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此生不見
拖着沉重的身軀出了饴芳閣,一個人踏着秋月的影子,心涼如水,我一直在想我的每一步是否行差踏錯,為何我越想遠離卻越陷越深?蓉卿與我的漸行漸遠,八皇子與我的牽扯不清,似乎都是我一手造成的。為了娘能入納蘭府,我和納蘭容珏定下賣身的契約,可我又千方百計地想要破壞協約,我想方設法脫離容珏的控制,于是我又把自己交付給八皇子,和他訂了一個更長的約定,甚至搭入十年猜忌。
我明明清楚,從我依附八皇子那一天起就注定要傷害納蘭蓉卿,可我為何還執意那樣做?蓉卿,我的心痛得難以名狀,他願意為我做任何事,我怎麽這樣恨心利用他?
腳下一絆,我摔跪在府裏的池塘邊上,對着一池秋水,我見到發髻上的那朵絹絲蝴蝶蘭,想到耿氏的比方,一把想要扯下來,發飾卻勾着頭發弄的我生痛,一皺眉剛要加力,手背卻被攥住。
“別,痛。”輕柔的聲音拂過耳鬓,帶着脈脈地關心和連指的痛心,池裏多了抹落寞的身影站在我的身後,我緊閉上眼不敢再看,可心底早已一絲絲地将他描繪,他的青澀,他的憂郁,他的……
“州兒……”随着那一聲叫喚,輕到無力的擁抱從身後将我納入他的懷裏,我聽到他心底竭盡全力的哀鳴,依舊那麽抑制,卻又那麽綿長,“不是答應過我不做傻事,為什麽還要弄痛自己?”
兩行清淚不受控制地從緊閉的眼皮下溢出,流過我的粉頰,冰冷而刺痛,背着手反抱住他,卻只摸到他挺直的脊背。他,又瘦了。
“蓉卿哥哥……”相思苦,他的消瘦洩露了他的真心,他還癡戀着我,縱使他從不回信給我,可是異地望月,他想念的還是千裏之外的我,而我呢?相比他愛我若癡,我覺得自己很可恨,竟然忘卻了他本是結着霧氣的溪流般的少年,是我驅散了他眉間的愁緒,撩動了他心上的漣漪,卻又是我狠心地打碎他的一片癡情,給他刻骨的相思苦痛。
輕輕放開反手抱着他的手臂,從他沾滿風塵的袍角滑落,蓉卿微微一怔,卻沒有阻止我的放手,而是應和地放開他淡如清煙的懷抱,空餘我的心随着他的放手越發揪痛,我狠命地搖頭,“不要,不要,我不要你放!”
秋風一起,湖水一皺,我一咬唇,既然他的擁抱讓我感覺不到力度,就讓我抱緊他好了!我突然轉身一把撲入他的懷裏,緊緊抱住他衣帶漸寬的腰身。我想對他忏悔、對他補償,又想責怪他、怒叱他,卻終究只能在他懷裏痛哭失聲。是他傻還是我傻,他為什麽總是讓我誤以為他羸弱單薄,為什麽讓我誤以為在他身邊得不到安全和依賴?他明明甘願為我的一言半語而生、一颦一笑去死!
“蓉卿哥哥,為什麽,為什麽!”在他後腰十指緊握,他的肋骨抵得我的手臂生痛,我卻仍然任性地一寸一寸地收緊環着他的雙臂,恨不得嵌入他的身體。我嘶聲力竭地哭泣,卻總像哭不到痛楚似的,我咽了咽火燒的喉嚨,我怎麽忘了,我是沒有眼淚的人,那我臉上的淚是……
仰起下颚,他晶瑩的淚滴落入我的眸裏,又從我的眼眶泛出,順着臉頰流出長長的淚痕。他,哭了。我皺起眉峰,我原來早已失去放縱的可能,連我責怪自己的無情和粗心,祭奠一份我想挽留卻早已無望的愛情,都會加重他的傷痛。他,看在眼裏,痛在心裏,總是對我如此珍視,卻從不阻止我做任何事,只默默地為我肝腸寸斷。他真是納蘭性德的兒子,斷腸天涯客,千古傷心人。
手僵在他的臉旁,我看清了他的臉,他的眼因為消瘦變得深邃空洞,眼中的淚看起來卻清澈無比,我不知道我的觸碰是不是會打碎那顆顆晶瑩,輕顫的手指一絲一絲地靠近他,就在觸到他眼角的時候,我的手腕被硬生生地掰開……
我迷茫地擡頭,正見到一個多年未見的人:“姐姐,請你放手吧。”她看我的眼神未變,烏發卻盤結在腦後,已作少婦妝扮。
“蘊兒……”目光在她和蓉卿之間輕轉,蓉卿的瞳眸一黯。
我睫毛一顫,側過面本想掩去面上受傷的表情,卻見到容珏獨立在遠處昏暗的閣樓上平靜地遠眺這裏。粉牆黑瓦在秋夜裏落寞憂傷,而樓上的人在月色裏越發孤寂,他低頭對着安管家吩咐了幾句,轉身而去,傷恸的我竟感受到他背影裏那一縷濃淡不明的哀愁,仿佛離去的不是容珏,而是多年之後的蓉卿。
“州小姐,明兒個就要排車入宮,二老爺差奴婢們伺候小姐回房。”幾個丫鬟逡巡地上前,猶疑地望向我,消散我的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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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兒!”蓉卿低聲一喚,腳步倉促地想靠近我,卻被蘊兒握住手臂,她眼眸氤氲,對着他痛苦地搖了搖頭,當年傲慢的口氣化為柔弱的軟求:“公子,想想我們的孩子。”
我的心一空,輕地沒有分量,揪住胸口的衣料,凝着蓉卿掙紮着皺起眉頭,終是執起蘊兒的手,默語相對。我恍然發覺若是沒有我的糾纏,他們也是一對璧人。我早将蓉卿傷得深到無法彌補,本就再無顏面見他。蘊兒如今有了他的骨肉,不管我如何割舍不下,我都必須淡出他的生命,否則我和蘊兒的愛情角逐只會将三個人逼入死角,讓蓉卿陷入更深的痛苦,一生萬劫不複,而我又怎能如此自私?
宛蘊瀾,不愧是我的同胞妹妹,一句話就掐斷了我最後的稻草。我到此刻才認清,這個我從來沒上心過的妹子其實并不如我想的那麽淺白。還記得,娘故去的那一年,我曾答應過要好好照顧她,那時候我以為放出府外是她最好的歸宿,卻沒想到就算沒有我的縱容和放任,她依然懂得在我眼下取走銀票私自離開。我真是太小瞧了她,甚至沒有看出她對蓉卿一直有情!
我不知道他們在江南是如何再遇,可我對蓉卿也是有情的,我能感受到蘊兒對蓉卿淡淡的擔心和對我隐隐的仇視,我了解她對蓉卿是真心的,将蓉卿交給她,我可以安心了。
深深地望了蓉卿一眼,我深吸一口氣,抿唇強笑道:“蓉卿哥哥,從此一別宮門相隔,你我兄妹十年不見,望君珍重。”強迫自己回身,不容自己有任何反悔的機會,心裏有個聲音暗暗響起:“蓉卿哥哥,州兒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州兒不會再給你傷心的緣由。”
四個丫婢小心地伺候着我回秋水居的閨房,輪班通宵守候。我知道容珏終是擔心我會和蓉卿私奔,可是我和蓉卿蹉跎地太久,已經無法挽回了。放下白绡床罩,八王妃賜的玉牌撂在枕邊,我身心俱疲,再抽不出一絲氣力猜測其中厲害。
疲倦地淺睡了一夜,終于到了入宮的日子,待選秀女依着慣例往前廳辭別高堂,我因是二房養女,道理上還是要給府裏磕頭拜別。
四個丫婢侍候我換上乳白色青蓮旗領長襖,下罩兩面分叉的粉荷馬面裙,梳妝妥當,便碎步穿過廊腰缦回的流雲長廊,方到前廳,正遇着長房三小姐從另一廂施然而來。她一襲月白薄绡絲繡寶藍,瑩紫蝴蝶漫衫飛舞,下着百褶月華裙,一折一步一個色,璀如珍珞,璨若明霞。縱是我這假小姐一身精心裝扮,在她面前也黯然失色。我低頭福了福,随她一同入屋。
秀女入宮,怕府裏哭哭啼啼地,屋裏未有女眷。府裏納蘭中堂辭官久居盛京,中堂三子只剩下容珏尚在人世,高堂位便由二老爺容珏坐着,左首獨坐二少爺納蘭仲卿一人,與我目光相對時欲言又止,而蓉卿卻并沒有來。
望了眼納蘭仲卿身邊空空的官帽椅,我的心一緊又一松。三小姐暗裏善意地牽過我的手握了握,向我一笑。我隐隐安下心,會心一笑。
敬茶已畢,容珏又叮囑了些子話:“雖說這‘納蘭’兩字是當今清和帝所賜,可別忘了到底還是姓端木,和佞氏入關前就是結了世仇的,‘滅佞氏者端木’的毒誓就算就算端木一族自己忘了,姓佞的人怕必記着呢!別瞅着這納蘭府表面還風風光光的,難保哪天就有抄家滅族的重罪,這府裏頭哪一天不是如履薄冰地過活?你們姐妹在宮內切記謹言慎行,萬勿丢了納蘭府顏面,授人以柄。”
納蘭仲卿接道:“祖母雖是英親王佞濟嫡女,可這佞濟卻是密謀攝政被先帝爺賜死的。祖父尚在內閣大學士任職之時就戰戰兢兢地辦差,小心勤勉地行事,更別說如今引咎罷黜……”
我心裏一驚,沒想到老夫人佞氏是太祖十二子佞濟的女兒,原來她竟姓得國姓!
“……兩位妹妹聰慧,也省得叔父與家裏操心。”
三小姐與我又各自由丫鬟攙扶坐上騾車,車簾落下,車轱辘緩緩滾動,就在我以為我便如此平淡地出府入宮的時候,世事卻偏偏連最後的離開也不給我一絲寧靜。
“姐姐。”那一聲焦急的叫喚刺入車簾,騾車晃了幾下,終是停了下來。
我輕輕地掀開車簾,見她單薄的身子攔在騾車前:“公子為了你被二老爺鎖在房裏,你怎能不聞不問,安心入宮?”
我一驚,早該想到為何在前廳未見到蓉卿,納蘭仲卿的欲言又止,三小姐的善意安慰。我的心錐痛,原來府裏上下都曉得,而我這個罪魁禍首卻是最後一個知道。
“姐姐,蘊兒終于知道哪裏比不過你,我沒你那麽下賤。當日攀上了九皇子,将公子逼回江南,還恬不知恥地書信糾纏,轉眼入宮待選,就舍棄公子的一片癡情,枉公子還對你念念不忘!”蘊兒冷笑,捏着一信函,丢到我胸口,我的胸口被撞得生痛,原來他和我都在癡傻地等待對方的原諒,卻不知道永遠也不會等到回音。
顫抖地捧起那一疊信箋,好厚的一沓,有我的,也有蓉卿的。我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隔着封皮一封封撕成碎屑,抛出車外。漫天尺素随風消散、紛紛墜落,我的心明明痛得要死,卻偏偏一滴眼淚也沒有流下。
“讓他忘了我吧!”
蘊兒杏目瞠圓,兩行淚奪眶而出,貝齒緊咬顫抖的嘴唇,唇角快滴出血來: “宛澤洲,你好無情!”
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二 納蘭心事
(上)
“家家吟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人知?”
雕花折門、雕花窗牖的背面用釘子釘了厚重的木塊,可無法開啓的窗戶卻隔絕不了府外護送秀女的鳴鑼聲聲,屋內納蘭蓉卿一吟一醉一嘆。
他是一個注定悲哀的人,他是滿清第一才子納蘭容玥的遺腹子,還沒出生就注定見不到父親,他只有帶着歆羨的表情在兄長的言辭裏和坊間的描繪裏得知父親的生平為人。
從很小的時候,淺淺的哀愁彌漫了他的心底,沒有人知道侯府大宅裏遺腹子是什麽樣的待遇。他不知道生母是誰,更不知道她在哪裏。他的養母是父親的繼室官氏,娘家姓官,乃木蘭朝大族,卻因為未出男嗣,不受夫家待見,雖然待他視如己出。他卻也只是喚她一聲嫡母,僅此而已。
那日清和帝召正二品以上朝臣幼子入宮伴讀,皇八子佞钰千不挑,萬不挑,偏偏挑上他。成了皇子的伴讀,府裏下人的眼色稍稍收斂,他在慶幸的同時對八皇子感恩戴德,越發盡心服侍。
久而久之,他也明白八皇子有他的苦。宮裏為防外戚弄權,素有皇子易母而養的慣例,待得宮中三大節方能上生母處請安。可八皇子的生母衛氏品階太低,是過年都難能一見的。
他曾巧合地見到八皇子抱着一團衣物躲在宮闱的死角抽泣,聽說那是衛氏熬夜為獨子趕制的棉衣,竟被那些個太監随意毀壞。
紅牆下八皇子隐隐地獨泣,宮門後蓉卿靜靜地孤立,與母相隔,寄人籬下的苦楚,他最是清楚,多少也算了解八皇子為何會選他,也許他們是這世上唯一不用言語就最了解彼此心傷的人。
蓉卿還記得,清和帝因不滿八皇子字體歪斜,當衆面批,遂令當時著名的書法家何焯為其侍讀,并要他每日寫十幅字呈覽,卻并不知道是那些太監肆意毀壞他的字,即便是那幾張歪斜的字樣也是八皇子挨了通宵趕出的,八皇子不敢向皇上訴冤降罪那些奸損的太監,只是怕閻王好見小鬼難搪。
攤開熟宣,添墨研硯,陪同八皇子熬到夜裏拓完最後一個字,一年,兩年……直到諸皇子逐漸年長,事務繁複,他這個不堪政務的皇子伴讀也到了譴散回府的年紀。
聽着吊腳樓上晨鐘暮鼓,日夜苦讀、一心用功只是為了忘卻身為納蘭府遺腹子的事實,他畢竟是納蘭容玥的兒子,文思隽永,十六歲即中二甲進士出身。
是年受八皇子之托,扈從清和帝第四次南巡,順便随八皇子會會江南鴻儒,誰料在宴席上竟又提到他的先父納蘭容玥,得知父親的最後一位紅顏知己吳興才女宛氏現在錢塘映月庵帶發修行。
蓉卿原本心灰意冷的心有了些許溫度,他本想向八皇子告假尋母,誰想八皇子非但一口應允,還親自托付九皇子門人任安的兒女親家錢塘富商劉員外細下打聽。
也許上天終于憐見他納蘭蓉卿,讓一個芙蕖仙子闖入了他的生命為他帶去久別的溫情。
“我是映月庵來送心字香的宛澤州,來拿工錢的。”
“映月庵?你說你姓宛?”蓉卿憂郁的面上一喜,當見到那個姓宛的少女點頭時,他寬慰一笑,連帶他結着凝愁的眉也舒展開來。
“她在映月庵待發修行,是嗎?”他一低頭,怕他好不容易升起的一絲希望又再度魄滅,可是眼睛還是凝着她,她輕輕一點,他便一疏眉。
“她……好嗎?”他遲疑地問,又見她向他一點。
蓉卿猶豫了一會兒,猛一擡首,卻又小心翼翼地問:“我想見她,行嗎?”
少女靜靜地望着他,面上帶有感同身受的哀愁、憂傷。她靠近他,向他暖暖一笑,略帶同情的眼眸含着他從沒有見過的純淨神采,出塵地仿佛不食人間煙火,卻又溫柔地消散他多年凝結的哀愁,激起他心底早已絕望的一潭死水。
“我帶你去見她!”她一把握住他的手,帶着奔跑起來,風撲入他的口鼻,帶給他前所未有的萌動和期盼。橫貫一步一景的江南園林,穿越喧鬧嘈雜的大街小巷,攀上落葉缤紛的西山長坡,跨過古樸破舊的庵堂門檻,他們終于停在玫紅色浸染的幽靜禪房之前。
他看到了那個空靈出塵的女子,他的生母。他從因疾速奔跑而未恢複的氣息裏吐出一個字: “娘——”
“十六年了,孩兒這回說什麽都要承歡娘膝下,哪怕跪死在納蘭府裏,孩兒也要帶娘回京,讓娘進府!”
回京的一路上,宛氏溫婉地笑着,蘊瀾唧唧喳喳着,而那個叫澤州的女孩卻只是淡淡地看着,透着淺淺的疏離,讓他錯覺地以為那個拖着他一路奔上西山映月庵的少女不是她。
可是他沒有想到,即使他不惜一切,納蘭府仍然有辦法将他們母子生生拆開,窗戶板上釘了釘子,任他如何捶打窗牖,跪求嫡母和兄長,官氏只是抹着淚勸他放棄,大哥納蘭長卿和二哥納蘭仲卿也是搖頭嘆息。
就在他即将絕望的時候,他得知是那個叫澤州的女孩在雪地裏跪了數日,恰巧遇見八皇子過府,求了情,才放他們母女入府的。
跌跌撞撞奔出屋子,推開客廂的雕花徘門,她的身上被粉雪覆滿,濡濕了一大片,幾個丫頭為她換了衣裳,将她送入被窩。蓉卿一把握住她的手,涼到心底。鼻中酸澀不能自已,一把抱起她,捧起她凍腫的臉,發瘋似的嘶喊:“你為什麽那麽傻?若不是遇到八皇子,你知不知道你會凍死的!我的事,竟讓你……”
她微微睜開疲憊的眼,輕輕梳過他淩亂的發絲,一笑,還是那麽淡,就像一個旁觀者,可是她剛剛還為了這些她旁觀的人差點丢去性命!蓉卿一把将她攬入懷裏,在她的肩窩裏低聲嗚咽。雖然她的眼神依舊那麽倔強、疏離,但是他看穿了她的僞裝,其實她的心比任何人都柔軟善良。
就在納蘭蓉卿心懷感激和生母沉浸在天倫之樂裏的時候,他卻不知道澤州為此付出了多大代價,承受了多少鄙夷。
清和三十八年除夕夜,蓉卿和二叔容珏、大哥納蘭長卿、二哥納蘭仲卿從乾清宮中赴宮宴回來,卻聽說她出手打哭了永福永壽表弟,被白氏關入柴房。
“冰天雪地,她如何受的了?”蓉卿懇求兩位兄長,可納蘭仲卿最是心疼兩位表弟并沒有聽從他的苦求,最後還是納蘭長卿出面,才讓他能在柴房外守着她一夜。
“對不起,是我害了你。 如果我沒有去錢塘見娘,如果我不執意帶你們來京城,如果我在府裏,事情不會到達這步田地。”
她的聲音在寒風裏顫抖着,卻還是要将他推離自己的身近:“你不必自責,外面冷,你回屋去吧!”
為什麽到此刻她還要故作堅強,攬下全部的責任?
“不,我就在外面陪你,你總是一個人,太孤單。”他要融入她的生命,守護她那顆外剛內柔的心。
那夜,他們隔着柴房的木門背靠着背,為了驅除寒意,他不停地說話,給她說了他童年給八皇子做伴讀時的許多瑣事。但是如果時間可以重演,他情願什麽也沒有說。
在竹林書房裏,她平靜地對他說:“是時候見八皇子了。”
她雖然語氣輕松,但他感受到她的擔心,她的害怕。每次她在他懷裏,她心中的不确定越發明顯,可他不怪她的不信任。他知道她冰雪聰明,懂得攀附權貴保護自己,可惜她不知道她每次算計得逞的時候,他的心就會痛,她說是給自己找靠山,卻又一再為了那些她珍惜的人花去她苦心建立的關系,欠下一樁樁人情。
蓉卿還記得帶着她去見八皇子當日,他執着她的手,從內城到外城,繞了半個北京城,她在他身邊開懷地笑,逛着大街小巷裏一個個攤位上的小玩意,到此刻,他才發現她只是個十三歲的女孩子,也有女兒心思。
蓉卿望着她臉上難得地露出明麗嬌俏的笑顏,深陷不可自拔,他明白自己的能力不足以保護她,他心甘情願地将她送入足夠守護她的人手裏,而那個人唯有八皇子而已。
(下)
納蘭蓉卿從将她帶去見八皇子,并賠上自己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他可以為她獻出自己的一切,可惜她從來都不忍心要。
這世上兩個最不想傷害彼此的人,卻因為彼此的心太細,太在意,而沒有勇敢地在一起,白白地蹉跎了歲月。
春去秋來,有情人一人在京城,一人在江南,相思不相見。就像兒時他想念娘親,可娘親卻不在身邊。蓉卿沒想到他又陷入了異地相思的怪圈,更想不到在京城和江南之間往來的兩年裏,他即将送走兩位至親。
就在蓉卿離京前往江南的那年冬季,宛氏的身體終究抵不過病痛的折磨故逝了。他從江南連夜趕回,卻連娘最後一面也未得見。跪在娘的靈位前,蓉卿扪心自問,娘如果還在錢塘,是不是一切都不會如此悲哀?
次年,大哥納蘭長卿殇逝,他回京奔喪,又一次晚了一步。撲抱住大哥的靈柩,哭得險些暈厥,若是他在京裏該有多好,他不會一個接着一個地送走自己的親人,卻總是見不到他們最後一面。
但是為了她,他不能後悔。
大哥病逝當日,他在府門口見到一年未見的她,天知道他有多想将她擁入懷裏,輕撫着她的發鬓傾訴他的眷眷思戀。可是他沒有,他知道她背負太多,他怕自己的愛會讓她承受不起,讓她受到傷害。他已經害了娘親,不能再害了她,竭盡全力抑制住摟住她的沖動,他只是淡漠地跨入朱漆紅門……
清和四十一年,納蘭府許是流年不利,納蘭長卿喪禮三七未到,老夫人佞氏又跟着去了,他丁憂在府,本想去他原先閉門用功的竹林書房,獨自回憶那個和她擁有最多記憶的地方,卻見到竹林外,她偎入九皇子的懷裏!
他明明知道他沒有資格讓她安心,卻為何真的見她尋到了靠山,自己卻像被無數利箭穿心而過?
他本想在她回頭之前逃開,但就在他擡步的時候,她一瞬回過面。對上她驚惶的眼眸,看着她蒼白的面色,蓉卿沒有責難,只是轉身離開,連他也分辨不清在見到她想要追來解釋的那一刻心底是什麽樣的感覺。
雪絮片片迷離眼眸,蓉卿頹然地離開納蘭府,回江南似乎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事。在雪中一步步向着港口而去,卻忘記了霜雪早已冰凍了河道,根本不會有出港的船舶。
“納蘭蓉卿!你這個懦夫,你就預備這樣走了嗎?”
風雪漫卷,白馬呼嘯而來,馬上人怒喝,一擡馬鞭,對着納蘭蓉卿當頭劈下,鞭子卻在他頭頂繞過一圈,在空中擊了一個響鞭。
蓉卿如夢初醒,還未看清白馬上的人臉,腰間便覺一緊,已被馬鞭騰空拉上白馬,腰身橫卡在馬脊上,手腳挂在白馬兩側。
那人一夾馬腹,馬蹄踩踏着冰雪,飛馳而回,留下他被風聲席卷後的震怒質問:“你知不知道她受到猜疑,被鞭撻得遍體鱗傷?她重傷未愈,為了找你,差點暈死在大街上!在她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在哪裏?”
“什麽?”蓉卿全身一怔,馬“籲”地一聲揚起前蹄,将他騰空摔落,白馬主人伸出二指在他腰間托了一把,蓉卿雙腳落地,踉跄倒退,後腰直撞在多寶齋的門板上。只見馬上人翻身下馬,少年臉上劍眉英目,白貂鬥篷在飛雪裏張揚舒卷,竟是十四皇子!
“如果你真愛她,就不要在她投入別人懷抱的時候,漠不關心,毫不過問!如果你真愛她,就不要把她一個人丢下,讓她獨自承受一切!如果你真愛她,就不要放棄守護她的權利!”
扶着多寶齋的門板,跌跌撞撞推開西廂的徘門,見到她反躺在床榻上,裸、露的後背傷痕累累。這道道揪心的傷口被生生鞭撻到皮肉裏,到底該有多痛?她一個弱質女子又怎能生受得住?眼見樂鳳鳴為她再度裂開的傷口敷上雪白的藥霜,她早已痛得失去意識,蓉卿的雙膝重重地跪在榻前。顫着手握住她的手,和多年前她跪暈在納蘭府外雪地裏的那次一樣,涼到心裏,可他的心早已痛地沒有知覺,仿佛那一鞭鞭都撻在他的心上。雙肩劇烈地顫抖,隔着被子抱住她的身體,失聲恸哭:“州兒,為何不告訴我你受了那麽重的傷?州兒,都是我的錯,我不該帶你和娘回納蘭府,我不該留你一人在京裏,我更不該把你托付給八皇子,他沒有守約守護好你,是我害了你……州兒,只要你醒來,我什麽都答應你,你若是不想再見到我,我絕不會在你面前出現,你若是讓我陪你,我再不離開你一步,我會伴你一生一世。我只求你不要一睡不醒,不要用這種方式懲罰我……州兒,我不該丢下你,我怎麽丢下了你?”
涼氣從跪着的膝關節蔓延上來,但蓉卿沒有起來,他情願這些傷都在他的身上,而不是折磨那個事事逞強的少女。捏着她的手放在臉頰,他脈脈地凝着她睡夢中仍然緊皺的眉目,難道她連睡着時都感覺不到踏實嗎?
這夜,軒室外風雪呼嘯,雪光晶亮,遮住了黑夜,直到飛雪初停天都沒有再暗下來,原來,天亮了。
她幽幽醒轉,幹癟的嘴唇洩露了她的虛弱,一把将她擁入懷裏,梗咽着傾訴對她的憐惜和歉意,而她依舊那麽淡淡地望着他,可眼神裏多了黯然和無助。
想用手蒙住她的眼睛,她的眼神讓他心痛,可惜他沒有,他只是悄然轉身,淡出她的視線。悔恨、頹然、心痛交織着劃過他的心頭,他痛恨自己的無用,他無法守護她、撫慰她千瘡百孔的心,他的愛,只能讓她傷得更深。
“州兒,希望你能原諒我的不辭而別……”想要留在她身邊的心事在看到她絕望的眼之後,又被深深壓抑,蓉卿雇了一匹馬,踏着凄涼的雪月漸漸遠去,雪盡空留馬蹄烙痕。世事無常,馬上的蓉卿和多寶齋內的澤州都沒想到,這一別竟是從此陌路相見……
鑼鼓宣宣,隐隐伏伏,終于再聽不見,納蘭蓉卿知道州兒走了,也帶着他的心走了,他挽留不住,更無從挽留。從此後,宮門內外,相思相見兩重天。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