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番外:捐軀投明主
二十四年前①,即元玄前一年,少年張思新②率領軍隊與天國③交戰,天國節節敗退,皇帝歐陽成倉促北逃。其時,護國将軍白謀正當壯年,意氣風發,坐鎮迩河邊的木都城。朝廷谕令白謀速速撤離,退守潇河邊白城地界。
白謀手捧聖谕,頓足嘆息——木都乃□□屏障,一旦舍棄,南軍長軀直入,潇河以南的大片疆域勢必不保。白謀思慮再三,上表向歐陽成澄清利害關系,遣副将白弘偉帶着奏疏,飛馳國都雪城,勸谏皇帝發救兵,力保木都城。同時,他慷慨激昂,感奮軍民齊心合力,共攘國土。木都上下一心,城下挖壕溝,城上豎立拆民宅所得的門板,組成防禦工事。④
次日,南軍游騎涉迩河至城下,團團圍住木都城。白謀預先于城下設伏,生擒兩名軍官,一經審問,得知南軍大将常暢率三萬大軍,在距離木都三十裏外的金東山紮寨安營。白謀當即夜襲,打了南軍個措手不及。首戰告捷,大大鼓舞了城中士氣。張思新得報敗績,因對木都勢在必得,又久聞白謀大名,他旋即令另一将官陳東率二萬軍隊,趕往木都助陣。
彼時,常暢大軍已兵臨城下,他卻沒料到,北軍施施然打開四門,作出迎客姿态。常暢大疑,駐足不敢前,只令士兵放箭,預備以箭雨攻城。白謀早已準備充分,敵軍萬箭齊發,均射在城頭修築好的防禦工事上,卻傷不到北軍。南軍幾輪攻擊後,白謀命令城上弓箭手,以強勁破敵弓,輔以神臂強弩,自城上射擊,殺傷南軍甚衆。
南兵多人中箭,常暢下令稍稍後撤,隊伍正轉頭時,白家步兵忽然氣勢洶洶,從洞開的城門中殺出,南軍防備不及,倉皇逃竄,不少士兵掉入迩河中溺死,鐵騎也損失數千。南軍氣勢大減,不久,南國陳東大軍趕到,與常暢會合,預備重整旗鼓,共同迎敵。
南軍會師當晚,正是風雨交加,雷雨大作。白謀查看天象,派勇将白思源率一百死士,乘敵軍立足未穩,連夜忽襲南營。按照常理,士兵偷襲時口中含一銜枚,以防發出聲響,暴露自身蹤跡。白謀卻吩咐,發士兵每人一個竹哨,正是發聲之物。他頒下軍令,士兵不可戀戰,每逢閃電,方可攻擊。
北軍每人口叼竹哨,揮刀沖入敵營。閃電大作時,便奮擊砍人,若無閃電,則暗伏不動。百人以竹哨聲為信號,極易辨別身份,也利于聚合作戰。夜色深沉,電閃雷鳴,南軍猝然不防,又辨識不清北軍人數方位,驚懼之下各自揮刀自衛,亂砍亂殺,多為自相殘殺。翌日天明看時,滿地堆滿南軍屍體。常暢驚魂未定,也不知緣由,只當鬼魂作祟,匆忙後撤至夏溪口,火速向張思新請命。張思新聞訊大怒,責常暢喪師敗績,擾亂軍心,令他待罪立功,待攻下城池後再行懲處。他一邊加緊其餘戰線攻擊,以此向雪城施壓,一邊親率五萬秦家軍嫡系精銳,趕往木都城。
白謀面臨泱泱大軍,絲毫不亂,派手下向張思新下戰書,稱南軍若畏懼不敢前,他願造五座浮橋,專供南軍過河決戰。張思新素來驕傲自負,一路對天國作戰所向披靡,何曾受過這等輕視?南軍謀士夏言,稱白謀用兵不凡,勸張思新謹慎,不可中了他的激将法。張思新并不理會,當即應戰,下令秦家軍晝夜疾馳趕路。馳馬至迩河邊,北軍果真架了五座浮橋。白謀架橋之餘,派軍士在迩河裏、河岸邊遍灑毒藥,南軍卻哪裏得知?人馬飲水吃草,一路急匆匆趕往木都城。
張思新薄城,置親軍于中,常暢、陳東人馬分居兩側,嚴陣以待。天國将領請示白謀說,南軍常暢連吃敗仗,心懷憂懼六神無主,是否出戰先擊常軍?白謀搖頭,“即使擊敗常軍,張思新精兵沖擊,仍舊勢不可擋。我們必須集中兵力,猛擊秦家精銳,中軍一動,其餘各部自然潰敗。”
張思新一路疾馳,大軍困乏,已然煩躁不安。尤其驚恐的是,陣前不少人馬忽然倒地,口吐白沫,抽搐不停。張思新這才意識到飲水中毒,忙令軍醫一壁醫治,一壁查明毒源,設法肅清。南軍慌亂之時,木都城西門殺出數百人,他們手持刀槍,向南軍邀戰。未幾,白謀親率數千人,徑直沖向秦家中軍。白軍雙眼血紅,精赤半身塗滿黑色,手中握着明晃晃的銳斧,緘口默然,只一陣狂揮亂砍。
原來白謀下令,北軍猛掄大斧砍殺,卻不許發聲,南軍弄不清對方路數,眼見一群黑人闖來,悄無聲息地砍斫,形同鬼魅,登時亂了陣腳。張思新喝令迎敵,親自督戰。秦家軍原本是一支猛軍,披重铠,胯精騎,專為雙方交戰正酣時攻堅所用,因此軍隊威猛有餘,靈活不足,猝然撞上不按章法出戰的白軍,南軍心慌意亂,倉促迎敵,其兵馬困乏不及休息,又多中毒,提不起精神應戰,一時間丢盔卸甲,人仰馬翻。
白謀坐鎮指揮,卻是好整有暇。一番厮殺後,豎立起拒馬木,回撤城中進食,城上戰鼓不絕,城下戰士坐食飯羹。食畢撤放拒馬木,重新深入敵陣厮殺,大肆砍斫。南軍潰敗,棄屍斃馬,血肉枕藉,丢下的車旗器甲,更是積若山丘。北軍乘勢擊殺,南軍兩萬餘人陣亡。
張思新經此一戰,驚怒交加,收起輕敵之心,高挂起免戰牌。張思新知道,雖然南軍人衆,但若天國援軍到來,成夾擊之勢,與己方便是大患。于是,他整頓兵馬,修築長壘,将木都團團圍住。同時,差使飛馳雪城送信,叱責歐陽成假意乞和,殊無誠意,揚言奪木都後,廢棄歐陽成帝位,另行擁立天國旁支為王,令新國君向自己俯首稱兒臣。
敗軍之将如此猖狂,本是一個笑話,張思新此舉,卻恰恰戳中歐陽成的軟肋——歐陽成一心盼望息戰求和,但凡保存自己的君位,偏安一隅也在所不惜。因此,北國皇帝心急火燎,惱恨白謀違抗上谕,惹怒了張思新。另一方面,歐陽成患得患失,又盼望白謀多捱些時日,若挫敗南軍銳氣,倒為自己談判争取了幾分籌碼。反正所有罪過,一并推到白謀身上,并不與自己相幹。
忌憚白謀,也緣于天國崇文抑武的國策。天國國君從來壓制武将,唯恐他們擁軍自重,邀功震主,不服管束。白謀聲望既高,又不惟自己馬首是瞻,歐陽成早存芥蒂,正好乘此機會,拔去這個心腹大患。天國皇帝存了放棄木都的念頭,自然不顧白謀軍隊死活,只負手作壁上觀。
皇帝歐陽成拿定主意,當即請來南使,當着他的面做戲,鞭笞趕來告急的白弘偉,叱責白謀不遵皇命,又令白弘偉回城宣诏,速速開城撤兵。待南使離去,歐陽成卻暗地扣住白弘偉和其後趕來告急的木都官兵,并不放他們南歸,更嚴禁各路軍馬發兵相救木都,違令者斬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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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木都城民苦盼援軍,卻遲遲不得消息。這邊張思新稍稍放心,大修攻具,做下打持久戰的準備。一邊他派遣軍士,立于城下不住勸降。白謀令人射箭,将勸降之人射殺于強弩之下。張思新大怒,調遣抛石機,向城頭猛擲,欲焚毀木都的防禦工事。白家士兵舉起碩大布幔,投石車朝着哪裏,布幔就跟到哪裏,巨石的千鈞之力,均化解在以柔克剛的布幔之中。
張思新嗔目結舌,決定改用火攻,燒毀這些煩人的破布。他令士兵登上長壘,在竹竿上塗松油,點火向城頭投擲。未料白軍又舉起長鈎,鈎口磨得鋒利程亮,南軍的竹竿尚未靠近城頭,已被長鈎削個幹淨,火焰墜落自家營中,燒死了不少同袍。張思新怒不可遏,立誓奪下木都,活擒白謀。
雙方僵持日久,南軍糧草兵械源源不斷送來,木都城中,卻漸漸少米缺兵。因為守城壯丁不足,白謀征集城內體格健壯女子,換上男子戎裝,送上城牆運送木石,充當壯丁,又搜羅城中銅鐵,無論廟宇鳴鐘,或者民居鐵鍋,均熔煉捶打,制成兵器。
南軍倚仗兵多糧足,輪番猛攻。白謀身先士卒,率軍拼死抵擋,又遣将孟潮突圍向□□告急。孟潮身中數箭,終于沖出重圍殺至玉城,聽聞朝廷不得救援的谕令,氣得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怒罵,“木都城究竟是誰家江山?”他不顧重傷在身,向玉州刺史磕頭連連,求使君相助。
玉州刺史藍強雖敬重白謀,卻不敢違抗聖意,只令軍醫為孟潮療傷。孟潮心底涼了半截,派親信火速回木都報信,自己強撐傷重殘軀,翻身上馬,欲趕往雪城告急,他日夜驅馳,思量苦苦哀求皇帝,縱然拼去這條性命,但凡為木都城民換來救兵,也算死得其所。
白謀聽聞士兵冒死帶回的訊息,呆立半晌,漸漸明白了皇帝的意圖,事已至此,他決定死守木都,與城池共存亡。後路斷盡,白謀反而更加從容。他召集城民,告知實情,群情激奮,決意追随白謀,以身殉城。白謀集中糧食統一分配,又令火藥手制作炸藥,準備彈盡時炸毀城池,玉石俱焚。雖然置之死地,白謀仍不忘求生之路。他心知南軍進退系于張思新一身,若設法除去此人,南軍紛然潰敗,木都城或許能得一線生機。
這邊張思新勘察敵情,想出一條計策——挖掘迩河,引流改道,以斷去城中水源。只是這工事耗費時日,卻非朝夕所能完成。他正自思量,忽然軍士來報,今日城下勸降,白謀一反常态,并未射殺勸降之人,反而在城頭高喊,“願與秦将軍面談!”
張思新與白謀交戰日久,對他性情也頗為了解,心知有詐,卻微微一笑,也不帶軍,單騎來到城下。張思新未及弱冠,風骨俊茂,氣質清華,飄然立于城下,木都兵士暗暗咂舌,“傳言中的□□大敵,原來竟是這般翩翩美少年!”白謀原為激将,見張思新果真應召,也自心壯其膽,暗嘆英雄出少年。自己拼死護衛的□□皇帝怯弱兇殘,比起城下這英姿勃勃的軒昂少年,實有雲泥之隔。
張思新氣定神閑,從容開口,“白将軍,君之為臣,不親于□□子孫,木都之域,不大于北朝天下。彼歐陽成已棄木都而歸我,将軍尤偃然負阻孤城,而曰忠于其事,不亦惑乎?”⑤張思新此語雖為撼動北國軍心,卻也純屬實情。北國皇帝已放棄了木都,白家軍隊仍舊苦守孤城,是為忠乎?是為義乎?白謀心下喟嘆,無奈形勢所逼,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張思新侃侃而談間,城上飛射數支勁弩,淩空如雨,籠罩了張思新全身。南軍驚呼奔出護主,終是距離太遠,鞭長莫及。電光火石之間,張思新反掌按住馬頭,如風一般掠出,橫劍劃出一道弧線。數萬軍士的視線都聚集與張思新一身,這是白謀頭次看到張思新出手,然而,對手身形實在太快,他既沒看清人影,也沒看清劍勢,他只看到一道眩目血光閃過,仿佛火焰在眼前熊熊燃燒,劍落處,數十支手臂粗細的勁弩斷成數截,紛紛墜地,圍繞張思新身側,散作一個規整的圓圈。
白家勁弩之力,能穿透三尺厚的鐵甲戰車,張思新以一劍斬斷數十支強弩,勁力之大,目力之準,真可謂驚世駭俗。全場寂靜片刻,發出一片驚呼。白謀多年習武,目睹敵人如此神威,不由倒吸口冷氣,遲疑片刻,還待吩咐放箭,地上數支殘箭忽然跳起,仿佛被一股神奇的力量操縱着,“嗖嗖”發聲,向着城頭激射。白謀呼喝衆人退後,自己揮舞雙刀格擋,小小斷箭勁道沉重,竟震飛他手中雙刀,虎口也崩破流血。前排士兵中箭之後,箭矢拖着士兵屍體繼續飛馳,再洞穿第二人,第三人,如串糖葫蘆一般,将數名士兵釘死在城頭的防禦木板上。
白謀心叫不好,就見三根斷箭風馳電掣般,徑直向着他上中下三路射來,情急之下,他慌忙伏地躲避,旁側數名護衛大叫着沖上前來,挺身為将軍攔箭,奈何斷箭力道驚人,終有一柄箭洞穿兩名護衛血肉身軀後,射入白謀的小腹。為了此次射殺張思新一舉成功,白謀吩咐箭上淬了劇毒,他并非不知張思新習武,只是千算萬算,卻沒算到張思新竟身懷絕技,自己反遭其害。白将軍眼前驟然一黑,尚不及後悔,已倒地昏迷過去。
白謀被救醒之時,城中形勢已風雲突變。南軍開始挖掘溝渠,欲切斷城中水源,主帥毒傷昏迷,糧食稀缺,又陷入水荒的恐懼之中,全城争相搶水,一片混亂。白謀推開士兵攙扶,踉跄着奔上城樓眺望,南軍如蟻附般攀爬攻城,密密麻麻,前赴後繼。城頭士兵向下投擲石塊,有的徑直用長槍捅搗,将南軍挑下城牆。眼看外城不保,将官白思源面色委頓,雙眼血紅,轉頭瞧見白謀,眼神狠狠亮了一下,撲上來跪倒,“石頭快砸完了,連尿水都燒光了,白将軍——”
“架起大鍋,屍首扔入鍋裏熬油!”白謀厲聲喝道,“多去尋些死屍封藏,他日可做充饑之食!”當此情景,以死人屍體熬制熱油從城頭澆下,确實比石頭開水更為便捷有效。然而,将浴血奮戰的同袍們殺豬煮羊般熬成人油,他們怕是再不能轉世為人了!白思源怔了怔,遲疑道,“爺!”“這是軍令!”白謀怒喝,“違令者斬!”他氣急攻心,小腹劇痛,眼前又是一陣亂黑。
作者有話要說:
①接下來兩章屬于番外。因為我追某文追得郁悶,忍不住在自己文中加兩章自娛自樂。讀者可以直接跳過,不影響劇情。
②張思新這個名字太糟糕了,我看着就雷,但是叫太久,已經改不了了。
③解釋下,元玄前南國不存在,當時叫天國,後來張思新占領半壁江山,天國一分為二,變成南北兩國。
④以下抄襲了宋朝劉锜的歷史故事,又雜交了一點南北朝的事兒。
⑤這是宋皇帝投降後,元人勸降抵死頑抗的宋将領的話,借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