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回京

五個月後,京城。

最近幾日京城裏熱鬧翻了,邊關大捷的消息傳遍了京城的每個角落,說起這場戰事,每個人都很興奮,都誇贊宋将軍家虎門又出猛将。街頭巷尾的酒肆說書人又都賺了個滿缽,關于宋小将軍的故事一天能說上十來場,場場爆滿。當然更加蠢蠢欲動的是滿京城待嫁閨中的少女,偷偷跑來聽說書人講宋小将軍退敵的故事,然後幻想着這般的小英雄能走到自己面前,這個那個,那個這個……

哎喲,羞死人了!

比起京城裏大部分少女的幻想,那些官宦貴戚家的女兒就實際多了,能門當戶對的,就琢磨着有沒有可能聯個姻,門檻低些的,就琢磨着做個妾也不錯。一時間還未婚配的五品小官宋承宇步軍校成了京城貴族高戶圈子裏炙手可熱的求親對象。

大将軍凱旋歸來的那天,成了京城裏最熱鬧的節日,男女老少沒有不出來圍觀的,街頭巷尾,所有人嘴裏沒有不提“大将軍”三個字的。

主街旁的鳳鳴樓上,一個緋衣公子懶洋洋地倒在躺椅上,任由旁邊的美貌姑娘将茶點送進自己的嘴裏,在他的腳下,一只獵鷹站在欄杆上,似乎有些焦躁,幾次想振翅高飛,卻苦于被鋼鎖綁住了爪子。

那公子見了道:“寶貝想吃肉了?”

獵鷹吃的是生肉,緋衣公子顯然不願意讓生肉髒了自己的手,用專門夾肉的夾子,一手支着頭,懶洋洋地夾起喂給那鷹。

這時,只見街上看熱鬧的人們騷動起來,一隊人馬自城門處緩緩行來,正是這次邊關大捷歸來的将軍宋承宇。

緋衣公子鳳眸閃動,向身邊的女子道:“芷煙,這宋小将軍你可認得。”

被稱作芷煙的美貌女子嫣然一笑:“怎不認得,小時候他還常來我家做客,那年我爹獲罪,聽說還在聖上面前為我們求過情,只是人微言輕,又哪裏救得了我們。”

緋衣公子伸手攬過芷煙:“現如今他已是得勝歸來的大将軍,早非昔日可比。”

芷煙卻淡淡地道:“皇家的恩寵又如何長久,不過一時的繁華而已。”

虞白聽了一笑:“罷了,不談你的傷心事,只是既然這宋承宇進了京,秦朝雨那丫頭只怕也在京城。”

芷煙嬌嗔道:“朝雨是好姑娘,又是您的師妹,莫要打她的主意才是。”

“那是當然。”公子虞白鳳目流轉,将那獵鷹的鎖鏈打開,看着它飛上天空,陰森一笑:“只怕她等不及要打我這個師兄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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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京城,西北風呼呼地刮着,秦朝雨坐在馬車裏,突然不明不白地就打了一個噴嚏。

“哎呀小姐,天那麽冷,快把車簾放下!”丫頭如意忙取了暖手爐,塞進她的手中,“小姐您手都凍成冰塊了,萬一生病了可如何是好!”

秦朝雨接了手爐抱着問:“咱們離何大人家還有多遠?”

劉嬷嬷一邊給小姐蓋了毯子,一邊道:“不遠了,本來聽十七公子說早就應該到了,只是今兒趕上什麽邊關的将軍回京,這路上被看熱鬧的堵的滿滿的,咱們繞的後街,只怕再有一盞茶的功夫就到了。”

劉嬷嬷說的果然不假,不一會兒,馬車便停下了,有人上來搭話,秦十七在外頭回了,那人回去,不一會兒,只聽和大門打開的聲音,秦朝雨在車內偷偷向外看去,只見朱漆的大門匾額上寫着:禦賜何府。正是大理寺少卿何桓的府邸。

早有仆人領着馬車繞過正門,由側門進了院內,又換了小轎才到了□□,待男仆退去,秦朝雨這才對秦十七道:“你且去外面等着,有事自然叫你。”見他不語,又道:“這何家夫人是我表姨媽,你又何必擔心?”

聽了這話,秦十七才轉身出去了。

秦朝雨帶着劉嬷嬷和如意一徑來到後院,在幾個丫環的引導下終于見到了這位大理寺少卿何桓的夫人,自己的“表姨媽”趙氏。

那趙氏見了秦朝雨,自然待她如親人一般,只道:“我的這幾個表姐妹常年不見,尤其是你母親小時候與我最親,現在她的小女兒都長這麽大了,我才頭一回見,想想真是讓人難過。”

秦朝雨跪在地上,早将準備好的一套說辭拿出來道:“母親也十分想念姨媽,讓我給您問好,說要等父親大人告老了,便回京來看您。只是父親大人今年又升了漠北總督,恐怕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恰好趕上宮中選秀,便讓朝雨先來看您,只當她親眼見您是一樣的。”

一番話說的趙氏眼眶發紅,忙扶她起來,又命人打掃準備住處,帶她安歇,又道:“選秀要到四月裏才開始,你且別擔心,只管安心在這裏住着,少什麽就讓丫頭告訴我,何府的姑娘們這兩年都嫁出去了,只有我的小女兒雪钰陪你做伴,她年紀小,若是淘氣你就告訴我。你的大表哥、二表哥在外任上,老三在翰林院修書,叫瑾瑜,這幾天出去辦差,哪天回來了叫他來見你。”

趙氏是何大人的續弦,膝下只有小女兒雪钰和才七歲的哥兒長舒。

秦朝雨被趙氏拉着,說長說短的,足有半個多時辰才被放了出來,直到丫頭領着她到了住處,将一切安排好了,她才算松了口氣。打發走了如意,秦朝雨推開窗戶,果然見秦十七抱劍站在窗前。

“如何?”秦朝雨道。

秦十七道:“家丁三五十人,會武功的不超過十個,後院有角門,出去就是北街,無人把守。”

秦朝雨奇怪道:“就這一會兒,你怎麽打聽到的?”

“用銀子。”秦十七冷眼看她,就像在看一個白癡。

秦朝雨無言,這時一聲嘹亮的鷹嘯劃破長空。她擡頭,便見一只塞外才能見到的蒼鷹,正盤旋在何府上空。

秦朝雨瞅了瞅那鷹,又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不由嘆了口氣:“我說十七,你什麽時候才能把這家夥和它主人一起射死啊?看着就煩。”

秦十七看了看那鷹:“據我所知,京中能射死它的只有一個人,宋承宇。”

對于這位宋小将軍,秦朝雨沒少聽別人提起過,都說他如何英勇,帶領軍隊活擒敵軍首領,逼得那番邦首領投降,又說他的祖母是當今皇帝的姐姐,身份高貴,将來貴不可言。

秦朝雨聽了這些話,只後悔當被把他從死人堆裏背回來時,沒有動手輕薄個夠,再以身相許,那麽現在,這個皇帝眼前的紅人,全京城姑娘夢寐以求的好郎君就是自己的了。

只是等她把這話說給秦十七聽時,後者卻道:“他肯定更想去死。”

秦朝雨聽了,手裏整碗熱茶全潑了過去,秦十七輕輕一閃,衣角都沒沾濕一片。然後遞給她一張名單,秦朝雨不去和他計較,抓起一把瓜子翻看了兩頁名單,才發現是京城有名的幾家賭場裏傳出來的,上面将京城裏各家的公子小姐都配了對,分別寫了賠率,押輸贏。秦朝雨一邊翻看一邊笑,上面好些人她都認得,只不過多年不見而已,可她看到林天佑的名字時,臉上的笑容卻漸漸隐去。

紙上寫着:通政司參議林天佑,十七歲,前大學士林沣之子。

六年前的一切都歷歷在目,那個抓着她的手還會臉紅的少年,現今已是從五品的朝廷命官,只是不知他還記不記得當年的那碗紅棗蓮子粥,記不記得他在父親的靈柩前親手毒死了他的姐姐,在他生身母親的幫助下,把林家的一切據為己有。

她還記得自己六年前奄奄一息投奔到漠北表姨媽家時的情形,所有大夫都認為她必死無疑,可奇跡的是她又活了過來。六年後,她以漠北總督女兒的身份再回來時,表姨媽不是沒有擔心過。也曾勸過她,就在這裏做自己女兒罷了,表姨父總歸是總督,以後會給你嫁一個好人家。可是秦朝雨不甘心,對于六年前的一切,她放不下,也忘不掉。

這一晚,她睡的很不好,夜裏下起了雨,好像又回到了六年前的夜晚,她哭着跪在爹的牌位前,繼母帶着弟弟林天佑出現在身後。她拼命的推他們,打他們,卻怎麽也推不動,她哭着喊:“是你們毒死了爹,是你們幹的。”可是卻無論如何也喊不出聲。

掙紮之間,醒了過來,身邊是一個溫暖的懷抱。

“十七?秦十七?”她小聲地問。

“嗯。”秦十七的聲音有些沙啞:“你又做夢了。”

聽見他的聲音,秦朝雨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我又夢見他們了。”

六年前的往事,比惡夢還可怕,她曾經被它們纏繞的徹夜難眠,直到她遇到了秦十七,直到她發現他也和她一樣,被同樣的惡夢糾纏着。不知什麽時候,他們養成了互相陪伴的習慣,每到夜晚,每當有一個人做了惡夢,另一個總會負責叫醒對方。

仇恨讓她時隔六年再回到京城,可再見到這些熟悉又陌生的人,回憶漸漸又回到了從前,就像每個晚上那些擺脫不掉的惡夢。

秦十七說,就算報了仇,也還會有惡夢。

秦朝雨不相信,只是她分明看到了他眼中偶爾閃過的傷痛。

當十一月的最後一場雨下過之後,冬天正式來臨了。

秦朝雨等待的消息也如期而至:趙奉己,已故大學士林沣之妾張氏的哥哥張繼的得力手下,七年前由家鄉元州來京投奔主人,後得主人提攜捐了個千總。因借了東家的實力,又做了點生意,平時行事很是嚣張,和六王爺手下的幾個奴才走的很近,經常聚在一起喝酒作樂,酒後鬧事曾經傷人性命,後來趙奉己求了張繼,張繼又求了張氏并林天佑,最後賠了錢便不了了之了。聽說他最近在京裏又打算開一家酒樓,張霍替他出了本錢,又請了南來北往的朋友來賀,聲勢做的不小,眼看就要開門納客了。

秦朝雨翻了翻皇歷,看了那酒樓開門的日子不由冷笑,不過六年時間,林家一家人便都忘了那原是死去二小姐的祭日。或者說,他們根本就不記得他們曾經親手毒死過這個人,那個“林暮晴”在所有人的記憶中,不論死活,都已經忘記了。

到了趙奉己酒樓開張那天的一大早,秦朝雨便收拾好了準備出去。又叫了丫環如意來給她找幾件厚衣服,眼看外面飄起了雪花。

算起來秦朝雨已經有六七年沒有在京城過過冬天了,漠北雖然氣候不如京裏,但卻沒有京裏冷,因此何夫人已經派了好幾撥人來給她量衣服,裁棉衣了。

“這會兒要是在漠北,早有上好的狐貍皮拿來做衣裳了,比這些棉啊,綢子的襖好多了。”如意一邊給秦朝雨收拾衣裳一邊道:“前幾天聽說京裏的公子們并宋将軍要出去打獵,也不知是真是假,要知道這會兒獵的皮毛是最暖最厚實的,只是咱們在別人家住着,想得着這樣的東西也難。”

秦朝雨聽了笑道:“這有何難,等我出去幾天,包管你就有了。”

如意聽了踩腳道:“我的祖宗,這兒可不比咱們總督府,由着你鬧,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老爺夫人都由着你。這可是京城,您一個姑娘家到處闖,讓人見了還不得笑話咱們老爺家教不嚴?”

“放心。”秦朝雨道:“我扮上男裝,就看不出了。”

如意仍是不願意,但無奈秦朝雨執意要去,無奈之下,只得給她扮上男裝,又千囑咐萬囑咐的,才讓她去了。

出了何府,秦十七的馬早已等在門外了,冷風揚起他青色的鬥篷和黑發,白雪映着如碧玉的眸子,宛若畫中人。

秦朝雨縮了縮肩膀,感覺自己和他一比,他才更像主人。

去往郊外的路撒了一層細雪,冷風中隐隐可見林家的墓地。

秦朝雨縱馬過去,只見墓碑上刻着父親的名諱,在父親的身旁是母親,還有她最愛的大哥,大哥身邊的一塊空墓碑上還沒有刻上名字。想來是為秦朝雨準備的,只是當年她被毒死後,無人找到屍體,于是也沒有下葬。

秦朝雨冷笑,不過十年時間,林家的人便只剩下了繼母和她的兒子林天佑。

今天不是正經祭日,所以墓地并沒有什麽人,想是因為下雪,看墓人也不知偷懶到哪裏去了。

風雪漸漸大了起來,秦朝雨跪拜過父母親人,這才上馬向秦十七道:“今天是我的忌日。”

六年前,林家的二女兒林暮晴就是在這樣一個冬天被弟弟毒死。

有雪花落在她的臉上,秦朝雨笑着抹去:“估計沒有人記得了。”

兩個人沉默地策馬下山,誰也沒有說話。

這時,突然聽得不遠處有馬蹄聲傳來,轉過彎,只見一匹白馬飛馳而來,轉眼便到了面前。

秦朝雨一怔,隔着細細的雪花看去,只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官員騎在馬上,轉眼便來到了眼前。見到二人,這個年輕官員顯然也是一怔,目光在二人臉上掠過,突然怔怔地停在了秦朝雨臉上。

林天佑。

雖然隔了六年,但秦朝雨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這個號稱他弟弟,卻親手毒死了自己的人,雖然六年間他由少年變成了朝廷命官,可是目光和神情卻一絲也沒有變。

仿佛中了魔一般,林天佑看着她,張了張嘴,仿佛就要喊出她的名字。

這時秦十七突然策馬擋在她面前道:“這位大人,請問歸雲寺怎麽走?”

聽了這話,林天佑才看了看秦十七道:“二位走錯了路,歸雲寺并不在此。”

秦十七只是随口說了個名字,當然不在,于是便向林天佑道了謝,拉着秦朝雨離開。

風雪之中,二人策馬走了好一會兒,才回頭看去,只見半山路上,林天佑還依舊站在原地。

回到何府,秦朝雨裹了兩條被子,才漸漸從寒冷中緩了過來。她萬萬沒有想到,會在今天,這個日子遇到林天佑。

按秦十七所說,這個時辰,他還穿着朝服,顯然是剛剛下朝便趕過去。今天是張氏家裏親戚酒樓開業的大日子,作為主子,林天佑不去吃現成的酒席,又不帶一個仆人跑到這裏做什麽?對于當年他親手殺死的人,難道還心存愧疚不成?還是只是去提醒自己,這個女人可能還沒有死。

外面有人輕輕敲窗,秦朝雨見無人,打開窗戶,只見落着雪的窗臺上放着一封信,打開看時,卻是龍飛鳳舞的一行字:明日午時,三月街,虞白。

秦朝雨六年前到漠北投奔總督府之後,便拜了行雲大師為師,行雲大師一生收了三個徒弟,大徒弟跟着他雲游四方去了,秦朝雨勉強算是他的關門弟子,而她的二師兄,便是公子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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