靈,反應過來,來不及裹裹松懈下來的棉大衣,開門放我倆進去。
佟青竹向他鞠了一躬,磕磕巴巴也不知道該說啥,老子沒理他,跟逃難的見到了肉包子似的,噌噌往屋裏竄。
佟青竹看看我消失在屋內的背影,又看看繼續發傻的劉國卿,放棄繁文缛節,決定也像他家老爺那樣沖進屋裏暖和暖和。
最後進來的反而變成了劉國卿。
基于在他家委過幾宿,因此大致的屋內構造和擺設位置還是清楚的,脫了鞋先往廚房跑,瓷磚完全沒有了前些日子的冰冷,地龍烘着腳底,暖洋洋的。
他剛剛煎過藥,藥爐裏還剩着藥渣沒有清理,一摸,藥爐還是溫熱的,旁邊還有剩下的開水,不燙手,溫度剛剛好,捂着暖和。
先倒了一杯給佟青竹捂着,他卻一口氣喝個精光,然後巴巴地舉着杯子,還要。
再倒一杯我就不夠了,不過我還是給他倒了。
閑聊時問過他,他比依誠大了三歲,今年虛歲十三了,看身量卻是和依誠一般,同齡人中算是極瘦小的。他嘴裏喊我老爺,但實際上,我拿他是當兒子輩看的。
更何況,這寒冬臘月的跑出來,也苦了他了。
抱着仍未失溫度的藥爐暖了手,藥香撲鼻,挺舒緩情緒的。
劉國卿家裏現在有兩雙拖鞋,因為我總來,就給備了一雙。他拎着拖鞋丢到我腳前,說道:“穿上。”
“不穿,地上暖和,穿上倒冷了。”
佟青竹也不穿,主動彎下腰把拖鞋收了。
劉國卿道:“衣服青竹送來了,謝謝。”
“哦。”
“那個.......這麽晚了,有事麽?”
我也暗自唾棄自己沖動,剛剛想明白了一些,見到他反而又糊塗了。
“借你這兒待會兒,”我說,“怎麽?不歡迎?”
“沒有,”他讓出門,看我走出去進了客廳,很随意地坐下,才道,“我以為你還在生氣,故意不理我。”
我懶懶道:“沒有──你這還有剩飯嗎?我和那小子,”指指站在一邊不肯坐下的佟青竹,“我倆還餓着肚子呢。”
“有,你等着,我去熱下。”
“劉先生,我來我來,”佟青竹比他快一步,“您坐着,和老爺聊聊天。”又多話道,“我家老爺最近脾氣怪,剛和太太鬧了別扭,您給開解開解。”
我臉一黑,擡腳踹他:“臭小子嘴沒個把門的!趕明兒拿麻繩給你嘴縫上!”
佟青竹一躲,踹了個空,嘿嘿地跑廚房裏熱飯。
劉國卿坐我旁邊,只是隔着一只碗那樣寬的距離。
我看着他,他也偏着頭看我。過了一會兒,我問他:“怎麽還吃壞了肚子?”
“本來看還有剩下的牛奶,好東西,扔了浪費,沒想到是壞了的。”
“你當我跟你似的傻逼啊?都要扔了還能沒想到壞了?”我橫他,還想罵他,不過終究沒罵出口,“現在好些沒?”
他點點頭:“你不要罵人。”
“嘿,怎麽着?”抱上雙臂,我也知道自己在無理取鬧,不過也就能跟他取個鬧,“我就罵你了,傻逼!咋地?”覺着力度不夠,又說了一遍,“傻逼!”
“........”他又露出無奈的表情,“算了,你心情糟,我不和你計較。”
“诶诶诶,啥叫不和我計較?你不和老子計較老子和你計較計較!”
他嘆了口氣,轉頭看我,很是沒脾氣的樣子:“依舸,你咋了?”
我要是能知道咋了就好了!
他又道:“我最近很........”他歪下頭,“你都不理我,我以為你生氣了。”
說完擡起眼,黑眼珠幽深,看不見底,也看不見我的倒影。
他斷斷續續道:“我在奉天,只有你一個朋友,又待我極好,我都是記在心裏的,你有什麽對我不高興的,或者我做錯了什麽,就跟我講。”他的樣子有遲疑有小心,“你都是很直白的,不要拿我當需要繞彎子才能說話的人。”抿了抿嘴唇,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東陵那天,你好像不喜我和孟老板走得過近。你若不喜歡,我便不在你跟前兒提他,怎麽樣?”他道,“你真心待我,我自然也是真心待你的。”
說完了,就直勾勾的等答複。
“.......傻逼。”
我被他看得不自在,視線游移到別處。
居然,被他的話搞得感動了。
也沒什麽煽人淚下的詞句,只有平平淡淡的告白。可不知為何,他說了“真心”,我就感動了,開心了。
我從未把孟老板之流放在眼裏,對他,有同情有憐憫,卻也是瞧不起的,雖然我知道,作為一只為日本人賣命的狗,根本不如能給民衆帶來美的娛樂的京劇大家孟老板──即使他唱的,不過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愛恨情仇,與國仇家恨毫不相幹。
或許也有嫉妒。不管怎麽說,每每想到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就忍不住心情激動。
不過,對于“劉國卿”和“依舸”這兩個單獨的人格來講──抛掉身份的糾葛,抛掉時代的束縛,這兩個人,至少在現在這一刻,對彼此是真心實意的,并且他們知道彼此是真心實意的。
劉國卿笑了下,勸慰道:“你脾氣暴躁,這樣很不好。鍋碗瓢盆過日子,哪有舌頭碰不着牙的?女人是要哄的,你以為誰都和你似的粗糙?”
“行了行了,別說了,就你嘴碎,”揮手站起來,伸胳膊伸腿兒伸懶腰,“今兒擱你這兒窩一晚,快去鋪床去!”
他脾氣太好了,我這樣鸠占鵲巢頤氣指使,他也只是一笑,乖乖收拾了床鋪。收拾的是主卧。
我又道:“青竹也在這待一宿,太晚了,他一小孩自個兒回去我不放心。”
佟青竹聞聲出來:“劉先生,我來鋪我來鋪!”
“你來什麽?”我斜他一眼,“他鋪主卧,你睡客卧,你以為給你鋪呢?自己收拾去!”
“這不太好吧,”他扭捏道,“我睡客卧了,就勞您和劉先生擠一處了,哪有這樣的下人?我在客廳打地鋪就行了。”
“想得美,還特意為了你把被褥拿到客廳不成?”我道,“少廢話,去看着鍋去!”
他低聲應了,轉過身走了兩步,忽然回過頭來,一本正經道:“老爺,我知道您待我好,不忍心我睡地上。除了爹娘和我姐,就您最好。”
被他說得心裏一陣舒坦,口中笑罵道:“跟誰學的油嘴滑舌的?一會兒鍋幹了,看我不削你!”
他樂了,撓撓腦袋去廚房看着鍋。
我瞅他坐在角落裏,忍不住放柔了目光,再看向卧室的方向,很奇妙地,心中那只一直鬧騰不停的小兔子安分了下來。
這樣的日子就像行走在河流的薄冰之上,下面水流湍急,稍加不慎便死無葬身之地,卻又受不住彼岸傳來的那優美歌聲的誘惑,于是義無反顧。
也或許是不知天高地厚。
可是忍不住啊。歌聲太美了,純粹而又共通。
猶記兒時讀李贽,說道“夫童心者,真心也。”又道“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
這就有點像榮格說的“集體無意識”。或者說,這是人類共通的情感。
而如今,我想,正是最初一念之本心顫動了吧。
......
作者有話要說: 情緒已over 下章走劇情...(終於能往下走了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