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李代桃僵

落玉宮的秋,很淺。

從蘭花窗看出去,可見一樹宮牆柳,隔着翠簾,影影綽綽,還綠意新濃似的,可于我卻已是碧窗殘夢,撩開簾子,那些柳葉業已黃了。

屋內,十五公主來回踱着步子,時而咬緊嘴唇,時而盼着門外。她藏不住心思,就連回眸或愠或惱的眼神都愛憎分明。

我沒想到那個人要帶我來的落玉宮竟是十五公主的寝所,更沒有想到,當他與我遭到禦令阻撓後,皇上竟又會縱容我離開幽禁的冷宮,暫時留在落玉宮。

十五公主遷怒于我,埋怨于我,我并不怪她,想起她上回在薛延尚懷裏哭鬧的樣子,她也還是個未懂世事的孩子。我聽她只字片語提及十四皇子,心中盤旋的疑問便也解了,原來十五公主是受了十四皇子所托,而我至今安然無恙自也是有十四皇子暗中照應着。若算上裴蘭入府時薛延尚替我墊付川資,以及之後禦舟上的那次解圍,我已再三承了他的情。

只不知那個送我來落玉宮而傷上加傷的人,現又如何了?我心忖着,那個人定是十四皇子派來的,應也不會有事,可心還是莫名一緊,我閉上眼,想讓那陣痛楚過去,手下意識扶住身前的碧玉窗棂,卻是一觸冰涼。

“公主——”

我睜開眼,見十五公主正嘟着嘴死盯着我,她本想對我說什麽,卻在聽到叫喚後,汲汲跨過門檻,一把托住玉階上的宮人,焦急問道:“蕊兒,十四哥哥在紫宸宮怎麽樣了?”

那個叫蕊兒的小宮女慌慌張張地摔扶着十五公主,一臉焦急地搖頭:“因為是皇上突然下了急召的關系,奴婢去紫宸宮的時候,就被侍衛攔在外面了,根本見不到十四殿下,也不清楚裏面的情況……但是,奴婢回來一路上,卻見到諸位在京的皇子貝勒和內閣大臣都被皇上宣召進宮,現正往紫宸宮去呢。朝廷,似是要發生大事的樣子!”

“什麽!那,在紫宸宮的十四哥哥……”十五公主一驚。

我的心也跟着一沉。如果說,皇上同時急召諸位皇子和內閣大臣入宮的話,那麽幾位成年皇子以及其背後支撐的朝廷勢力一定已經開始相互角力了,甚至皇上已有相應的處決。

十五公主倒是一心只在意着十四皇子,道:“不行,蕊兒,我一定要去紫宸宮看看才行。”十五公主似乎想到什麽,不顧一切就要下玉階、出落玉宮,卻被蕊兒攔住:“可是公主,紫宸宮是不允許女子踏足的!”

十五公主急道:“我管不了那麽多了,就算是跪着等,我也要等到十四哥哥。我親耳聽到十四哥哥求皇父親用他來平息什麽黨禍……一定是這件事,我不能眼看着十四哥哥去送死啊……”

我心頭一震,不及細思,卻聽蕊兒哀求道:“公主,你使不得呀!這擅闖紫宸宮,若是觸怒了皇上,可如何是好?若是降罪,奴婢可再沒命伺候公主了!”

“蕊兒!”十五公主咬緊花瓣似的下唇,終是推開了蕊兒,而就在這一刻,我已先一步下得玉階,奪過落玉宮的宮門用力一推,半扇朱漆宮門因慣性重重阖上,我轉身,用身體擋住另半扇不及關阖的宮門,攔住十五公主的去路。

十五公主顯然沒想到我會那麽做,又驚又怒:“你竟然……讓開!”右手上已經多了一條紅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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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不能那麽做!”

“本公主叫你讓開!”鞭風甩過我的耳際,我的左肩一陣劇痛,我咬唇身受那一撻,趁勢抓住十五公主的鞭子,她比我小個二、三歲,氣力不及我,竟抽不回鞭子。

十五公主氣急:“你……你快放手!你知不知十四哥哥為什麽會在紫宸宮,你知不知道他為了你……”

“奴婢知道!”

十五公主一頓。

“奴婢知道,是十四殿下救了奴婢的性命,甚至為了奴婢的事此刻正在紫宸宮受過也不一定,這些奴婢都知道。”我直視十五公主,道,“奴婢還知道,十四殿下曾想将奴婢藏匿在公主的處所!十四殿下之所以會這麽做,都是因為全心信賴着公主!那麽公主,也該信任十四殿下,不是嗎?”

十五公主杏目一睜。

我接道:“公主有沒有想過,如果公主就這樣魯莽地闖進紫宸宮,非但救不了任何人,還會觸怒皇上,反而連累了十四殿下,公主此舉又置十四殿下于何地呢?”

十五公主死死地咬住下唇,花瓣般嬌嫩的唇都快被咬破了,她終于道:“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耳邊傳來小丫頭蕊兒跪在地上的嗚咽哭泣聲,我放柔語氣,道:“公主。奴婢這麽做,都是因為奴婢知道十四殿下信賴公主、疼惜公主,一定不會願意讓公主為他以身犯險的。十四殿下救過奴婢,奴婢心存感激,知道幫不了他什麽,也只能在他力所不及的時候,保護他珍惜的人。”十五公主一頓,擡起淚汪汪的眼睛看着我,我溫言勸道,“公主還是先進屋裏等等消息,說不定一會兒,十四殿下就差了人來了。”我輕輕松開十五公主的紅鞭,見她也未反對,就收起來,放還到她手心裏,又喚蕊兒道,“蕊兒姑娘也快別哭了,這就扶你家公主進屋裏去吧。”

就在這時,“磕——”地一腳步聲,從我身後傳來,十五公主本能地一動,想是聽了我的話,直等着十四皇子差人來了。卻見來人一襲瑩藍鑲繡萱草樣兒的漢服,外罩蘭花紫緞齊肩披帛,繡着荇草的雲履拾玉階進花廳來,見了十五公主福身行禮,直如一绾岚風襲人。她給十五公主行完禮,又平靜地看向我。

我此時才見到她的臉,睜目一驚。

她溫雅一笑:“不愧是州妹妹,也只有你勸得住十五公主。”

“三小姐……”我的眉頭似蹙非蹙,原來她都聽見了。

十五公主雖然有些小兒脾性,卻還是宮裏的人兒,忙讓蕊兒去屋外望風,囑咐不得讓宮婢下人靠近,一時間倒沒有旁人留意到三小姐也進了屋裏。十五公主和我心知肚明,三小姐此番是為我而來,又挑在皇上召見衆皇子大臣之時,必有要緊的話說。我遂關了幾排碧窗蘭扉,以防被人聽了去。

屋裏光線暗,可她與我如此近,彼此還是瞧得清楚的。

其實,淡漠如我本不應怕見她的,可不知為什麽,三小姐那雙折人的、淡泊而靈慧的眼眸總帶着似曾相識的感覺,讓我這個假小姐每次見了,都不由地自慚形穢。我略帶卑微地低下頭,正巧見她腰系的翡翠牌頭,牌頭的後半塊翡翠埋在暗處,只能看到納蘭的姓氏,卻是看不清閨名的。

三小姐柔聲道:“州妹妹,可還記得那日叩見蕙妃娘娘之後,我與你說的那些子話?”

我低着的頭點了點,我當然記得,多虧了她的提點,我才曉得納蘭世家氏族內,德爾格勒一系與尼亞哈一系長期暗中不合,自明珠罷相後,大皇子非但沒保尼亞哈一系,反而選擇在西北擁有的兵權的德爾格勒一系作為後盾。使得德爾格勒一系一直暗中壓制尼亞哈這一系,如今納蘭一黨在朝堂上已經到了完全失勢的地步。我本以為,送逾歲的三小姐與我這個假小姐進宮,也是納蘭黨不甘就此退出朝堂,不得不鞏固後宮勢力而賭上一賭的做法。我還暗笑着納蘭家只是臨渴掘井,想皇恩難測,就算以三小姐之姿,也未必立時就入天子法眼,成為後妃,卻沒想到我還是少算了一層,低估了納蘭世家。納蘭家本就不指望三小姐與我成為後宮,而是……

“……見你和蓉卿那般辛苦,我就該早些告訴你……其實我也沒有想到,你竟然代替了我。”我恍然擡首,卻見到三小姐幽幽回眸,“其實,未經選秀的我,本就是不能出嫁的女兒,家族不能把我嫁給世家子弟,得到聯姻,又怎會容得下我?我早就料到有那麽一天,家族會逼我走上絕路,不惜用我的性命換得最後一絲利益,可是……”

原來,納蘭府本是想讓三小姐趁皇太子私閱秀女時,以色貌勾引皇太子。更何況皇太子暴戾奸狡,必不會抗拒納蘭姓氏送來的女子。而後,坊間會有意、無意地傳出三小姐已是逾歲之年的蜚言,宮中追究,勢必牽扯到皇太子私閱秀女之事。皇太子為何私閱秀女,又為何偏偏選一個逾歲的納蘭氏族女,傳聞自要遠比事實浮豔得多,而這些也不會不傳到天子耳中。

說到底,皇太子與納蘭氏族女牽扯不清,不惜私閱秀女,只是一個幌子,只是讓天子對藐視皇權、私行選閱的皇太子産生一絲嫌隙。但天子不會就因為一個女子與皇太子反目,他甚至會懷疑是誰在暗中陷害皇太子,首當其沖的自是與皇太子素來不和的大皇子,偏偏女子又姓納蘭,便越發坐實了此事與大皇子脫不了幹系。

一個女子,輕易引發長子黨和太子黨互相角力。納蘭一黨雖也姓納蘭,是會受到牽連,但真正重創的只是大皇子和納蘭巽一系。不管用什麽手段,只消引發儲位之争,勢必導致朝堂之亂,屆時人人自危,試問誰還會顧及原本岌岌可危的納蘭世家,更不消說納蘭府另擁新人,暗中蓄銳了。

而那個引發太子黨和長子黨黨亂的紅顏禍水,自是不能容存于世,必死無疑。對于納蘭府來說,只是舍棄一個嫁不出去的族女,卻換來了一族的喘息。我沒想到納蘭家對自己的女兒竟也如此毫不顧惜。

“三小姐……”我本想勸她些什麽,可如今,三小姐換成了我,代她去死的也是我,我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如果父親或大哥,有一人還在,納蘭家也不至于蕭條至此,更不用你我……”三小姐含着淚又說了些什麽,可我聽到了,又沒聽到,我竟不知道對三小姐,是該怨,還是該憐的。

“三小姐,你是什麽時候知道我要代替你的?叩見蕙妃娘娘之後,你與我說那些話的時候,怕已是知曉的吧?”

“州妹妹,你怪我吧。可我真的沒想到他們會讓你……”

“夠了!”我轉過面,不想看她眼中的哀憐神色,“他們,還有誰?只怕在納蘭府,就已是決定讓我替你的。就算你父親,大哥不在了,你還有你的二哥和母親,他們又怎麽忍心那樣對你?所以,納蘭府派內侍接去禦舟的人只可能是我!”

“州妹妹,這件事其實是因我而起……你要怨就怨我,只求你不要怨怪二哥和母親,在納蘭府裏,最痛苦的其實是二哥,承受最多的也是二哥。他雖是嫡子,卻生母早逝,不得寵信。明明備受家族冷遇,可如今家族有難,他卻又不得不苦苦支撐。而我母親更是一直真心待你的。”

她輕輕拿起官帽椅間的高腳茶幾上的托盤,我冷笑着接過,事到如今,算是給我送一件壽衣嗎?可當我見到衣料上那熟悉的針腳,驚道:“你母親是……”

“是官夫人。”

我一震,手顫抖着撫上藕色的紗料上面刺夭夭桃花一樹白李,原來她知道我念着江南,才做的是漢裝。

我終于知道我為什麽明明心念、卻又每次都不敢正視三小姐的眼睛,原來只因為那眼神和官氏太相像,不論是淡然,還是哀傷。我心覺有愧于她,便連着也不敢看另一雙如此相像的眼眸了。

直到此刻,我終于明白立秋花宴時,官氏投來的那一個眼神,含着多少我不知道的哀傷。原來她本以為,容珏逼我進宮是想絕了蓉卿對我的念想,才特意前來阻止我,甚至還想勸我和蓉卿一道離開,逃往江南。可後來她才知道,原來我進宮是為了她的親生女兒做了替身。我真不知道官氏當時又該是怎樣左右為難,每見我一面,又有多少複雜心緒?若我就此進宮,她的兒子将永遠痛失我;可我若真與蓉卿逃離,她又将永遠痛失親生女兒。無論我逃與不逃,她都是注定要傷心的。而她又是怎樣忍着傷心,為我一針一線縫制這件繡衣的?

官氏如此待我,總算是有一份恩情。我便是替她女兒死了,也沒有那般不願意了。

想到納蘭府這麽做都是為了背後支持的那位皇子,在死之前,也該弄個清楚,只麻木地問道,“納蘭家舍棄了大皇子,另立擁戴的皇子可是……八皇子?”

三小姐一驚,沒想到我會猜到。

我苦笑:“蕙妃娘娘怎麽那麽巧讓你來這兒,娘娘可是他的養母!”我曾幾度懷疑、又否定納蘭家暗中支持的皇子是他,原來真是他!

一時間,那夜亭前月下,他的笑,他的憂傷,他的凄涼,他的殘忍,他的孝悌,他不惜一切的算計,他與我許下的十年之約,他與我說的那些似有情、似蠱惑的情話……如潮水般,湧入我的心頭,終是讓我強忍着的淚不争氣地流出眼眶。

他毀約了,我本以為我會恨他的,就像我一直恨着納蘭府一樣。可當我在禦舟上見到那樣卑微地隐忍在皇子群中的他時,我才發現,我的心痛了。我原來已經不恨他了,甚至,早在他對我說出“人貴在自重,而後人重之”的那番話之後,我就已經不恨他了。

他沒有欺騙過我,一直都用最真實的一面與我相處,連我自己也沒有察覺,我慢慢地就開始懂他了,懂他為什麽總是笑得那樣雲淡風清;懂他對生母的思念和母子不能相見的隐痛;我懂,他禮賢下士,不是為了什麽名聲,只是自小習慣了謙卑;我懂,江南士子口中的那一聲“八賢王”,背後有他多少年的謀劃,就又有他多少年的心傷。我懂我與他之間,沒有誰負了誰,也沒有誰欠了誰……

他是我最該防備的敵人,卻又是我在這艱辛世道上生存的唯一盟友,他就算是舍了我,我也不能怪他,怪只怪我太了解他,更怪我明明了解那樣心存算計的他,卻還不知覺地對他動了真情。

我的命本就是賣給納蘭家的,因着攀附他而得以喘息,現在為了他死,也不委屈。只是,沒想到那麽快而已。

三小姐看着我并沒有恨意的眼神,蹙眉問道:“你不恨他?”

我搖了搖頭:“我與他本就是敵對的,互相算計,互有攻守。”我忍不住笑了一下,“就算是錯,也是我……”我輸了,因為我對他動情了。

我平靜地吸了口氣,想來那夜,十四皇子劍指太子,原不是替我解圍,也是……為了他了。為了幫他,不惜親自引發朝堂動亂,讓納蘭府絕境重生;為了幫他,不惜親自挑起太子黨和長子黨的黨争,只為助他謀奪帝位。

而今,将我安置在落玉宮,無非也是為了他。我實在想不出,若不是十四皇子給他透的風,他又怎麽那麽快知道我在落玉宮?

“十四皇子啊十四皇子,你為他,可真是盡心。”我虛弱地笑了一下,可嘴角的笑卻又涼又澀,心忖,“可笑我這個假小姐的身份拆穿了,也足夠引起禍事,你又何必那麽費心費力?”

閉上眼用手靜靜地拭去兩頰的淚痕,讓自己重新恢複面無表情的樣子,我面向三小姐,道:“姐姐,我明白你此來的目的,我不會恨納蘭本家,更恨不了他……請你讓他們放心,我不會逃避自己的命運,甚至會盡我所能助他最後一次。至少……為他死,我是甘心的。”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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