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1)

“磕——磕——磕——磕——”

聽到腳下的盆底鞋落地的回音,一下一下,在寂靜的朱閣裏格外冗長,聲聲像砸在我的心口,踐踏我僅剩的一點自尊。可是,自尊又算什麽?自尊能給予我什麽?我的自尊又還剩下多少?為了存活下去,我不是早就抛棄自尊,屈膝攀附了嗎?如果連命也沒了,還談什麽尊不尊的?可是,心為什麽還是會這麽痛?我苦笑,原來還有我不願意的……

擡起沉重的雙腿,挪向太子,餘光瞥見九皇子挑眉輕蔑的臉,十皇子張嘴吃驚的臉,漠不關心的臉,幸災樂禍的臉,嫉妒鄙夷的臉……這些我都可以忽視,可我唯獨忍受不了八皇子失去笑容的臉,他又會怎麽想我,看我……

煎熬着走到太子跟前,放下最後一絲不甘,端起黃瑪瑙酒壺要往那小杯裏注酒,我以為很快就會過去,卻沒想到太子空着的另一只手會輕佻地捏起我的胸前的秀發,放在鼻前輕嗅……

屈服,只是遭受更大侮辱,現實終于将我最後的一點自尊也碾碎成粉。忍着羞辱一下子跪在地上,不着痕跡地讓太子手中的秀發垂落,咬唇想不去在乎,繼續倒酒,可酒壺的壺嘴卻一歪,酒水就灑在了地上,而他的手又不安分起來……

就在我絕望地任太子當衆亵玩的時候,一陣杯盞摔碎的聲音異常響亮,引得衆人側首而望,只見回廊最左端原本空着的位置,不知何時多了皇子,他醉意闌珊地歪在椅子上,腳下是些散落的碎瓷片,想就是他失手碰翻了杯盞。

我的心莫名一顫,這時機……我閉眼不敢胡猜他是為我解圍……

太子煩躁地擺擺手,落下的手指又回到了我的身上。

十四皇子眯眼笑道:“太子殿下……既要飲酒,不如就讓弟弟……助助酒興……如何?”他“興”字一出,“噌”地一聲,抽出腰間佩劍,帶着三分慵懶,七分醉意。只是他忘記了太子并沒有允了他的助興。

“十四弟,這是做什麽!”羽扇皇子邊上的冷面皇子扶住他輕斥。

“四哥,別管我!”他一把推開四皇子,提劍蹒跚幾步,劍光亂舞,卻反而朝太子逼近。場面頓時有些混亂,太子不安分的手終于停在我的下颚,眯起眼危險地看向十四皇子,朱閣內也有趕來救駕的随侍,欲沖上樓廳。

我一驚,這十四皇子好生莽撞,他不知道自己已有謀刺東宮之嫌了嗎?

另一邊的十皇子見勢不妙,忙去攔着醉酒的少年:“老十四,你喝多……”“了”字未出口,十四皇子“唰”地一劍直指他鼻梁,吓得十皇子一愣,本欲一擁而上的衆侍衛再無人敢輕舉妄動,所有人皆是屏息齊齊看向對兄弟拔劍相向的十四皇子和吓懵了的十皇子!

不知心跳跳了幾下,輕狂不羁的少年皇子忽地揮開劍,仰天大笑。

見到劍從鼻梁上拿開,十皇子怵了半晌,方跟着幹笑了兩聲,邊笑邊趕緊拿袖子擦了擦額角的汗。其餘的皇子也跟着附和了幾聲,皆是想息事寧人,只有太子的面色越發陰戾。

他詭笑道:“十四弟都助興助到這份上,看來這杯酒,還真是非喝不可了!”捏着我下颚的力道加重,我吃痛地蹙眉,卻知道如果吟呃出聲只是自取其辱。咬着下唇,酒壺随着玉手一傾,瓊漿自壺嘴灌入骨瓷杯盞,盈盈一小杯,卻像是穿腸毒藥。

Advertisement

太子呷了一口,又不懷好意地看向我:“啧啧,你說十四弟這是為了誰呢?”他不待我反應,粗暴地托起我的下颚,便要将那杯酒灌入我的口中……

被迫仰頭,見到他扭曲的笑,我瞳孔一縮,那酒杯仿佛放緩了似的遞到我面前,猶如淩遲的折磨,就在我認命地準備張嘴時,眼前一道白光閃過,只聽“叮”地一聲脆響,被捏着的下颚失去禁锢的力道,我被一推,重重摔倒在地,仰面只見到一柄長劍洞穿整個杯身定在太子面前,杯中的殘酒如劍上未幹的血,無聲滴落……

而持劍的人正是十四皇子!

“大膽老十四,你是存心與本宮作對!”太子拍案而起,“來人,将他給我拿下!”

一聲令下,侍衛呈半弧形将十四皇子圍起,十四皇子劍尖一旋,酒杯碎成齑粉,情勢立時劍拔弩張。我掙紮着從地上爬起來,不管他是不是為了我,我只想去他身邊,心中隐秘的角落被揭開,我确信夢裏的人是他,十四皇子!

只是,我才爬了兩步,就被人抓着手臂,拖到一邊,他箍住我的肩,讓我失了焦距的眼睛看向他,是八皇子:“你想害死他嗎?”我一驚,恍過神,我過去又能做什麽?我又有什麽資格?毫無身份的我只能頹然地跪在一邊,無能為力。

“十四哥哥!”一聲驚呼,又是一陣汲汲的木屐聲由下至上,是十五格格,她剛到樓上,卻被身後的薛延尚拉着,她掙了幾下掙不脫,急中用嘴咬了口薛延尚的手,趁機脫開,張開雙臂就攔在十四皇子面前:“誰敢動十四哥哥,就連我一起抓了去!”

十四皇子的劍一晃,指着那些侍衛笑道:“怪怪,爺真是喝酒花了眼,怎地冒出那麽多人影子晃悠?敢情都是來陪本皇子吃酒的?來來來,再喝……”他說着去抓桌案上的酒壺,卻忽地一個踉跄,不知怎地就撞到了十五格格,直把十五格格撞得朝一處摔去,正摔在趕來的薛延尚懷裏。而十四皇子拂袖抄起案上的長頸酒壺,仰頭猛灌了幾口,他大嚷:“好酒!”大半酒水順着口角流出來,一旁的五皇子離着近,要去勸,他大爺地一旋身,直接無賴地躺在地上頭,腳一翹,假寐,誰也不知他是真醉假醉。

“好好,老十四,本宮倒要瞧瞧你是真瘋還是假瘋!”太子再難抑制怒氣,“噌”地一聲,他一把抽出随侍的佩刀,就朝地上的十四皇子當頭劈下去。明晃晃地刀光殺氣一顯,耳邊傳來刀鋒切開空氣的聲音。

饒是一旁的羽扇皇子忙是拿住他的手臂,那把刀還是落在十四皇子面上半寸停下,眼瞅着就要将人劈個半兒,可那十四皇子倒好,連眉毛也沒動一下。

這無疑激起了太子更大的怒氣,他提刀就要往下砍,羽扇皇子趕緊勸阻:“太子殿下,再這樣鬧下去,恐怕驚擾了父皇!”

太子咬咬牙,卻未動,那身着朱砂色圓領蟒的皇子見機單膝跪地道:“三哥所言甚是,十四弟醉得不輕,就由臣弟扶他下去,總好過在這兒鬧騰。”

是時,八皇子向九皇子遞了個眼色,九皇子也跪道:“十三弟一人,恐難應付,臣願同往。”

“哼!”太子負氣地一摔手中佩刀,別過身去。怕事兒的三皇子趕緊拿着羽扇朝撒潑的十四皇子指指。兩皇子會意,一人一邊兒欲拖十四皇子起來,卻見他突然一睜眼,利落地坐起,撒潑道:“來來來,再拿酒來,今兒個不醉不歸……”

九皇子和十三皇子哪待他多言,一齊出手,直架着這霸王不得動彈,誰想他身不能動,口中兀自胡嚷,兩皇子也不理會,半擡半架着就把他往樓下送去,卻不想這十四皇子忽地一掙,力大無窮,九皇子和十三皇子沒料到他還有這手兒,愣是被震向兩邊兒,踉跄後退,倒是那十四皇子像個沒事兒人似的,好端端地站着。

“放開爺,爺沒醉……爺自己個兒能走!”他拍拍衣裳的皺褶,平穩地就往樓下去,誰曉得才沒走兩步,身子突然像是歪斜的楊柳,不知怎地就歪挂在那四皇子懷裏頭了。

四皇子面色一青,見怎麽推都推不動他,只能幹澀地向太子道:“太子殿下,還是由臣弟送十四弟回去好了。”

十三皇子笑道:“嗨,還真是一物降一物,也只有四哥才能降得住這活寶。”說着,一掌拍向醉倒的十四皇子後背,老遠地都能聽到那一下脊椎骨的悶響,可那個一向吃不得虧的十四皇子卻出奇地一聲也沒吭。

十三皇子雙手叉腰,故作嘆息道:“哼哼,直醉得跟攤泥似的,怕是醒不了啰!”

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四 半夜孤心

(上)

夜下清流之上,一葉小舟漂流着。從小舟上隔着水霧看回去,禦舟的浮華皆在身後,仿佛鏡花水月,一場空幻。

舟上只有兩人,一趟一坐,樣子很悠閑。那坐着的人手搭着船槳,卻不掌船,任着小舟随意飄蕩。那躺着的,雙臂環首,閉目養神,也是一派自在逍遙。近一看方知,正是從禦舟上下來的四皇子佞夜和十四皇子佞祯。

夜風微涼,吹動兩人的衣料瑟瑟,兩人一時無語,只聽着流波輕漾着小舟。

漸漸,風小了,小舟快停了,四皇子撐着船槳“支丫”一搖,卻是一怔,他低頭看向一旁,十四皇子仍是閉眼睡着,可手卻拉住了他的衣擺……

這船本是有小常侍劃的,可方才托着十四弟上船時,十四弟不知怎麽就沒站穩,撞着那常侍就往湖裏栽,幸虧是他眼明抓着十四弟,只可憐那倒黴常侍,一跟頭就栽了湖裏。之後又上來的幾個随侍常侍,也不是被十四弟發酒瘋揣了回去,就是給十四弟“不當心”推到了湖裏頭。哼,這個酒鬼弟弟,就差沒把這船給掀翻了,場面還真是有些爆笑。

四皇子似笑非笑地湊近十四皇子耳畔:“你就再裝吧!”

十四皇子突然睜開了眼睛,那黑眸,仿佛碎了一地的星星落在湖面上,郁郁地看着他道:“四哥和十三哥兩次巡視龍隐江 工,撐個船還需人代勞嗎?”

四皇子一滞,雖然這個弟弟對他依舊是口出不遜,卻抹不去那濃重的憂傷口吻,“十四弟竟然……”

十四皇子自顧從袖中拿出一支短笛,笛音悠悠揚揚,散散漫漫地飄出來,和着船槳搖動的“支丫”聲,細水潺潺聲,與如水的夜色融為一體,難得的慵懶、随意,卻聽着很舒心、惬意。

四皇子回首若有所思地望着閉目吹笛的十四皇子,這個弟弟仿佛不是躺在小船上,而是躺在一片白茫茫的羊群裏,身下是碧野青青的草原,頭上是白雲高遠的蒼穹,遠處是連綿起伏的山脈。時不時有微風輕拂嫩草,羊兒在身畔嚒嚒叫兒,看羊兒的狗兒在坑邊打滾兒,牧羊人騎的馬兒低頭喝着水,而躺着的他就是那悠哉的牧羊人,用笛子吹着安慰之曲,甚至引來幾只鳥兒停在他的身上……

是曲總有終了時,不知吹了多久,笛聲停了,鳥兒飛走了,十四皇子也緩緩睜開眼。

“這是什麽曲子?”四皇子問。

“歸家曲。”

“倒沒聽說你還會這個。”

“三十四年,跟個流落白塔族的薔薇朝漢人學的……就是我私出圍場差點死掉那年。”十四皇子說得輕描淡寫。

四皇子皺眉,他怎麽會忘了三十四年呢?他攥着十四弟騎馬,十四弟墜馬、受野狼襲擊,差點死掉,外頭風言風語傳他明哲保身不近胞弟,都是那年的事情。

見四皇子不語,十四皇子接道:“其實,根本和哥哥無關,那就是一場離間計。”

四皇子低眉不語。那場離間計真就讓他們兄弟漸行漸遠 。

“那事兒父皇也曉得。”佞祯又道,他說得很平靜,像要解釋什麽,又加了句,“可母妃不曉得。”所以,也許,信了那些風言風語……

四皇子緘默。

十四皇子眯眼想看透四哥的反應,可他藏得太好,他什麽也沒瞧見。十四皇子挑了眉,翻身不再理會,卻正好錯過身後四皇子微傷的眼神。

氣氛忽然變僵,又是默默無語地搖了會兒子船,就到了石港,岸上已候着伺候的常侍宮人。

待船靠了岸,十四皇子又換上那副醉得走不動路的樣子,動不動踢翻幾個要去扶他的常侍,而四皇子倒是出奇默契地配合,任勞任怨地半架着酒鬼的身子,一條筆直的路也跟着走得歪歪斜斜。

某皇子一路上撒潑、狂笑、胡嚷、風花雪月、罵罵咧咧,什麽都有,而四皇子從頭至尾都是繃着那張臉,不茍言笑,直把“忍”字功夫做得出神入化,卻天曉得他早憋得內傷。

好容易到了無逸齋,将十四弟擡到書房的橫塌上,倒無端地想起了他路上歪吟的一首詩:

“我本楚狂人,賦歌笑四哥,手持藍龍笛,朝別酒仙樓,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這原詩乃是李白的《廬山謠寄廬侍禦虛舟》,首句本應是“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卻被他改成了“賦歌笑四哥”,拿他比孔丘,敢情是諷他四皇子假聖人,假道學呢!

四皇子搖了搖頭,心忖,哼哼,這時候,都不忘記罵他。

而此時,倒在榻上的十四皇子眯了眯眼,心道自己許是真的醉了,他竟然覺得四哥萬年冰封的嘴角好像閃過一絲松動……

無逸殿書房的雕花格子門外,昏黃的燈光影影綽綽,四皇子和十四皇子的宮女玉雯吩咐了些十四弟醉了好生照顧的話,便回太子那兒複命。玉雯忙差了一個掌燈常侍跟上四皇子,又回見書房裏暗着燈,想是主子醉酒睡下了,舍不得擾了去,便也端着燭臺去了……

而她不知道,此時閣子裏,十四皇子一語不發地坐在榻上,望着門扉外從亮到暗,仿佛也聽到哥哥離去的腳步聲。

“哥哥的懷抱,原來,就是這樣的的嗎?”少年皇子微微勾起一絲自嘲又哀傷的笑。

清和三十一年初,私出圍場的兩個少年約定,誰先到達白塔族祭祀先祖的岩洞,就算贏。而後,兩人從不同的路線,向岩洞進發。然而,兩人卻在岩洞門口再次會面。他們兩個,果然還是分不出高下。于是兩人一同進入岩洞,只見洞穴極深,從鐘乳石上遠看,岩洞事物形質頗為古舊,洞內星光幽暗,隐隐似有人在裏頭。兩少年皇子好奇心起,在門扉的紙糊上截了個洞,趴在門側窺看。從洞裏看進去,閣子不大,果然有個人,一身白衣,背對着他們,吟誦着什麽:

“……嗚呼?郡王其忘之乎?昔虞夏之盛,遠方皆至,貢金九牧,鑄鼎像物,百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奸。桀有亂德,鼎遷于淫,載祀六百。殷纣暴虐,鼎遷于周。德之休明,雖小必重;其奸回昏亂,雖大必輕。昔稱王定鼎于郏鄏,蔔世三十,蔔年七百。周德雖敗,天命未改。鼎之輕重,未可問也……”(出自《史記·楚世家》)

佞祯不知所雲,滿臉迷茫;旁邊的佞祥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含含糊糊地自言自語:“問鼎輕重?”

“鼎之輕重,未可問也……”吟到這兒,殿內的人驟得一轉身。

“四哥!”佞祯全身一震,那白衣人竟然是四皇子佞夜。可是印象中他原本深邃得若一潭寒淵的眼底此刻湧起無數湍急的漩渦,而漩渦深處的天眼裏又燃着熊熊烈火,欲噴奪而出。

那冰火同源的眼神莫名地讓佞祯心驚肉跳。其實早在那時,他就在無意中得知了四哥的想要稱帝的野心,只是少時不好讀書的自己竟然沒察覺,真得若無其事地和十三哥佞祥分手回營,卻不知道的是,佞祥不是去別的地方,而是折回方才佞夜的殿閣:“四哥,我是佞祥。”

佞夜回身,見到芝蘭寶樹般的八歲少年,微一皺眉,他又是那副冷淡的表情:“有什麽事嗎?”

“我剛見十四弟在洞外面,怎麽他沒進去找四哥你嗎?”佞祥眼裏浮着的晶瑩閃爍着,“我跟着他一路來這裏,可現在不知道怎麽出洞了,四哥可不可以把帶我出去。”

“你說十四弟方才一直在門外?”佞夜半張臉隐藏在黑夜裏,森冷月光下,另外半張臉面無血色,他那身白衣在夜風中瑟瑟發抖,幽靈似的,讓佞祥不由地打了個寒噤。

一瞬之後,佞夜又恢複了一貫的淡陌,走到佞祥身前問:“這裏離你住的營帳很遠,你還走得動嗎?”他不等佞祥回答,一把将這個八歲的男孩抱起來。

暗夜的草原在星光下熠熠生輝,獨自回營的佞祯路過一片月牙湖,湖邊靜靜而坐的少年驀然回首,反而是少年先道: “你是十四皇子佞祯吧?父皇最寵愛的十四皇子,我怎麽會不認識呢?”

英氣逼人的男孩使勁回想年底家宴上與之年紀相若的兄弟,可就是想不起來,仿佛宮裏壓根沒有這號人物。

“我是佞钰,你的八哥。”少年并不堪在意自己被遺忘的事實,只是轉過面看向前方。

佞祯順着他的視線望過去,一輪明月籠罩着前方的月牙湖,粼粼波光和靜夜裏似水繁星合奏着曼妙的銀色夜曲。湖畔,古桐色的樹木落葉紛紛,為明淨的池子平添了幾抹秋意,耳邊隐隐約約傳來輕柔的細波拍岸聲。水煙彌漫,為這個撩人的秋夜再圍了層薄薄的面紗,朦胧而安詳。

終于,還佞祯打破了平靜:“哥哥,你剛才在湖邊做什麽?”

“我在等額娘……”

後來,佞祯才知道,那片湖水前面是八皇子生母衛氏出生的地方。

過了右轅門,就到了皇子營,八哥步子一停,佞祯回首,見到對面四哥和十三哥也正從左轅門進來。

稍稍停滞後,兩年長的少年皇子,一個冷漠、一個謙卑,面無表情地擦肩而過,唯有佞祯見着佞祥,良久不能回神,仿佛天生的陣營,在很多年前就早已注定,因為無關血緣才更顯凄涼與殘酷……

一曲《歸家曲》終于停歇,佞祯的回憶斷了。

而八皇子也在此時推開無逸殿緊閉的門扉,見暗處佞祯的手握短笛,看不出神色地對着門坐着:

“佞祯每次遭了難,等到的都只會是八哥。”

(下)

暗夜裏,書齋內,八皇子沒有說什麽,只是在卧榻的另一頭撂袍坐下。

“好久沒聽你吹這首曲子了。”

清和三十四年,他便是聽得十四弟吹的這首《歸家曲》,找到倒在血泊裏的少年的。

“當年救命的曲子,怎麽能不吹呢?”十四皇子的黑眸在暗處一瞬不瞬地盯着八皇子。

“曉得救命了?十四弟敢撩撥皇太子,現在倒曉得怕了?”八皇子垂眼一笑,神态優雅,順着話頭點他今兒個大鬧太子宴的事兒。

“哥哥挪揄弟弟了,弟弟既敢這麽做,就沒有怕的道理!”十四皇子一眯眼,雙腿伴随着身體後仰在榻上一絞,疲懶地翹腳躺着。

八皇子戴着玉扳指的手撫着額,頗為頭痛的樣子:“大哥不在,也只有你這京城一霸敢這般胡來。”

十四皇子淡笑:“若是在了,才麻煩。”

兩人對視一眼,都曉得對方意思,笑了。這大皇子和太子爺從主子到黨羽明裏暗裏相鬥就沒停過,要是當着大皇子面,觸怒了太子爺,指不定萬歲爺怎麽想,定下個挑起黨争之罪,禁閉個十年八載還算是輕的了。

八皇子沉吟了會兒子,忽道:“三十四年的傷疤好了?”

這回輪到十四皇子不語了,過了好久,方道:“過了那麽多年,都快忘了疼了。只是,同樣是兒子,父皇要是偏起心起來……心還是會疼的。”

兩兄弟也不點燈,盡在暗處打着啞謎。四周很靜,過了好一會兒子,聽到院子裏踩着枯葉的腳步聲,十四皇子揚了聲:“是阿尚在外面麽?”

“是,主子。”薛延尚隔着門板答應。

“十五妹怎麽樣了?”

“已經送公主回慶祥所了。”

佞祯半放下心,颔首道:“好,你去窖裏拿那壇杜康酒來,我和八哥今兒個還要再喝。”

“嗻。”薛延尚應了,很快便端了一小壺,并細心地附了兩只酒杯,看來也是怕主子喝多了,沒個度。

八皇子輕笑:“還沒喝夠嗎?”

十四皇子一手拿起青花瓷酒壺,酒水從長頸壺口傾倒下來流入杯中,發出一串悅耳的聲響:“今兒個,就我們兄弟倆,索性說些亮話,喝些酒也壯壯膽子。”

“若是要借這杯中之物壯膽,我看倒是不必,十四弟沒醉都有膽子攪了太子的禦宴,還需要壯嗎?”

十四皇子挑眉:“有道是酒後吐真言,八哥不敢嗎?”

八皇子含笑的灰眸閃了閃:“那哥哥也只有奉陪到底了?”

十四皇子若無其事地推了一杯酒盞給八皇子,撇嘴一笑:“八哥就是太頂真,弟弟無心政事,只想談談風月之情。”

“你八嫂治家極嚴,哥哥我‘懼內’之名一向在外,風月之事只怕要讓十四弟失望了。”八皇子笑着這抿了口酒。

“八哥若真是不近女色,上回萩棠宮怎就多了個民女呢?恕弟弟眼拙了,今兒個太子跟前那個人兒怎麽看着和她有些眼熟呢?”

“看十四弟那麽關心她,也不會是才相識吧?”

十四皇子笑道:“八哥就是八哥,一猜即準,不如和弟弟打個賭。”

“哦?賭什麽?”八皇子的拿着酒杯的玉手一穩。

“賭誰先認識她!”十四皇子伸手,從懷裏拿出一方絲帕,拍在卧榻中間的茶幾上,那帕上繡了兩串紫藤,蕊英瓣瓣,帶着淡淡的幽蘭香,正是早間納蘭澤州為他包紮傷口所用的紫藤繡帕。

“哼哼,看來十四弟是輸定了。”八皇子輕笑。

“那也未必。”

八皇子笑道:“三十八年,父皇南巡的禦舟從金陵到達錢塘前一天,我先一步前往錢塘探路,和納蘭蓉卿在浙商劉員外的府上探聽蓉卿生母下落,一個來送心字香的女孩誤闖進來,便是她了。”說到此處,他許是又想到什麽,笑得越發柔和,“其實,應該更早一點,我剛到劉員外府上,由着下人穿堂進去的時候,就見到她了,她瘦瘦小小的,有些畏縮地立在對面的月牙門洞後面,誰想我剛走過去,她倒是正好擡起眼,一笑。就一笑,恬恬的,後來倒很少見她笑了。”

十四皇子低頭聽着,沒支聲,忽地笑了:“八哥輸了。三十八年,我從官船上私逃後的那段時間裏,遇到的她……剛好,比八哥就早了個一、兩天。”

八皇子拿着酒杯的手一頓。

只聽十四皇子續道:“當時随駕的奴才們私底下不是說我被狐媚妖精鬼迷心竅了麽?呵呵,就是她!我被她迷上了,迷得徹底……”

八皇子溫溫笑道:“弟弟倒是多情,前兒個還聽聞十四弟為了姮娥樓的花魁,當街與和驸馬魏安顏大打出手。”

十四皇子仍是慵懶地側卧着:“當時,她也在。”一個男人怎麽會在心愛的女人面前,為了争一個窯姐兒與人大打出手呢?

“八哥,若是在筵席上我沒有出手,你會出手嗎?”

八皇子只是淡淡地飲了口酒。

十四皇子微微有些失望,卻笑道:“看來八哥是早算到,我會出手的了。”仰頭将杯中殘酒一飲而盡,“的确,我出手是最好的。今兒個這一鬧,不知道是抓我把柄的人多,還是趁機抓他把柄的人多?八哥趁着中堂一黨失勢之時和揆敘走近,真是一步好棋。太子黨一頭獨大的局面一打破,只怕納蘭黨又有機會翻身了吧?而我這個鬧事兒的皇子,你說這次會關多久呢?”

兩人默契地沒有再說什麽,一個優雅地飲酒,另一個慵懶地躺着,像是等着什麽。

突然,十四皇子笑嘆:“唉,真是個不眠之夜啊,那邊的人馬也差不多該到京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五 白羽驚吓

京畿重地豐臺大營外二十裏,烏湮湮的雲暮詭密地翻卷,陰暗吞噬一輪孤月。十餘駕鐵騎乘着夜色的掩護,飛馳着朝着營地逼近。馬上男子皆是身着鑲黃旗戎甲,可原本跋扈的明黃色在漆夜裏就退了色似的,越發不顯眼了。

故而,當這十餘騎鐵騎平白地驚現在豐臺大營外時,大大出乎了東海侯魏千觞的意外。他立在營地城門樓子上望下去,鐵騎兵裏輪番有兩騎從左右騎上前叫門,竟是從西寧連夜趕回來的。

魏千觞敏銳地嗅到了絲晦暗的政治氣息,所以他做了個大膽地抉擇,他暗暗遞了個眼色給親信,便親自下城樓大開營門。

果然,叫門的兩騎後退,他不期然地對上為首的年輕男子那一對掩不住犀淩的眸子:“若是此次事成,本王一定不會虧待魏大人。駕。”

只聽得一聲馬鞭在靜夜裏格外響亮,一衆騎兵馳入豐臺大營,卻沒人見到魏千觞在暗處拾起一片白羽,嘴角勾起一個詭異的弧度。

正如黑夜能夠掩護這對鑲黃旗騎兵到達豐臺大營,黑夜同樣能夠掩蓋雪色的羽翼。誰也沒有發現,一只信鴿正撲打着羽翅鑽出紫禁城上空的烏雲,靈巧地掠過層層高築紅牆和片片琉璃瓦歇,飛入一扇特意半敞的宮殿東窗,熟練地停在窗下一人伸出的手肘上。

那人打開纏繞在信鴿細足上的毛竹信筒,取出密信,信上只有五個字:“直郡王(大皇子)抵京!”

那一廂,太子宴經十四皇子一陣潑鬧,便草草散了,禦舟在石港靠了岸,岸上,衆皇子的轎攆早已在一旁候着。待太子上了明黃攆輿回駕東宮,其餘皇子這才敢打道回府,皆是絕口不提宴會上的事兒。偏生那怕事的三皇子不識相,邊拿起襟袖抹着汗,邊追着太子攆,道:“這今兒個,十四弟在禦舟上,怎麽就來了這一出呢?要是傳到父皇耳裏,可如何擔待是好?”

太子本歪躺在四面綴着紗簾的攆輿中,摟過一個酥胸半露的宮娥,閉目養着清神。被這一擾,嫌惡地皺眉,微擡起下颚,狹長的鳳眼危險地半眯着,斂而不發的眼刀一剜,只驚得三皇子佞祉腿腳一軟,本能地匍匐在地上。

只聞頭頂壓下一縷不陰不陽的聲線:“這也是你能擔待得起的?哼,起輿。”随侍的宮人下了明黃簾紡,攆輿晃悠悠升起,由儀仗綴着,又晃悠悠朝着東宮攆去。

沉重的攆輿在三皇子身側駛出石港,三皇子連忙狼狽地從地上起來,一手撂着袍角,一手捏着羽扇,追在太子攆輿後頭,口裏連叫:“太子爺,太子爺……”

轎輿四面敞開,被明黃雪紡紗簾綴着遮着,太子狹長的鳳眼看不清神色,連帶那原本跋扈的天家禦色也在夜色裏收斂了許多,可只怪夜太靜,還是能依稀辯聽到轎中人的叮咛。

禦辇拐過一個彎,到了毓慶宮外門前星門前,三皇子忙一把攔在了太子爺佞承面前。

太子纖手敲了敲木倫,轎輿停了下來,隔着簾子譏諷道:“三弟不急着去父皇那裏與我撇清幹系,跟着我來做什麽?”

“弟弟的心二哥還不知道嗎……”三皇子忙先一步打了簾,讓太子爺出轎,正待再說,卻見着毓慶宮的長宮女蕙哥過來,便只得打住。

“爺,這四爺送了十四爺,返毓慶宮複命來了,有何處置?”

三皇子道:“四弟向來足智多謀,快請他一道兒進來。”

“慢着!”太子手一伸,揮開紗簾,“就讓他先等着吧!”

“這……就讓四弟這麽跪着……”三皇子汲汲地伸臂,想把前頭的明黃身影攔下來,可前頭的人哪當他回事兒?

太子狹長的鳳眼似笑非笑,不急不緩地穿過東宮殿門,夜風吹起他的青肷孔雀毛披風,露出敞開半面胸膛的明黃綢袍,比起後頭狼狽的三皇子,倒真是人中龍鳳。

東宮本殿前早有一衆豔麗的宮人候着,皆是分兩邊跪在石階上,唇齒嘤嘤喚道:“見太子爺。”進了敦本殿,又有兩個身着淡紫绫底石青掐牙服色的宮女迤逦而出,一人素手褪了太子的孔雀毛披風,另一人引着太子和三皇子入了內堂,在榻上坐定。幾個宮人嫩腕捧着冰鎮石榴,青棗,葡萄,紅柿四色果品。長宮女惠哥将果品置到青玉棋案邊上,又淨了手,纖指銜了果子送入太子口中。

“哎,真是皇帝不急常侍急,今兒個十四弟這麽一鬧,必是要驚動父皇的,這私閱秀女的事兒也便罷了,這私行筵宴的事兒,要是扣個結黨營私的罪名,可如何是好?都這節骨眼兒上了,你怎麽反讓四弟跪着,還不請四弟進來商議對策?”三皇子捏着羽扇的手滿是虛汗,瞅瞅外邊,又瞧瞧太子,當真坐立不安,終是忍不住站起來,對傳話的內侍道:“還不快去看看四王爺是不是還在毓慶宮外頭跪着?”

“嗻。”這內侍一走,又一內侍進來躬身道:“太子爺,三爺,九爺來了。”

三皇子一糊塗,脫口道:“這九弟又來添什麽亂子?”

“三哥怎麽竟說弟弟是來添亂子的呢?”人未到,聲先來,三分真愠,七分假嗔,玉簾一起,翩翩出現個陰柔俊美的紫袍皇子,正是九皇子,“臣弟佞棠給太子爺請安。”

太子斜靠着明黃底外繡雙犄牡丹的長方榻墊,不露聲色地笑道:“九弟可真是稀客。”

九皇子笑:“弟弟只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罷了。”

“哦?”

九皇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