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1)
守衛的內侍驚叫連連:“十四爺……十四爺……”
十四皇子只飛腳踢開攔路的內侍,帶我硬闖進去。
等我從震驚中清醒過來的時候,十四皇子已拉着我跪在紫宸宮內。
視線前晃過納蘭仲卿慘無血色的臉,八皇子滿目驚痛的臉,最後定格在十四皇子直挺挺的背脊,以及他身前高位上的那抹明黃。
“子臣,向父皇請罪!”十四皇子一扯朝服領口,藏青色的袍子帶着衣料的脆響垂向兩邊,袒丿露出光丿裸的上半身,而十四皇子已一頭磕下去。
紫宸宮內一片寂然,“臣服罪前,有一言欲禀明父皇。”十四皇子的眼神幽邃,讓四皇子暗自皺眉。
清和帝高深莫測地眯起龍目,道:“十四皇子,你何罪之有,竟需負荊請罪?”
“臣向來狂悖,言行全仗義氣,屢屢滋事,惹父生憂,幸得皇父寬仁,不怪臣之不孝,只念臣年少,次次寬宥,望臣改過。”
“臣年歲見長,方知皇父勤政辛勞,卻還費餘力循循教誨愚子,複想起當年無知行狀,更深悔之。”十四皇子決絕道,“然,臣雖已悔悟,但疏狂之氣實難根除,臣誤撞儲君,才使艱險小人趁機鑽營,為皇父憑添煩憂,此,臣之罪,臣知罪。臣,願一力承擔,請父皇以佞祯一人之軀平息──”十四皇子出奇地平靜,“儲、位、之、争!”
此言一出,殿內皆驚,一個皇子竟如此肆無忌憚地、甚至暗含輕蔑地說出了“儲位之争”四字。
八皇子蒼白着臉單膝跪下:“懇請父皇念十四弟未及冠禮,格外開恩,臣定會好好教導十四弟……”
“八哥,你不必替我求情。”十四皇子道,“佞祯既已認罪,合該受罰,只是佞祯确實無心,也不用什麽旁人用心猜疑了!”他挑眉冷諷。
我心猛地一顫,聽出他這話是直指皇太子!
我驚看向皇太子,卻正見他陰笑着冷睨跪着的十四皇子。我突然想起皇太子是有心殺他的,而身份蹊跷的我此刻和十四皇子同時出現,十四皇子又當面頂撞太子,不是正中太子奸計。我當初對太子獻計借皇上之手除掉十四皇子,實則是想救他,只因我篤定我不會和十四皇子有任何牽扯。可我的心思再細密、再警惕,我與皇宮中人的機心算計還是相差太遠,不管我怎麽掙紮,還是一個陷阱接着一個陷阱地踏入,被算計、被利用地徹徹底底!
我怎麽也想不到如今命運幾轉,竟然是我的計害到了十四皇子!皇上只要有一絲懷疑十四皇子有心謀陷儲君,他就萬劫不複了!
“十四皇子……”我焦急出聲,想阻止他繼續和太子玩這場危險的游戲。
他卻恍若未聞,反而握住我毫無防備的手,放到他袒露的胸口上,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極其溫柔,又無比堅定,“佞祯一心心慕納蘭澤州,今生只願與她生死與共,求父皇成全。”
我被他捏着的手一顫,那溺人的誓言讓我一陣失神,仿佛我真如他所言地那樣,被他戀慕到不惜為我死的程度。可我知道不是,十四皇子和八皇子暗中是一黨的,只是怕在這些個皇子心裏,這又是一場算計,甚至連十四皇子都不惜兵行險招!可不知道為什麽,十四皇子的話卻使我本就體無完膚的心再被揉緊,揪到極致,可偏偏還不碎,只是讓我地感受那痛一絲絲、一厘厘地沁入。
“納蘭澤州,是這樣嗎?”清和帝問。
我一驚擡首,驚恐的瞳眸中映出清和帝威嚴的龍顏,天子的威儀壓迫地我快要窒息,我直想捏緊拳頭,可我的手卻怎麽不聽使喚,我焦急地低頭,才發現十四皇子握着我的手腕始終沒有松開過,不知是他還是我的掌心沁出了涔涔冷汗濕潤了彼此的掌心。我呆呆地看向跪擋在我前面的十四皇子,心中頓時百感莫辨,原來他也并沒有外表看上去得那般鎮定。
我眼中出現了憐憫神色,謀害儲君,是足以被賜死的,不管十四皇子是因何如此對我,我總不能再連累他了。另一只手輕輕地覆上他緊握着我的手背,他的身子一震,而我只是溫柔地将他修健的手指從我的手腕上一根一根地掰開,心如止水地磕下額頭:
“奴婢……”
手肘不由地碰觸到貼身縫在手臂袖子裏的白麻角包,自從十四皇子陰差陽錯地給了我,那裏總留有十四皇子的殘溫,讓我再如何不去在乎,心裏卻還存着十四皇子這個人。可笑他與我素昧平生的兩個人卻因為連場算計幾度相遇,愣是仍然不識,卻總又若有若無地牽絆着,如今甚至到了同生共死的地步,這又是怎樣的緣分啊?只是,為了八皇子,犧牲我一個就夠了,而我更不需要他為我犧牲什麽。
“(奴婢)……并不識得十四皇子!”
我感受到十四皇子一震回首,但我只是把頭磕着地面紋絲不動。
“奴婢該知道的都知道,不該知道的也知道,就是不知道十四皇子……曾與卑賤的奴婢相識。”
只要我與十四皇子毫無牽連,皇太子的毒計就無法得逞,而皇上也不會遷怒到想殺他,至多只是治他一個不顧禮法頂撞君長的不敬之罪,那麽我也算還了他幾番助我之情,與他兩清了。
“嗯——”
一聲悶哼傳入耳際,不知怎麽竟像極了我夢中常聽到的聲音,我驚慌地擡首,卻見十四皇子重重地摔下,我鬼使神差地就想伸手扶住他,但八皇子已先一步抱住倒下的他,他的側臉枕着八皇子的另一面肩,讓我看不清。而我卻驚見他裸丿露的上半身那滿身觸目驚心的傷痕,心一瞬揪痛的難以名狀。我的腦海中霎時閃過什麽,我瞪大眼眸,我怎麽一直忽略了,也許那夜将我從冷宮救出的人和二鬧東宮的十四皇子本就是同一個人?
“父皇,十四弟有傷……”
我已聽不見八皇子和皇上說了些什麽,只是伸手去翻他的右手掌心,卻又心揪他的傷勢,終是中途改為他切脈。但那些侍衛卻在我的指尖碰觸到他之前将他架開,我微顫着唇,另一手不自覺地揪緊胸口,幾滴眼淚竟生生逼下來,可我本是沒有眼淚的人啊!
太子見十四皇子被架出紫宸宮後,才陰恻恻地道:“納蘭姑娘,你何必狡辯,十四弟若與你不相識,又怎會為了你這般不顧性命?還是納蘭姑娘向來健忘床第之事?”說着竟暧昧地笑起來。
還沒有緩過神志的我,本能地睜大淚眸驚看向太子,又回看八皇子,他的面色蒼白,神情帶有一絲痛,而那一絲痛卻痛到了我心底。太子的一句話就輕易勾起了男人情丿色的浮想,而那個我願意為他而死的男人就在我身邊,可我微張着口,卻是百辭莫辯,胸口如刀割剜,痛得直要死去,而我卻不得不強自在極痛中忍痛鎮靜下來,将視線從八皇子身上一寸一寸地移開。
也許他并不知道我對他早有非分之情,是的,從他毫無掩藏地在我面前表露奪位野心開始我就預料到我的心會有淪陷的這一天,也許他只是見到竭力抵制感情的我,卻并不知道我已經被他淪陷到什麽程度,他不知道我可以為他赴死,甚至毫無怨言。
而如今,他知不知道已不重要,我面無表情地閉上眼,把對八皇子的情和傷都深埋在心底。即便是誤解也好,羞辱也好,對于我這将死之人又算什麽?我本就一心願為他赴死的,若不是十四皇子,也許我就算跪死在殿外,也未必能得見皇上,了我求死的心願,如今倒是正好,正好。
只是我再不想連累十四皇子,就算我的死注定是這宮裏的一場算計,我只求這算計算不到我不想傷害的十四皇子。因為太子的發難讓我心中一惕,如果通過我可以算計到十四皇子,那麽通過十四皇子又可以算計到誰?我突然意識到保住十四皇子,才能保住他啊!既然我之前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現在又怎麽還會讓如此幫他的十四皇子陷入困境?
我淡淡地凝了一眼八皇子、納蘭仲卿,又看向太子,最後是清和帝。
初見天子,我雖是攝于帝王的威儀,但在他不怒而威的睿智眸光注視下,我卻莫名地相信這位清和帝皇帝的英明,我發自肺腑地相信。
向着皇上無比恭敬地磕下頭:“奴婢,本是邀寵之人,死不足惜。只是在禦舟上,十四皇子卻誤會奴婢不願意,仗義地為奴婢解圍,那是十四皇子與奴婢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相見。只可惜,我與他遇到得太晚了。其實,他是個好人,他只是單純地想幫我,如此而已。”
我說得動情,便忘了自己又說了些什麽,只是那時候的我并不知道,即便我沒有看清這場朝堂争鬥中十四皇子和八皇子的微妙幹系,我潛意識裏還是會保住他的,只因為他是我無論如何都不想傷害的人。只是,當我真正察覺這些,又是在很多年之後了。
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十二 祯心何钰
清和帝的眼神幾不可查地眯了一下,而毫不知情的納蘭澤州只是把額頭貼緊手背,對着地面的眼睫幽幽垂下,滿含着連自己也不知道的溫柔,心底一嘆:
“十四皇子啊……”
乾清宮外,飄出一道無聲的嘆息,抖落宮牆上白色的花瓣,哭泣般落在十四皇子淩亂的額發裏,而他只是隐隐地皺起了眉頭,似痛苦又不似……
“奴婢……從不識得十四皇子!”
當聽到她說出那句話的時候,十四皇子不可置信地回首,卻見她的額磕在手背上紋絲不動,“奴婢該知道的都知道,不該知道的也知道,就是不知道十四皇子……竟與卑賤的奴婢相識。”她斷然決然的話語再一次傳入耳際,十四皇子胸口大震,想到過她所有的反應,卻沒想到,她竟然會矢口否認曾與他的相識,那自己強忍着內傷帶她硬闖乾清宮又算什麽?她不明白嗎?
還是,她真的是貪生怕死到只想與他撇清關系嗎?
十四皇子急怒攻心,恨不能扳過她柔弱的肩,捏着她的下颚,逼她直視他的怒眸,可他剛一動,胸腹之內一陣氣血翻絞,他吃力地自語:“太子的那一拳……”強撐着咽下喉間腥甜,卻是悶哼一聲,頹然倒地。
沉重的身軀感受到同樣沉重的包容,卻不是大殿青磚,而是男人消瘦挺直的雲肩。
是八哥!他跪着用肩膀撐住他的身軀!那溫潤如玉的神容隐忍而蒼白,神色複雜地與他對視一眼,又竭力地向父皇求着下情:“父皇,十四弟身上有傷……”
半昏迷狀态的十四皇子見到八哥卑下地為己求情,心頭頓生一陣悲涼,八哥竟然為了他,在這麽敏感的時候出面求情。以太子的偏狹記仇,又如何放得過八哥?可更讓他感到可悲的是,原本那個誓死都會追随八哥的自己,如今對哥哥卻再做不到只有兄弟之義,只因為一個女人,每當他面對八哥,心就全亂了……
東宮外的那個月夜,八哥曾用那般隐忍着憐惜的眼神望着州兒,卻又在州兒回視的時候強忍着情傷決絕地轉身,毫不知情的州兒就那樣隐忍着青眉,凝視着八哥單薄的背影蕭瑟在夜風中,那一夜,那一幕,凄美,哀傷,再容不下別的任何人,包括他佞祯。
他心中長久以來敬仰的八哥,他最敬愛的兄長,和他愛上了同一個女人,而他深愛的女人,不容他謙讓不謙讓,都早已深愛他誓死效忠的八哥了。
……“奴婢……從不識得十四皇子!”……
他不該如此驚怒啊,他早已知道她的選擇了,不是嗎?
十四皇子重傷的胸口越發劇烈地疼痛起來,只能苦笑着自嘲,“從不……相識嗎?”
在她心裏,真的只有八哥,只是八哥嗎?那他佞祯,又到底算什麽?
妒、恨、驚、怒、悲……在心中交纏,卻終究只淪為痛。
對八哥,心生嫉妒,但對于那個幾番救自己于危難的八哥,不能嫉妒!
對州兒,心生驚怒,但對于那個多年來一心所念的州兒,不忍驚怒!
他此生最愛的兩個人,就像兩把刀以最殘忍的方式切入他的心腹,但他卻只能讓那傷一厘厘深入,直到自己痛得更深,傷得更重。
“佞祯,是不是那時就該從心裏将她放下呢?”十四皇子自問,自傷,卻又在見到她為八哥不惜赴死的時候,忍不住暴怒,癡狂。拉着她,闖入乾清宮,毫不在意所有的下場,他只想陪着她一起埋葬、一起覆亡,甚至不惜觸犯太子,忤逆父皇!
大哥和二哥的黨争,八哥暗藏的野心,這盤三方角鬥的棋局上最重要的棋子——佞祯已經超出了所有人的控制。平心而論,身為皇子的他并不只甘心成為棋子,他也不是沒有謀算,把太子所有的怒意和猜疑都引到自己身上,确實是一心為了州兒,可實際上也暗中保全了八哥,不是嗎?
當他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出現在乾清宮的那一刻,他看到八哥蒼白的面色,心中曾燃起一絲殘忍的快感,仿佛在感情上,讓他尊如神明的八哥也不過如此,八哥暗藏多年的野心和随時可能曝露的身份是他無形的束縛,而他佞祯卻可以為了州兒豁出性命,甚至還解救了八哥岌岌可危的處境。
只是,他沒想到,又或者他只是一直在忽略,大殿上的州兒也許早已看穿了他的一切心機,就像很多年前,她就那麽輕易地看穿了他一樣。
可就算如此,州兒終究是不願與他同生共死的。
“納蘭澤州,我對你,真的什麽都不算嗎?”佞祯滿腹苦澀,任由體內本就極重的內傷徹底爆發,只是想以最殘忍的方式對待自己,讓肉體遭受同等程度的傷痛,以麻痹心髒上那撕心裂肺的痛。
徹底昏迷前的十四皇子在被拖出乾清宮的那刻最後看了一眼納蘭澤州,但內傷複發引起腹腔積血壓迫髒腑,痛感已奪去了十四皇子的大部分意識,他已全然不知看到了些什麽。
十四皇子終是陷入了長久的昏迷。可昏迷中的他依舊呻吟着什麽:“……”
沉重的昏睡讓十四皇子的思緒淨空,卻反而做了一個異常沉長的迷夢。
夢中,他仿佛見到了州兒,她瞪大了眼瞳,卻不是驚恐,她微顫着慘白得毫無顏色的朱唇,蒼白的纖指撫上他的手腕,欲觸未觸間,一滴淚就那樣悄然落出她掩不住憂思的眼角,如冰跌碎在他空空如野的掌心……
這一定是在做夢啊!心裏只有八哥的州兒怎麽會對他流露出這樣的神情呢?他的理智如是提醒他,但他卻反而在混亂的意識裏一直沉淪了下去。
“十四皇子啊……”
掌心的觸感漸漸消退,但那一滴淚卻反而跌入他心底,就像那日萩棠宮裏凄涼的冷雨,而她,就在那冷雨裏凄厲地嘶喊,讓他深深地記住了她的聲音……
“不!我情願你說我很有心計!”
她的聲音,穿透柴房支丫的門板,穿過漫天陰霾的雨絲,刺入那個躲在萩棠宮後堂榆樹上的他的胸口。
他曾震驚于她對樂鳳鳴說的那些話語,震驚于她竟承受着那麽多痛楚,一人獨行了那麽久,而他不在她身邊,只讓她一人辛苦!他不知當時心中激起了怎樣的情緒,只想沖入柴房,将她狠狠地揉進懷裏。
“我要見八爺!”又是一聲,佞祯的步子一滞,他就立在榆樹上,雨滴穿林打葉落在他身上,而他卻冷冷地看着她不顧侍衛的阻止、一心要見八哥的樣子。
佞祯的胸中霎時生出無可抑制的怒氣,他以自己意識不到的速度,在一衆侍衛間攔腰抱住她,為她擋去所有拳腳。
其實,那時候,他就該想到,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八哥。是八哥!
只是後知後覺的他,卻還抱着昏迷的她嘶聲叩問,只是期望她來京城,哪怕有一絲一毫是因為他……
昏迷的少年一撇嘴角苦笑,對她,他總是不甘心,卻又不忍心!就因為這顆不受控制的心,他一次次為她做了數不盡的傻事。
“曾有多少次,我就那樣抱着昏迷的你,卻又自負地以為你遲早會想起我。
曾有多少次,我負氣地想放你出京,卻又傻傻地希望你會為我而留下。
又曾有多少次,我就站在你的身後,只是,期盼着你的一個回眸……”
“十四皇子啊……”
秋陽透過蕭蕭竹葉飄入無逸齋的竹簾,十四皇子驚覺自己竟憑窗而立,正一直看着黃昏為竹葉打上斑斑駁駁的昏黃。侍女子顏拿了一只白麻角包進來,說是她想見他一面。天知道他當時快被憋瘋了,只恨不能立時沖出去,他三步并兩步抄起那只白麻角包,抑制着狂喜小心翼翼地拆開紅線,卻竟……佞祯那顆跳得飛快的心被無形地撞擊了一下,停滞了。他終于明白了她的來意了。
“殿下……”子顏鎖着眉喚他。
“等等,讓我想想……”他沒有立時回應,而是拿着彙票,坐在臨窗的木椅上,克制着心中狂躁的情緒,幽幽地看向窗外。竹林裏的那抹倩影就在黃昏裏,離他很近,卻又很遠。
他們都各自變了。經歷了太多磨難的她,和注定生為皇子的他,都再不像年少時那樣輕易動情了。
可是,過了那麽多年,他們之間就只有一張彙票,僅此而已嗎?她以為,她把彙票還給他,他們就互不相欠,不用糾纏了嗎?
好,她要兩清,便與她兩清,也便罷了!佞祯氣血一沖,剛一動,卻又在見到窗外的她淡淡轉過落寞的面容時,怒氣全無。
其實,當初把銀票給他,本心裏也并不是希望她離開的,他篤定她不會離開,卻想知道她會為誰而留下,是否曾有一絲是為了他呢?
佞祯就這樣拿着那個角包,癡癡地看着她的身影,甚至沒有意識到,這一看,就看了個竹落飄黃。
他不該那麽傻傻地看着她的,其實,他應該早已清楚,她是為了……
“都是為了……八哥啊!”少年緊皺的眉頭流露出隐秘的悲傷。
原來,他一直都在刻意忽略、刻意回避、甚至刻意忘卻一個現實,其實他從來就不曾得到過她,從他留她一人空等的那一刻起,他就失去了得到她的資格。
是他負她在先。
這。就像個詛咒烙印在他的胸口,讓他心痛,讓他心慌,讓他無法毫無愧疚地出現在她的面前,毫無顧忌地将她從八哥手上奪過來,只禁锢在他一人的身旁……
秋日宮牆上的白櫻依舊靜靜下落,遠處,昏迷的十四皇子被擡過宮牆拐角,堆滿角落的那一地白色花瓣被連帶着淡淡揚起,近處,空落的馬蹄袖裾鼓風垂下:
“十四弟,你又何至于此呢?”
清俊瘦雅的男子驀然回首,如玉般的面容暗自憔悴,他的身後忽而湧起一陣莫名的秋風,揚起滿地白花卷上他藏青色的靴裙,讓他看上去仿佛是佛經裏沾花而過的弟子,就那樣任腳下厚重的皂靴一級級踩下浮屠,攆着殘花而來。
秋風依舊,吹飛秋櫻瓣瓣。落花在他孤瘦的背脊上舞出幾道絕美的弧度後,便又随着高築的紅牆幽幽遁去。
櫻落,無聲。
人過,無痕。
唯有外廷甬道的青石上留有幾瓣殘塵……
清瘦的男子就随着櫻花甬道,一直走到盡頭,過了門檻,再折向一條隐秘地通往內務府囚室的冗長地道。他撂袍,沉重的步子攆下,黏在朝服裙擺上的幾瓣櫻花就抖落在地道的石階上。他的步履依舊,若攆殘花。
地道的底端是一座地下石囚,囚室頂壁鑿了一個天窗,透下一道光束映出一個羸弱的身影,踞坐在稻草鋪就的青石地上。男子枯站在石階半腰,只是無言地凝視着女子的身影,直到孤月升上雕檐,囚室漸漸昏暗,連天窗外射入的光束也變成了凄涼的瑩藍,他的心卻反而在漆黑裏無處遁形……
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十三 東宮陷情
東宮
“三殿下請回吧,太子殿下今兒個誰也不見。”
三皇子握着羽扇正回身,見着前頭的宮櫻樹下立着一個身着淡紫绫緞萱草刺繡宮袍的宮人,似等着什麽人。三皇子搖頭,心忖這不知又是哪個太子一夜風流過的癡情宮人,正要經過她時,卻無意間瞥到她的側臉,女子容貌溫婉,眉目婉約,發上挽起的弧髻垂着紫白色的流蘇,一絲不亂的旗尾梳在腦後,氣質若蘭,倒不像是一般人家的閨女。
三皇子皺眉,這女子好像在哪裏見過,正要想起什麽來,忽見前星門外又行來一衆人,為首的是個老者,瘦小精幹,鷹嘴鹞目,眼中精光四射,正是太子生母赫舍裏皇後內家兄弟,康朝初年四大顧命大臣索尼之子,權傾朝野的索相長孫無名。
三皇子忙上前:“索老。”
長孫無名自納蘭中堂罷相後,便一頭獨大了二十年,面上不由地多出幾分傲慢。他自诩長輩,見到三皇子也不下跪行禮,忽見着三皇子身邊不遠立着一萱衣宮人,以為是三皇子帶了來獻給太子的,想到他正為了那個在太子宮留過宿的納蘭澤州焦頭爛額,又見一個女子,氣哼了一聲,只當沒看到三皇子。
三皇子文采斐然,在京中也算是一位才子,見長孫無名目中無人,儒雅的眉一皺,但他還是隐忍下不悅,做出人前皇三子的才子風度。
“什麽,連老臣也不讓進麽?”
身後,長孫無名暴怒的聲音響起。三皇子用羽扇隐着的嘴角斜斜一笑:“長孫無名,你目中無人,還有比你更目中無人的!”他羽扇一搖,甩袖而去……
小迷宮內明黃迷離,高坐玉床上的太子·佞承身披明黃缁衣,敞襟坦腹,神目輕蔑,安南進貢的紫金玉績冠規規矩矩地束着背後那條油光光的發辮,可兩鬓垂下的幾縷青絲卻又風流戲谑地松散在溜肩上,慵懶中透着掩不住的犀淩。太子帶着白玉扳指的拇指優雅地抵着下颚,眯着的鳳目,看着床前明月映出滿地花影——
夜風輕拂,花影搖曳,一如當夜,她就跪在這稀疏的花影裏……
耳邊響起九弟陰柔魅惑的聲音:“太子殿下喜歡的來歷,納蘭家的……” 太子的眼神含癡似醉,鳳目凝着她微微擡起的臉,那本該是張刻薄清冷而陌生的臉,讓他——心生失望。
太子自嘲一笑,“哼哼,本該是這張臉……”
那跪在腳前的人如那夜一般擡眸,可擡起的竟是那張讓他癡戀已久的婉然溫靜的臉,太子的心一顫:
“惜若……”
他一瞬站起,推開面前的水晶花簾,卻哪裏有什麽女子,只是一地殘花空影罷了……
太子重重地坐回床榻上,頭上的青絲頹然垂下。
“太子殿下……”這時,一個內侍瑟瑟發抖地上前。
“說!”太子沒有多少耐心。
“長孫無名大人,齊琏大人……”
“宣他們到殿內候見!”
太子随意一披孔雀羽披肩,便出了寝宮,孤月映着孔雀的青羽泛着青光,那披風被夜風吹起,別是一種風流倜傥。
太子一進殿,心急如焚的齊琏就迎上來道:“今兒個大殿上,十四殿下這來的是哪一出啊?這皇上雖下令将那姓納蘭的女人押入內務府,卻又遲遲未定罪,到底是什麽用意?再這麽拖下去,恐怕對我們不利。”
太子并未理會,只是一路走到殿最裏的高塌上,撂袍一個轉身坐下。
齊琏急急再谏道:“一定要采取行動才行啊,太子殿下!必須趁皇上下決斷之前讓她再度招認!”
長孫無名見太子仿佛根本沒有聽到齊琏的谏言,皺眉,道:“太子,你到底在猶豫什麽?”
太子聽長孫無名教訓的口吻,淩眉微皺,眉骨動了動,道:“既然還不知道皇阿瑪的意思,兩位大人的意思是……不管皇阿瑪的意思嗎?”
“哼。”長孫無名氣笑,“太子殿下到底是要等皇上的意思,還是對那個納蘭家的賤婢根本下不去手!老臣今兒個才曉得那大殿上姓納蘭的賤婢竟在東宮中留過宿!”
“索老!”太子擡眼,眼刀一掃。
齊琏忙勸道:“太子殿下,這可是鏟除納蘭殘黨的絕佳機會!您到底在想什麽?那女人畢竟是納蘭家的,心軟不得!”
長孫無名道:“太子不要忘了,納蘭家早與我們勢不兩立!納蘭家的女人又怎麽能姑息?何況那賤人就算要死,也要在死之前給我們留下最後的價值。不徹底鏟除納蘭黨,老夫絕不甘心。現在這賤人自投羅網,還不利用她把納蘭黨和大皇子一并拖下水?”
邊上的內侍觑了眼太子的臉色,道:“索老……”
“老夫進谏太子,何時輪到你們這些個奴才插嘴?”長孫無名無視那些內侍,旁若無人地對太子怒叱,“太子!你怎麽變得如此畏首畏尾?色字頭上一把刀,那可是納蘭家的女人!納蘭中堂的孫女!太子為何不聽老臣進谏?”
長孫無名說着說着,跪坐在地上,聲淚俱下,“娘娘啊,皇後娘娘!老臣這些年苦心經營都是為了誰?好不容易扳倒納蘭中堂,又是為了誰?老臣都是為了太子啊!可太子不明白老臣的心啊!娘娘……”
太子臉色陰沉,看着長孫無名目露狠意。
此時,殿內響起一串陰柔的笑聲。
“嗬嗬嗬嗬……”從齊琏身後,又行出一個妖嬈邪魅的男子,一襲朝服衣袍,顧盼生輝,他看向太子,勾唇笑道,“太子若喜歡那女人,再玩玩也便是了。內務府那邊,太子殿下就不必擔心了,佞棠已經安排了人手。請太子殿下移步。”
“哼!”太子冷笑,甩袖而出。
太子一行正出東宮往內務府去,卻見月光下,一萱衣女子立于宮門,女子顧盼回眸,一雙眼瞳宛如一汪秋水,讓太子瞳孔一縮。
女子目光溫柔地掠過來人,明慧的眼眸淡泊地定在一個人身上,夜風吹起他清高流貴的闊袖明袍和肆意披散的發辮青絲,他嘴角的魅惑輕易地掩去了一切破綻。
衆人皆眼觀鼻、鼻觀心地立在一邊,曉得這太子向來風流,這女子不定又是太子殿下的哪個新寵。
太子回頭:“叔父,你們先過去。”
“哼,美色誤國!”長孫無名怒哼一聲,卻也急着先進去辦正事兒。唯有九皇子行在最後,看向女子的時候,蹙了一下眉。九皇子跟着長孫無名等行到半路,忽而一驚,“那女子,竟然是……”
太子大袖飄飄,帶上萱衣女子纖細的玉臂,裾袍一揮,躍上瓦檐,幾個縱橫落在一處偏僻的禦湖之前。湖後假山林立,在這暗夜裏成了天然屏障;湖邊秋櫻盛開,随風幾瓣落入湖面。樹下,男子妖嬈俊好,女子溫柔恬靜,在花雨裏,好似一對璧人。只可惜,他們各自看向一邊,終是貌合神離了些。
太子沒有放開女子的手臂,追問中掩不住焦急和心切:“你來做什麽?”
萱衣女子:“我想見一見關押在內務府裏的納蘭澤州……”
“為什麽?”太子皺眉,鳳眼中閃過一絲掙紮和殺意,“為什麽偏挑這個時機,偏挑我陷入困境的這個時候,偏挑這個陷我于困境的人?”
萱衣女子淡然地仰首看向他,他的情緒波動清晰地落入她的眼裏,她突然笑了,笑得很純美:“因為家族的吩咐。”
“家族,又是家族?”太子自嘲着勾起魅惑衆生的嘴角,捏着女子皓臂的手下卻不自覺加了力,可痛的卻是隐藏在心底深處的另一個自己,“對我,就不能有一句假話嗎?哪怕你騙我。可在你心裏,就只有你的家族嗎?”
萱衣女子:“他們是我的家人……”
“可你的家人視我為仇敵,恨不能殺我而後快!”
“祖父、叔父,他們要做什麽,我不知道。但我對你說過,我不會為了你去刺探家族的什麽內情,但也絕對不會讓他們對你不利!”
“對本殿不利?也要看他們有沒有這個本事!”太子冷笑,“他們觊觎本殿的東宮之位二十多年,本殿倒是要看看他們還能怎麽樣!這次,他們以為利用區區一個葉赫那拉的女子,就能讓本殿中了美人計麽?”
“你想對她怎麽樣?”萱衣女子急道。
太子正想說什麽,卻發現萱衣女子臉色不對,不悅道:“你關心她?”
“太子忘了,我也姓納蘭!”
太子仰天一笑:“我真是忘了,你們畢竟是親族一場啊!”
萱衣女子睫毛一顫。“太子殿下,求你能放過她。她只是我三弟心愛的女人。”萱衣女子懇切地看着他,求道。
“你認為,一個寧死也不願嫁給我、甚至裝病逾選的女人,與我還有多少情分可以交換這份人情?”太子危險地眯起眼睛,突然粗暴地捏住萱衣女子的下巴,咬牙切齒地問,“納蘭三小姐!”
下巴痛得快被捏碎,萱衣女子卻要強地咬住唇:“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