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獨自莫憑欄

作者有話要說: 1、主要國家(都城)和城市、國君名字列表如下(小國忽略不計):

雲國(浮城) 雲飛揚

北國(雪城) 歐陽寂

南國(木都) 張思新

黑國(南國盟國,土城) 無塵

渺國(水國,北國盟國,珠城) 麓潨

幽國(鬼國,五色城) 白菲

沙國(南國奴役國,砂城) 金聃

光明部落(明都) 蒙和

光陰城 龍炎

是非城 蕭渝

無色谷(占蔔之谷) 夢婆婆

無相谷(殺手谷) 飛墨

無為谷(醫谷) 華四真

無醫門(醫谷) 陳無醫

特別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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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文中君主名字是我早年取的,天馬星空,也就沒有朱李完顏拓跋或者愛新覺羅啥的。包括幾個主角名字,因為早已深入我心,所以也就放棄了給他們改名換姓的念頭,讀者若覺別扭,只能說聲抱歉了。

2)本文涉及好些國家,為統一時空,我皆按照南國紀年法來描述時間。元玄一年,即為南國建國初年。本文為架空,諸多術語請勿當真。文中也東拼西湊了些史料,請看官自行對號入座。

3)本文是我讀了掠水驚鴻文章後,萌發沖動,着手動筆的,一路模仿她的寫法,文中段落字句多有她的痕跡,回頭看看,自己也弄不清哪些是從她那裏搬過來的,念在她不計較,我也就厚着臉皮寫下去了。

2、備注:

①這個皇城是我杜撰的。我把我腦子裏面亂七八糟的太極宮、大明宮、紫禁城,還有××影視城雜燴了一把出來的格局。類似的杜撰很多很多。架空真是無良又好用的玩意兒!

②稱謂很亂,各位将就看吧。

③本文其實沒有天子,皇帝和國君的稱呼也是亂糟糟的。見諒。

④⑤那時候的茶大概是煎茶吧,因為我不喜歡加胡椒、鹽的茶,所以後文全是沖飲,特為說明;昆曲、詩詞、翡翠等等都是穿越物,緣于穿越物件太多,很多我也不知道穿自哪裏,又應該是怎樣的,本文打着架空的幌子,以後我就不解釋了。

⑥甘露水,大概類似硫酸吧,僅對沙人管用。

元玄二十三年春,魏蒹葭平生首次,穿越朱甍碧瓦丹楹刻桷的得一門,進入玉玄皇城。他懷着複雜的心情,緩緩擡頭——夕陽洇染中宮殿盤郁,樓觀飛驚,宛若瑤臺銀闕一般。天下最強盛最威儀的南朝皇城,被世人或敬畏或唾棄或詛咒的貝闕珠宮,竟就在眼前了麽?蒹葭的心跳猝然停了一下——他知道,自己的命運,在跨越皇城門的霎那間,已然天翻地覆。

南朝玉玄皇城分為前朝和後廷。前朝是皇帝和群臣朝會議事辦公所在,分外中內三朝,從南門向北,伫立着三座宏偉大殿——善觀殿,治邦殿和中和殿。沿中和殿繼續北行,穿越橫貫東西、曠闊浩瀚的皇城湖泊“注道池”,便到達後廷。後廷乃妃嫔皇子居所,也排布着馬場、戲臺、花園、寺院、道觀等諸多皇家或游樂或清心的苑堂①。

魏蒹葭從皇城西面的得一門入宮,他前往的內侍省,位于皇城內朝的西南面。一路前行,宏闊綿長的玉階镂金錯彩,似乎望不到頭,霞光映射下地磚白晃晃流轉,灼得蒹葭眼睛生疼,他一時神情恍惚,不防身邊小黃門重重推了他一把,“發什麽愣?還不快走!”想到這個宦人觸碰自己,蒹葭心中無比嫌厭,他卻忘記自己受過宮刑,傷口尚未痊愈,這把大力推搡下雙腿不住打顫,整個身子直往地上撲去。

斜刺裏伸出一只手,穩穩拉住他的胳膊。蒹葭站定身子,慌忙将自己臂膊抽出,順手拂了拂被那人觸過的衣袖,這才擡起頭來——眼前是個面容和善的清瘦少年,曲裾青衣,貌似新近入宮的寺人。少年原本滿臉含笑,看蒹葭厭惡的拂塵,一時有些尴尬,咧了咧嘴,這才瞧清蒹葭面容,微微一怔,笑容再次鋪滿了整張臉,“你生的真好看!我叫李夢,你叫什麽名字?”

蒹葭抿一下嘴,卻不理會。從小到大,如李夢這般稱贊他美貌的言辭,蒹葭早已聽得雙耳生繭。南國第一美男燕楓初次見他,愣了半晌,嘆道,“彼其之子,美無度。”白将軍府韶華郎君卻更直白,拔出右拇指上套着的羊脂白玉蟠虺玉珏,塞到他的手中,“蒹葭肌膚,比這白玉還要嫩些!”自那日起,這位白大郎便如跗骨之蛆,揮之不去,終于惹來禍端。

蒹葭嘆口氣,看李夢還盯着自己,不由皺了皺眉,忽聽李夢低聲勸道,“在皇宮當差,魏郎君這樣兒可不成!”蒹葭微微吃驚,“你認識我?”他雙眸竟如星子一般閃爍,李夢心中感慨,“男人也能這般美?”笑着向蒹葭搖頭,“我不認識你……我稍通占術,推算而已……”想說什麽,卻又止住,只啧啧贊嘆補了一句,“蒹葭聲音也這麽好聽!就像林間小鳥一樣。”

蒹葭無聲一笑。他豔名遠播,市井少年知曉他的名字,本沒什麽奇怪。許多士家哥兒想與他搭讪,往往危言聳聽,耍花樣吸引他的注意。面前這個少年宦人想來亦是如此……“可惜是個沙人!”贊完他的容貌和聲音,這是見他之人必說的第三句話。他們會死死盯着他的滿頭金發,神色惋惜,嘴角卻揚起一絲鄙夷。即使美如英玉,他也不過是南人眼中豬狗不如的沙人罷了。

還沒聽到第三句話,旁邊黃門已連聲催促,“沙國賤奴,還不快走!誤了時辰,孫常侍怪罪下來,夠你喝一壺的!”蒹葭這才意識到自己已成閹人,心頭又是一陣剜割的痛楚,如同兩月前捱冰冷一刀時,那種難言的苦痛。

蒹葭面色蕭索,腳步蹒跚,李夢心下不忍,伸手想要扶他,蒹葭慌忙避開,加快了腳步。他打小就愛潔淨,房中便有一粒灰塵,也會坐卧不安,十餘年來過慣鮮衣怒馬富貴奢靡的生活,如今屈膝皇宮為臧為獲,這日子該如何捱下去?

一行二十餘人神色凝重魚貫而行,如水珠悄無聲息的融入江海之中,蕩不起一絲波瀾。蒹葭再次擡頭,遠處丹霞映紅半邊天空,染的鬥拱檐角也如泣血一般,這片燃燒到眩目的夕照,便是為他送行的挽歌麽?惜別之日,青梅竹馬的少年玩伴芙蓉滿臉哀傷,說要等他回來。一入宮門,哪裏還有回頭的一天?他咬咬牙,加快沉重的腳步,下身疼痛激的他心頭狠狠一凜,自己已成廢人,還能奢求什麽?他自嘲一笑,眼眶卻仿佛潮濕了。

內侍省是玉玄皇城近侍機構,負責管理宮廷內部事務。黃昏時分,內侍省議事的“不明堂”卻燈火通明,幾十位宦官握着杖子鞭子,虎視眈眈瞪視堂中跪伏的新人。蒹葭跪于其間,周身都覺得不自在。回憶兩個多月前,他跪在木都府大堂上,依稀也是這樣場景。皇宮白玉地磚稍稍潔淨些,不似官府青磚那般污穢,但直挺挺跪在地上,仍舊心底發毛,仿佛蟻蟲都順着衣角往上攀爬,鑽入他的肌膚之中,新換的布袍瞧上一眼便嫌粗糙,奈何人在屋檐下也只能将就,此間氣味卻好過木都府大堂,官衙裏彌散的那股血腥肉味,真是令他惡心欲嘔……

蒹葭受審那日,圍觀者數千。沙人過堂,按律先笞四十,衆人都等着看熱鬧,誰料木都尹華德芳和顏悅色,不打不罵,迅速定谳,魏蒹葭雖過失殺人,念其即刻自首,認罪不諱,得以減二等罪,不砍頭不連坐,限他三日內賠償死者銀錢,即淨身入玉玄皇宮為奴……

“魏蒹葭!”宦侍尖聲報出名字,他躊躇一下,小心翼翼起身,來到堂中跪倒。沙國男人大多高大健碩,他卻生的纖秀虛弱,跪這半個時辰已覺體乏,雙膝都酸軟作痛。“擡起頭來!”端坐上方的內常侍沉聲命令。

蒹葭知道,掌管內侍省的官員名叫孫翺,是南國皇帝親信之臣。正五品下官員,在內宦眼中頂天的大官,竟對每個新進之人一一過目訊問。碰到對答不清舉止失儀的,立刻拖出去打,衆人皆是膽戰心驚,噤若寒蟬,唯恐被大人抓出錯來皮肉受苦。“這位內常侍行事倒把細的很!”蒹葭飛快掃一眼孫翺,旋即垂下目光,長長睫毛輕輕顫動,如振翅欲飛的蝴蝶——孫翺膚色白淨,須發如雪,威儀中頗帶仙風,與戲臺上尖毒胖碩的監官并無相同。

孫翺看到蒹葭,雙眸卻狠狠亮了一下,直勾勾盯住蒹葭不放,目光在他身上徘徊許久,面露惋惜神色,“一頭黃發,可惜是個沙人!”蒹葭心中好笑,終是等到了這句。

關于魏蒹葭,孫翺早有耳聞。此人二十三歲,是木都戲班魏紫堂的堂主,他少年成名,紅極一時,名頭之盛,尤甚燕家二郎君燕楓。這些年,南國貴族少年對魏蒹葭競相追捧,二月香術大賽期間,幾位南國少俊邀他賞梅,彼此争風吃醋大打出手,鬧出人命官司。死者乃翰林院侍讀學士陳炜,殺人的是白将軍兒子白韶華,白家大郎一腳将陳炜踹下樓,陳學士頭顱破裂當即身亡。

死者出在翰林院,翰林院乃皇帝招攬天下才子設置的機構,亦作南國官員儲備之用。進入翰林院者,皆為士人精英,侍讀學士陳炜雖無秩品,他的生死卻不容罔顧。這件案子直接送達木都府大堂,府尹華德芳面對卷狀,拈須沉思——白謀将軍乃南朝重臣,享受皇帝親封的爵位尊崇,品階比自己還高兩級。他兒子的蠻橫無禮,木都城裏大大有名,華德芳早有耳聞,但定谳白大郎殺人的蠢事,華德芳自然不會去做。

華德芳穩坐木都府靜候,不久,白謀将軍的弟弟,白韶華的三叔,吏部郎中白弘果然登門造訪,求華德芳高擡貴手。兩人迅速商議妥當,将罪責全盤推到蒹葭身上,預備極刑處死這個沙人,為陳學士償命。收監當日,華德芳逼迫魏蒹葭俯首認罪;陳學士那頭,則遣人連哄帶吓,輔以重金,堵住陳家之口;白大郎那邊需白弘善加管教,告訴他上堂時如何言辭應對。

華德芳尋思,魏蒹葭固然有名,左右不過一個沙人,死了也是賤命一條。然而,在監牢中目睹魏蒹葭的仙姿玉色,華德芳心下惋惜,如此絕美,殺死着實可惜,跟着,貴戚們陸續求情,連白大郎也再三叮囑,務須設法留蒹葭性命。華德芳猶豫不定時,孫翺私下捎話商議,暗示華侍郎判蒹葭入宮為奴。

孫翺為內侍省官員,南朝建國後,皇帝規定內侍省行傳達诏旨、守禦門閣,灑掃內廷、內庫出納和照料皇帝的飲食起居等職責,最高長官為內侍,階四品,并嚴禁宦官幹政。然而,孫翺為張思新心腹,日夜伴駕,朝廷大員們豈敢得罪?得知孫翺的主意,華德芳樂得順水推舟,當即應承下來。主意既定,至于如何運行南朝那套司法程序,華侍郎自然游刃有餘。上的堂來,三人作證指認魏蒹葭誤傷人命,衆證定罪,判他受宮刑為奴……

內常侍孫翺如此安排,是因為動了一個念頭,想獻蒹葭以取悅皇長子。大皇子張颀四月下旬就要回國,眼看時間緊迫,因此蒹葭蠶室養傷不足三月,就被急匆匆提了出來。今日孫翺親眼目睹蒹葭容貌,對自己的運籌帷幄暗暗得意,咳嗽一聲,面上正色道,“你原是做什麽的?”蒹葭恭謹作答,“回孫常侍,我原是魏紫堂的班主。”聲如黃莺出谷,清喉嬌啭。孫翺知道蒹葭極重自己容顏,受宮刑之前,他還特為讓人熬了草藥送來,說是保護自己嗓子,看來果然奏效。孫翺正自歡喜,旁邊侍立的內寺伯邱興大煞風景叱道,“沙奴大膽,孫常侍問話要自稱奴婢②!這般胡言亂語,當掌嘴二十!”

魏蒹葭被邱興唬地一驚,一雙秋波般的眼睛望向孫翺,目光中又是惶惑,又是驚懼,似乎還帶着幾分乞憐。孫翺的神魂竟然蕩了一蕩,暗想,“果真是個尤物!”斜睨了邱興一眼,不動聲色繼續問道,“既做班主,你倒說說看,有些什麽本事?”蒹葭回道,“我……不,奴婢會唱曲吹蕭,不過是些平常玩藝,并無特別本領。”孫翺知道,凡魏蒹葭挂牌的戲,天下勳貴追捧,魏蒹葭的一曲蕭笛,也是價值千金。

他說的謙卑,孫翺心下歡喜,“人皆稱他高傲,一雙眼睛生在了頭頂上,到了咱家地盤,他倒識趣許多!”呵呵笑道,“你倒懂事,聽說是非城有個沙奴,喜歡吹簫殺人,人稱江郎,你可曾聽說?”蒹葭漸漸定下神來,低聲應道,“奴婢從小長在南國,沒去過是非城,也不曾聽聞什麽江郎。”孫翺哼道,“是非城叛逆,早晚被我們南國蕩的幹幹淨淨!何逆也終有被挫骨揚灰的一日!”

孫翺口中的何逆,說的是守衛是非城的大将何泰銳。南國滅掉沙國後,一些沙人負隅頑抗,他們逃入是非城中避難。因為是非城收容沙人對抗南國,南朝皇帝③張思新萬分惱怒,出兵讨伐是非城。是非城将軍何泰銳,屢次打敗南軍的進攻,與張思新宿敵多年。張思新日夜盼望活捉何泰銳,當衆折辱再行淩遲。

南軍眼裏兇神惡煞的何泰銳,卻是沙人的精神領袖,俨然是非城民心中的神明,此刻蒹葭耳聞何泰銳的名字,卻是毫不動容,點頭附和孫翺,“內常侍教訓的是!”

“這樣絕色,卻也乖巧的很!”孫翺饒有興致呷了口茶④,一手輕輕摩挲座椅扶把上的雲紋,“你可有家人?”蒹葭搖搖頭,邱興忍不住又叱道,“大膽賤婢,孫爺問話怎麽不答?”蒹葭忙磕頭道,“奴婢沒有家人。”孫翺擺手,“他是新人,慢慢教規矩吧!”沉吟好一會,吩咐道,“衣服脫了!讓爺看看。”

蒹葭猛然擡頭,閃電般瞧了孫翺一眼,雪白面頰瞬間騰起了兩片紅霞。自己這副身子,依稀只幼年時師父見過,多少貴族郎君抛下千金,卻是求而不得。今日,自己竟要在這幫卑微鄙陋面前肉袒……他心下氣惱,渾身都微微發顫,孫翺冷笑一聲,“怎麽?不讓看?”邱興适時的幫腔怒喝,“大膽奴婢,爺爺吩咐敢不照辦?磨蹭些什麽?”努一下嘴,示意身邊黃門動手。蒹葭唯恐腌臜賤役上前碰髒了自己身子,情急之下脫口道,“我……自己來!”如此自告奮勇,蒹葭羞愧難當,雙頰越發緋紅如火。邱興心內鄙夷,“沙人狗鼠輩,一個死狗賤奴,還這般造作扭捏!”

蒹葭情知此番劫難躲不過去,咬牙橫下心來,閉上眼睛,緩緩解開腰帶,一層層褪去衣衫,內中雪白羅衣無聲委地時,整座玉山便暴露在衆人面前。整個房間仿佛猝然光亮了起來,孫翺倒吸口冷氣,不自禁地眯上雙目,眼前男子冰肌瑩徹,分明上等羊脂團就的一個玉人,燈下珠光流轉,又仿佛在白皙凝脂上敷了一層紅粉釉彩,讓人垂涎欲滴,不禁想攬入懷中揉捏摩挲,生吞了這顆新鮮采摘的金紅櫻桃。孫翺觸景生情,想起唱詞裏的“著粉太白,施朱太赤”,果然非虛。

一個男子竟這般撩人,若獻給皇長子,多半蒙恩受寵,倒要提防他擺出春風得意的驕矜模樣,這樣轉着念頭,孫翺凜然心驚,“今日終要施些威儀,讓他對爺感激畏懼,也為将來留條後路。”主意既定,孫翺變換臉色,冷笑道,“一個沙國賤婢,竟敢以下犯上,害死翰林院侍讀學士,你果然有些本事!”蒹葭阖緊雙目,正自羞慚難當,只恨不得一頭碰死,忽聽孫翺言語不善,慌忙張開眼睛,拉過衣衫蓋住身體,顧不得羞人模樣,低聲争辯,“陳學士其實并非奴婢害死,他被白大郎推下了樓……”

“放肆!”邱興再次怒罵,“死狗奴,跪下回話!爺說什麽,就是什麽,還敢頂嘴!”蒹葭瞧一眼地下,不自禁地皺起眉頭,他勉強整理衣衫,又墊條汗巾在膝下,這才跪倒。孫翺淡淡一笑,“看來……是要教他懂點規矩!”這話是對邱興說的,後者忙不疊應答,“是!”躬身請示,“小的這就吩咐,将這賤婢掌嘴二十!”孫翺瞟一眼堂下這繡幕芙蓉面,暗嘆邱興是個牛嚼牡丹花的蠢才,搖頭下令,“笞臀,換篾條吧。”

蒹葭卻沒料到,自己進宮半日,大違本心曲意迎合,卻還是擺脫不了挨打的命運。邱興說要掌嘴,直吓得他魂飛魄散,自己這張面孔何等金貴,別說二十記,便打上一記,也是不可想象的天塌地陷。他慌亂中失了方寸,顫聲求饒,“孫爺開恩!”聲如微風振簫,說不出的凄婉動聽。孫翺聞言一動,下意識地便揮手喝止。兩個行刑寺人瞧孫翺示下,這位令行禁止的內常侍忽覺好笑,“我莫非也被他美色迷惑,竟動了恻隐之心?”忖度刑責數目,“看他弱不禁風樣兒,笞十下!”

篾條是輕薄刑具,宮中專為責罰女人,孫爺對內宦用刑如此寬厚,還是開天辟地頭一遭。等了好一會兒,小黃門跑的滿頭大汗,終于從後寝取了兩根來。篾條不過二尺來長,細如柳枝,握手處用布條包裹,輕飄飄恍若無物。以篾條行笞責,按律篾條應在水中浸泡,增加其韌性,這樣抽在身上疼得鑽心,卻又不傷骨頭,受刑之人在一記一記的抽打下,能細細體味皇家笞責的凜凜威儀和脈脈溫情。偏這一時不及預備,也只能将就用了。

兩個行刑宦侍接過篾條,便有人上前将蒹葭按倒在地。他本就半身赤( )裸,撩開衣衫便可刑責,連去衣的程序都省了。行刑宦侍唯恐孫爺久侯發脾氣,偷偷望眼上司,孫翺面含微笑,目光膠着在蒹葭身上,頗為怡然自得,行刑宦侍松了口氣,抖抖篾條,嗖的一聲,一記荊條着力抽下。

蒹葭肩頭被黃門雙手大力按壓,肌膚緊貼地面,冰冷倒是其次,他只覺得污穢惡心,周身發癢,說不出的難受。突然一記尖銳刺痛,臀上皮肉仿被刀鋒劃開血口,他“哎喲”一聲痛呼,又擔憂肌膚是否破損,傷痕是如何難看,思緒紛亂來不及喘息,第二記荊條又抽将下來,蒹葭再次慘叫,想起小時學戲時貪玩,師父氣不過,也曾這樣教訓自己。師父走後,就再沒挨過打了……

記憶中的先生威嚴而慈祥,授課時極盡苛厲,生活中卻體貼備至。蒹葭從小身子虛弱,時常傷風發熱,師父親自下廚熬制補湯,一口口喂蒹葭喝下。天冷衾寒,師父摟自己入懷,他寬厚堅實的胸膛,是自己少年時代的樂土。教授小桃紅時,蒹葭總唱不出師父那幽綿哀怨的調子,師父就一遍遍與自己對唱,溶溶月色下,師父仿佛顧盼生輝的潘生⑤,自己則是月貌花容的妙常。那瞬間,蒹葭心頭狂跳,只想撲入師父懷中,沉溺不起。十歲的少年,其實分辨不清什麽是情愛,什麽是父愛,他只是懵懵懂懂地想,倘若将來能如戲中情侶一般,與師父常相厮守,那該多好!

然而,沒等到心頭之花綻放,沙國與南國交戰慘敗,元玄十年,國君金聃降了南國,沙國被滅,國都砂城淪為南國販賣沙人最大的市集場所。那些日子,南人舉國歡慶,街頭鑼鼓喧天笑聲不絕。師父閉館歇業,不吃不喝,呆呆靜坐不說話。蒹葭乖乖守在師父身邊,他不知該如何寬解,所能做的,只是默默陪伴着師父。案頭熒熒燈光,映着師父俊秀面容,竟現出幾分蒼老。“那堪獨坐青燈,想故國高臺月明。”少年的蒹葭,初次體會了亡國之恨。

想着師父,蒹葭心中酸楚,抽在身上的荊條似乎沒那麽難捱。雖然忍不住痛呼,聲音卻低了很多。每一下荊條,似乎都在臀上割開一道血口,想伸手去摸,手臂卻被死死按住。他扭動身子,徒勞的想要躲避笞打,又累又疼,掙得滿頭大汗。前面的刀傷才剛愈合,掙紮下傷口又破裂開來,卻比荊條抽打更疼千百倍,痛的撕心裂肺……

師父閉館不久,燕相府來人,責令戲班三日後前往喜筵唱戲助興。師父執意不肯,燕府大郎君,舞象之年的燕霡霂,差手下爪牙綁住師父,強行擄去。蒹葭清晰記得那日燕府賓客盈門,莺歌燕舞,每個南人心底的歡喜都如煮沸的氣泡,不斷翻騰着,流到了面孔上,流到了眉眼間,又流滿了肮髒燕府的一草一木。天空碧藍澄澈,似乎也趨炎附勢,谄媚着燕府和美太平的繁華盛景。

站立高臺,師父悲歌《千忠戮?慘睹》,全場皆驚。一向雍容端方的燕相變了顏色,冷面郎君燕霡霂當即喝令捆綁用刑,拿四根鐵鏈鎖住師父四肢,拉伸吊起在刑架上,窮兇極惡的燕府下人,手持甘露水,慢慢澆淋師父全身。甘露水⑥專為南國虐殺沙人所用,師父渾身燃起青煙,七竅流血,仍舊嘶聲怒罵,不肯屈服,蒹葭又驚又怕,想要沖上前去,卻被戲班柳叔死命按住。蒹葭眼睜睜看着,師父口鼻眼耳都湧出鮮血,全身肌膚一點點潰爛,他再也忍受不住,昏死了過去。等他醒轉,師父已然喪命。聽說吊了三日方才咽氣,燕大郎下令剁爛師父遺骸,徑直扔了惡狗……蒹葭閉上眼睛,師父凄慘流血的身影就在眼前晃蕩,想要去追,卻總也追不上。

五,六,七,笞刑下的蒹葭越來越痛,他腦中昏沉,分不出疼痛的是身下壓着的傷口,還是自己那顆跳動的心?

如今,他終是明白“秋江一去淚潸潸”的情懷,可是那人,那月,那江水,卻在哪裏?亡國之痛,從師父離開,才真正開始。南人肆意欺淩沙人,族人的生活比豬狗還不如,而自己卻沉迷在如斯惡夢裏,與南國的奢靡貴族把酒言歡輕吟高歌。“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蒹葭終于重新收攏師父舊班人馬,重新創建了魏紫堂,成為轟動一時的堂主。這個戲班,在他的操持下愈來愈紅,聲名遠播。只是旦夕禍福,本難預料,他原想以歌侍人,眼下,怕只剩下這副身子呢!蒹葭心頭苦笑,剛烈的師父若瞧見自己這幅奴顏婢膝、痛楚狼狽的醜态,師父該有多心疼,又該有多鄙夷?師父會不會也抄起家法,這樣教訓自己?

八,九,十,蒹葭咬緊牙關,身體再不動彈,逆來順受的接受笞責……終于行刑完畢,宦人放開他的身子,蒹葭軟倒在地,大口喘氣。

瞧他臀上泛作粉紅,不過稍稍腫脹,幾條笞痕而已,少年卻淚眼婆娑,攢眉苦臉,仿佛承受天大的折磨,孫翺嗤笑道,“幾下撓癢癢就哭成這樣,你投錯了胎,合該做個女娘!”再觀他傷處雲蒸霞蔚,倒宛如一幅疏梅落英圖,心下又贊了聲好。身邊不解風情的邱興卻連聲叱責,“賤人還不謝恩?”蒹葭掙紮着跪倒,“奴婢謝爺爺恩典!”

孫翺笑問,“知道為何打你麽?”蒹葭輕喘口氣,“奴婢不懂規矩,內常侍教訓的是!”孫翺皺眉一笑,“你果真乖巧的很。這是爺給你提個醒,往後好好當差!這兒是皇城所在,別把你從前戲子的那套狐媚樣兒搬出來!”吩咐身邊手下,“取我房中的紅玉膏給他上藥,仔細別留下疤痕,再挑個乖巧的小黃門與他,記住,要好生伺候!”

蒹葭跪在地上,看白玉地磚上有星星點點閃爍,他知道,那是自己落下的眼淚。耳邊恍惚響起了浪淘沙的曲調,“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師父!師父!他在心中呼喊,求師父在天之靈,保佑蒹葭!縱然天上人間,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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