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甘心赴死

。“至少,為他死,我是甘心的。”

我只是平靜地閉上眼,心如止水。

不管我和八皇子之間,曾經是誰先算計了誰。三小姐特予對我說出這番話,他和納蘭府的處境想來并不甚好,至少沒有如他們的預期。

而我,既已入死局,是無論如何也逃不脫被用來平息太子黨和長子黨黨禍的命運的,那麽,與其等皇上下诏賜死引起黨禍的納蘭氏罪女,不如我自己向皇上撇清與納蘭家的關系,用這條命換取他在朝堂上的主動權。

只是他可曉得,我是甘願為他赴死的。

攤開雙臂,換上官氏為我縫制的藕色漢裝,那将是我的壽衣。

推開蘭花徘扉,任微涼的風吹過我的發間裙袖,那本是漢家女兒的衣着,竟莫名地讓我想到在江南的一些往事。我從芙蓉浦上來,又回藕花深處去,若是沒有之後的波折,我也許不會來京城找那個人,也許就此平淡地帶着那年的記憶在庵堂終老。而今,我雖未老去,卻就要離世,能穿上這件衣裳,多少還伴着一絲對江南的留念,若能魂歸故裏,也算善終。

“納蘭澤州!”十五公主一鞭子甩下來,可紅鞭卻故意錯過了我,落在了地上,“你不能去,十四哥哥,他不會想讓你死的。

聽到她提起十四皇子,我輕輕蹙眉,我與十四皇子素不相識,他屢次幫我,不是因為八皇子又是因為什麽,而如今我死也是為了八皇子,十四皇子又怎麽會阻止?可我知十五公主與十四皇子必也有些難說的情份,終是什麽也沒有說,只是微微一笑,淡淡地搖了搖頭。

出了落玉宮,八皇子早安排了內侍引路,我只是跟在內侍鞠樓的身後。通往紫宸宮的甬道一反蜿蜒,筆直地通向盡處的朱漆宮門,兩面的牆也比別處的高了些,那照着光的一面乍一見像鑲了層金箔,耀得眩目,而那背着光的一面又似泛着暗紅色的煙,幽鎖着牆後看不見的重樓,嚴肅而清冷。我擡眼看向夾道外的天,澄淨地像洗過一樣,可夾在這一冷一熱的宮牆中間,卻又總覺着有些陰霾的,連帶着甬道裏的風也是忽寒忽烈。

那甬道看似一眼到底,卻仍行了很長的時辰,長到直到甬道上空的流雲聚散了好些次,才到達那座朱漆宮門。跨過紅漆門檻,裏頭是一片無風處,四面是敞開得看不見邊的青石地,足有海子那麽大,因是中間沒有一棵樹,也沒風,空氣壓抑得讓人感到憋悶,可老天偏偏還不放過宮裏的人,那毒辣的白日一烤,連青石磚上都煉出油來,我這才想起京城裏正值秋暑節氣。

我适時低頭,過了那大片燙腳的青石地,又到了玉階模樣的地兒,玉階很寬,我只是走過路過,便也沒有那麽多計較,更無心擡頭看這玉石臺上的宮殿。不久,到了外廷的掖門,再進去就是紫宸宮。

而我這個前來赴死的罪人自是不能擅入,只是在掖門前的青石地上跪着待罪。

距離死亡越來越近,我卻很淡然,我曉得我是必死的棋子,反抗與否都已無關大局,只是平靜地頂着日頭跪下,掖門外發燙的玉石臺灼燒着跪地的膝蓋,忍着難熬秋暑,不知跪了多久,我的頭微微有些暈眩,眼也因疲憊而微眯起來,只見着幾雙鹿皮官靴前前後後進了宮門,而最後一雙官靴在門檻前一頓,猶豫地轉向我,卻遲遲未進去,我無意識地擡起眼,卻心頭一怔。

“……二哥。”我喘息。

竟是納蘭納蘭仲卿!我沒想到在我臨死的時候,竟還會與納蘭家的人照面,更沒有想到竟會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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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面色很蒼白,見到我,更連臉上最後的一絲血色也随之失去。他的眉緊蹙着,那原本溫柔的眼中盡是痛苦,甚至在看到我的一刻是帶着刻骨憎惡,可那憎惡卻又夾雜着隐隐的憐惜。他見着我,微微動了動唇,卻終是若落荒而逃般,腳步淩亂地離開,徒留我見着他朝服下孤瘦的背影。

那背影,竟讓我有一瞬間見到了蓉卿的影子。

蓉卿……原本麻木的心又隐隐開始痛楚。

我到此刻才意識到他是納蘭蓉卿的哥哥,也是納蘭性德的兒子,又怎麽會不相像?納蘭仲卿也好,蓉卿也好,骨子裏總帶着納蘭氏與生俱來的優柔,優柔地讓人心痛。對他們,我終是愧疚的。只是,若我死了,我也便不會再有任何愧疚了,若我不再愧疚,是否就不用痛苦掙紮,只一心恨着納蘭府就好,再不有其他的念想?原來納蘭仲卿對我,亦如我對納蘭府,憎恨與愧疚相互羁絆,只是折磨着羸弱的心。我緊緊閉眼,以為會有淚流下,可我忘了烈日早已烤幹了我的心,徒留給我幹枯的痛。

“州姑娘,這納蘭蓉卿兄弟倆對你也算有情有義,你又何必不滿足呢?”陰柔的聲線從耳後傳來,他繞過我,到我面前,“我早就提醒過你,不要糾纏八哥,這納蘭府長房夫人的位置就是你的;我也警告過你,你不可能在宮裏呆得長久,你又何必不聽話呢?”

他的臉無限接近,水蔥般的玉手捏着我的下巴,強迫我湊近他,我面無表情地擡首,直視那張俊俏到陰魅的臉。我當然知道那夜我之所以有機會上禦舟獻媚,不會沒有負責秀女事務的內務府大人九皇子的功勞,可我已經決定為八皇子而死了,再執着是誰推我走到今天這一步又有什麽意思呢?我讓眼神中的戾氣散去,心底的怨恨只化為一個雲淡風輕的淺笑——一個那個讓我動情的他慣常的、無嗔無欲的、不透露任何心思的淺笑。

九皇子的玉指一怔,高挑的伶官眉微蹙,出乎意料地,他微微放開手指,而我卻在見到他身後的身影之後,凝住了笑。

“八爺……”

他獨自一人,謙卑地跟在衆臣之後。寬大的朝服使他消瘦的身形看上去越發單薄,我見着他摧眉折腰的樣子,明知道他舍我在先,心卻還是會為他錐痛。立如谪仙的他,到底要多隐忍,才能纡尊至此?我微動了動嘴角,卻越發苦澀,想到那夜在毓慶宮,他決絕地離我而去,我是在期待什麽?他早已舍棄我了。可我又在慶幸他并沒有從掖門出入,便也沒有見到如此的我,更不會分了他的心。

我閉上眼,心道:“也好,從頭至尾,只傷我一個人也好。”

可九皇子偏偏連最後一絲自欺欺人的餘地都不留給我:“可惜了呢,只是一門之隔。”我別過面,我以為我會麻木地面對死亡,可那顆原本枯如死水的心又莫名地停止不了痛楚。

我強忍着不讓自己去理會早已血淋淋的心傷,可他卻箍住我的雙肩,偏要一字一句如刀剜下:“不要指望八哥或是太子,他們自顧都不暇了,這場皇子混戰,誰先露出破綻,就意味着淪為衆矢之的,萬劫不複。誰也不會為了救你而露出破綻,誰都冒險不起,就算剛才讓八哥見到了你……”“夠了,不要再說了。我當然知道他不會救我,也不能!”心中的刺痛使我不管不顧地一把将他推開,我只想阻止他再說下去,一時竟忘了僞裝平靜,我睜着眼竭力抑制住哽噎的酸痛,原本被我強壓下去的怨毒又布滿眼眶:“在九爺眼裏,奴婢只是賤命一條,若真能助諸位皇子倒皇上位,也算死得其所,不是嗎!”

他故作憐惜地撫摸我的眼睑,薄唇魅惑地湊近我的耳垂:“為什麽,沒有試過求我救你呢?連太子都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了,你還有什麽好顧忌的?”

我顫着唇,強笑道:“可九爺和諸位皇子的想法不可能不一樣,奴婢又怎麽能用美色危害九爺的前途呢?”

九皇子在我耳邊輕笑起來,卻最後化為一個徹骨冰冷的聲音:“哼,妓.女也想要立貞潔牌坊?”

我瞳孔一縮,他已冷笑起身。

“九爺!”我從來不知道我敢如此放肆地喝住他,甚至在放肆過後還能如此平靜。

“奴婢,是為了八爺才來領死的。奴婢,為了八爺,就算死也甘願!”從始自終,我都沒有擡頭,但我知道他沒有走。

就在我與九皇子一跪一立無聲對峙的時候,什麽人一把将我從地上拉起,猛烈地甚至帶有粗暴,我本能地用力甩開那人的手,可他箍住我的力度大到讓我生痛,卻是我怎麽也甩不開的,我怒目而視,那人竟背對着我,擋在九皇子面前。我皺眉不敢自作多情地以為他是想将我護在身後,卻也乖乖不再掙紮,而他的力道也确實放松了許多。

“殿下!”

我回首,只見匆匆趕來的薛延尚,我的眼神一暗,原來是十四皇子,我果然是自作多情了。

薛延尚見着這一幕,步子不由地停了,焦急地靠近我,想說什麽:“州姑娘……”

我嘴角扯出一絲笑,笑一個九皇子逼我還不夠,十四皇子竟也如此不放心我,不僅親來,竟還讓薛延尚來囑咐我。難道都到了如今這步田地,他還怕我不甘心為了他八哥去死嗎?我本是笑着,可心突然極痛,便忍不住出言傷人。

“薛大人,十四殿下……與他,可真是比親兄弟還親。難道到了這時候,十四殿下對我這個死人還有什麽關照麽?”

薛延尚像是萬沒想到我會如此說似的,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啊——”我痛得叫出來,手腕快被十四皇子折斷。他不管不顧,只是給我更多的痛楚。

我怒道:“十四殿下與他既然比親兄弟還親,不是更該希望我甘心為他去死嗎?我,會去死!”

他卻什麽也不說,也不放開我的手,竟拉着我往紫宸宮內走。我怒極,“放開我!放開我!”鉚足全力甩開他的手。

我冷笑:“十四殿下,現在是在做什麽?私闖紫宸宮?難道要被我連累地一起去死嗎?你為他一定要做到這個程度嗎?”

他一頓,卻沒有回頭,只聽他的聲音幽幽地響起:“你不也是嗎?”

我驚地不及反映,他卻再次穩穩地抓住我的手腕:“那就讓我也一起死吧!”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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