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二十九章

佟方霖的細長眼透過厚成酒瓶底的鏡片,在白凜凜的病房周圍掃視了一圈,幹咳一聲道:“找你喜歡的女人,領個證讓她給簽字吧。”

一只橙子砸在佟方霖肩頭。

袁瀚煞白着嘴唇道:“手術爺不做了。”

佟方霖一把将橙子扔回去:“喂,你胡說八道什麽?”說完,重重地嘆一口氣道:“差不多就行了啊,都什麽時候了,該告訴誰告訴誰,別裝什麽聖人了。”說完,轉身去查房。

待佟方霖走後,袁瀚先是用汗津津的手撫摸着手機,再攥着,把屏幕攥出一層水霧,用削長的白手指拭去了,再填了一層模糊的水幌子。

皮膚的熱燙又開始了。

他的雙頰又開始發熱,渾身軟得像是中了武俠小說裏的化骨綿掌似的,坐得難受,只得輾轉躺下。待頭腦着了枕頭,熱燙的感覺已慢慢遍及全身。

袁瀚自嘲地笑笑,一咬牙,将自己再熟悉不過的號碼撥出去,剛響起,對方就接了起來:“瀚瀚,怎麽這時候打電話?我剛要去逛超市。”

“媽。”袁瀚沉沉地喚着:“我……”

“今天沒上班?還是又出差啦?我對你說,你爸爸剛接拍了一部電影,雖然還是個小配角,可是這次劇組有很多港臺大牌明星啊,還有,你堂妹剛生了個女兒,我中午得去喝滿月酒……”

“嗯。”

袁瀚閉上眼睛,頭一次仔仔細細地辨析着母親的每一個字句,覺得這絮絮叨叨沒有重點的話猶如天籁。

袁母興致勃勃地東扯西扯了二十分鐘,才想起來:“對了,最近有沒有談女朋友?我知道你沒玩夠,眼光又高,我也不逼你成家了,男人有男人的志氣,你盡管在外面忙,家裏都挺好的,你別擔心。”

“嗯。”

“你姨媽和我約好了去超市買點東西,我得去了啊,你好好的,別總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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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

“走了啊。”

“嗯。”

忙音便嘟嘟地響起那刻,袁瀚失聲一笑。

他的眉心不自覺地微蹙着,将又一個熟悉的號碼輸入,這次,沒有撥出去,任窗外的燦爛下午先是順着翠綠的梧桐直射在房價的每個角落,再掩掩映映地收起裙裾,最後,那太陽順着梧桐緩緩落下去,他按鍵将號碼一個數字一個數字滴删除,待屏幕只剩下最後一個數字時,眉心輕斂。

“你果然是維納斯。”

他清晰地記得,阮小二曾在歡愛之後,盯着他的《愛琴海》油畫如是感慨。

可是,阮小二,維納斯總會有斷臂的一天。

“鈴——”

一聲刺耳的鈴聲,将他拽回到現實,扭頭,只見鄰床的四十多歲中年男子五官扭曲,身體不停地抽搐着,大灘大灘的鮮血從他口中嘔出,被子上、枕頭上全是殷紅,血腥味、藥味夾雜着失禁後的令人作嘔的味道在空氣中蔓延。

據說,他是胃癌晚期,癌細胞大面積已轉移至肝區。

佟方霖和護士們匆匆忙忙趕來。

吃藥,止血,……窗簾阻隔上,他依舊聽得到人仰馬翻的處理,各種狼狽的現眼。

袁瀚望着自己骨骼日漸凸出的手腕,苦笑。恍恍惚惚中,他看見自己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面色青白,直挺挺的軀殼只剩下呼吸還要借助氧管,他的手腳都再也沒有力氣擡起來,母親淚光點點地喂藥,父親自責地砸牆……

袁瀚沉沉地自語着,将最後一個號碼删除,窗外,天全部黑透了,綠色、紫色的霓虹長束光卻燃燒到月亮上,像是一個個游離的孤魂,又像是呼喚他歸來的幽靈。

他怔怔地望着那渺然的光束,良久,疲憊地起身将那病號服換下。還未走出門去,就被查房的佟方霖逮個正着。

“幹嘛去?大帥哥?”佟方霖步步逼近。

袁瀚泰然推開他:“回家。”

佟方霖怒道:“你瘋了是不是?有多少人被發現是胃癌晚期,只能等死,你現在還有機會,為什麽要放棄求生!”

袁瀚冷笑:“然後像一具屍體一樣,只剩下一口呼吸,浪費錢財浪費空氣,折磨自己的家人,愛人,對不對?還他媽的有什麽意思!”

佟方霖按住袁瀚的肩膀道:“放屁!你只是中期,如果手術成功,你怎麽會像他那樣子!”

袁瀚扯下他的手道:“閃開。”

佟方霖一拳将袁瀚推到在地上:“你看,你現在虛弱成什麽樣子了?人妖都比你強壯!你年輕時候一個打十個的本事呢?你胃出血時候那麽大的事情都沒來找我,現在你把自己的命栓在我肩膀上,我就得負責到底。你不是還想畫畫麽?你是想現在就帶着遺憾見閻王,還是用手術後的時間畫你的畫,你看着辦吧!”

“住口!”袁瀚吃力地爬起來,用盡全力向佟方霖的鼻子上搗過去,腳下卻踩了棉花似的,忽地一軟,被佟方霖擒住,眼前一模糊,口裏腥甜,就嘔出一口鮮血。

佟方霖只得将他押回病床上,袁瀚有氣無力地道:“滾開。”

“啪!”

佟方霖一個巴掌往那張蒼白的俊臉扇下去,扇得袁瀚眼冒金星,暈暈呼呼地一陣惡心,血和着胃酸哇地吐出來,吐完之後,四肢百骸癱軟成一團稀泥似的,再也動彈不得。

“不用你管,滾蛋。”袁瀚沙啞着嗓子,吃力地道。

“媽的!”佟方霖一面拽胳膊拽腿幫他換着病號服,一邊沉甸甸地說:“去年老陳肝癌死了,今年老子還真就不讓你走了!你們這些人動不動就通宵熬夜加班,畜生似的工作賺着高收入,到底圖的啥!看人家晚期害怕了是不是?給你轉進單間病房,別想些沒用的!”

說着,他仔細替袁瀚蓋了被子,摸出他的手機,商量道:“你要是不好意思說,要不,你想告訴家裏或者誰我替你說?或者,你也可以告訴你喜歡的女人的朋友啊什麽的……”

“話痨,你讓我休息下。”袁瀚疲憊地閉上眼睛,任他喂水、喂藥,心裏沉沉地跌落着,跌落着,落入谷底,與巨石相撞,撞得他頭腦天旋地轉着。

七歲學畫,十七歲将畫擱淺,二十七歲時候達到事業第一個高峰,從此背棄畫,不知不覺,他已做了四年的木頭人。

每每,在黑漆漆的游戲室與魔獸殺得天昏地暗,每每,跟着動漫的人物冒險、厮殺,他以為,他這輩子就和畫絕緣了。每每,他倒在游戲室的椅墊上,渾渾噩噩的睡去,睡不沉,醒不來。

醒來,依舊不是自己,是個套了自己衰敗軀殼的木頭人,捂着胃,用自己繪畫的造詣借屍還魂到園林景觀上,得了獎,又怎麽樣。

正在這時候嗎,他手機鈴聲将這飄飄忽忽的靈魂喚了回來。

袁瀚一陣驚喜,來電的鈴聲惹得他揚起的唇角再度垂下。

“別接。”袁瀚阻止道。

佟方霖卻自顧自地接起來,就聽一個柔軟的女聲道:“學長,你在哪裏?我在婚紗店,我老公不在上海,可是結婚需要燕尾服,你和他身材差不多,我想讓你幫忙試一下好不好?”雯雯有些幽怨地道。

佟方霖眼前忽然就靈光一片。

“嫂子,我告訴你一個嚴肅的事情,這件事只有你自己知道……”佟方霖道。

“讓她別告訴……阮馨。”袁瀚只覺得精辟力乏,說完之後再也支持不住,昏昏地入了黑甜鄉,醒來時,已被轉入單間病房。

他被佟方霖協迫着開始接受心電圖、血常規檢查等一系列術檢查,被迫訓練胸式呼吸,以利于減少腹部張力。

可是,眼下的情況讓他有些駕馭不住。

“117號,為了避免術後因為麻醉、手術的影響和排便習慣的改變而發生尿潴留,你必須今天開始用尿管。我現在為你實施插管。”眉清目秀的護士說着,打量着這個英俊的男病人,臉刷的一紅。

袁瀚先是臉上飛了胭脂,緊接着,逼視着護士,戲谑道:“請把程序講一遍。”

護士一聽,杏眼一瞪:“你……”

袁瀚冷笑:“美麗的女士,我的老二只留給女士的郁金香花,你真的要試試?”

佟方霖恰好從別的病房回來,看到小護士哭着跑出去,指着鼻子就罵:“都時候了,還要面子考慮形象?再不配合,你連東方不敗都沒得做。”

“那裏是留給美麗的女士的。而且,我不打麻藥。”袁瀚望着窗外的一碧如傘的梧桐,笑說。

“留,等你死了把灰留給她們!就算不打麻藥,你也得老老實實躺夠一星期,你……”佟方霖繼續罵。

“我想知道這種生與死的較量是一種怎麽樣的疼痛。”袁瀚右手揮手,繼續着自己對窗外初夏梧桐的素描。

兩人正說着,卻見雯雯穿一身西瓜紅色的連衣裙,戴一串精巧細致珍珠項鏈,提着一桶不知是什麽的營養品和大袋的水果袅袅而來。

“師兄,你放心,我沒有告訴馨馨。我今天請假來看着你,不準逃,手術必須做。”雯雯望着消瘦了一圈的袁瀚,心痛道。

佟方霖知趣地離開,雯雯坐在病床邊,半步不離,幫他掖被角,倒熱水,袁瀚知自己逃脫不得,只得掏出速寫本子,望着窗邊的梧桐,任久違的粗細深淺線條在筆下翩跹。

雯雯自告奮勇地要幫袁瀚剪手腳指甲,袁瀚只得告訴她:“真的不用,妹夫知道會吃醋的。”

雯雯低頭道:“他已經三個星期沒有回家了。”

袁瀚知這兩人婚禮在即,不便繼續拆人家,只得将本子上梧桐周圍的線條打得深了些,雯雯挪過嬌小的身子坐在床邊,似懂非懂地望着這畫,便柔聲贊道:“難怪馨馨說你的畫裏有靈魂。”

袁瀚握住鉛筆的拇指和食指的力道就徒然加了力道,鉛筆生生斷在紙上。

“師兄,告訴她吧。不是說,上帝因為妒忌人的力大無窮才把人分成男女的嗎?馨馨看上去很粗心,卻很疼人……”

“雯雯,你的婚紗挑好了麽?”袁瀚生生打斷道。

正在這時候,雯雯的手機鈴聲響起,雯雯看一眼來電顯示,再看一眼袁瀚,猶豫了一下,接通了。

“雯雯,你不是說讓我幫你包結婚用的糖果嗎?你在不在家,我現在去找你。”阮馨說:“今天是五四青年節,我們公司免了28歲以下員工的加班,我乘26路三站就到你家。”

“馨馨啊,我在……”

雯雯擡頭望着袁瀚,被袁瀚緊緊抓住了手臂。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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