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胡然我念之
二皇子昏迷多日,終被救轉性命。南人的紛紛議論,傳入張思新耳中,他卻置若罔聞,每日令人送新鮮玉昙花去右介園,叮囑秦韻文按時服用。玉昙花是南朝皇室寶貝,珍稀無比,五年才開花一朵,治療外傷極具奇效,但此花腥辣沖天,難以下咽。秦韻文不肯生服,偷偷将花揉碎扔了,如此兩三次,張思新察覺,大發雷霆,将二皇子身邊宮人一頓好打,每日親去兒子床邊,逼他吃藥。秦韻文皺着眉頭,連連作嘔,張思新拿他沒法,正自發愁,擅理花草的司農寺上林令常彤,舉薦香術大師郿蕙面聖,制作龍麝玉昙香湯。
所謂香湯,密封香料花草于罐中,窨制三日而成。龍腦麝香氣味濃郁,壓制玉昙花氣,再輔以香附子,檀香和生姜,制成香湯,色澤既美,口感也佳。郿蕙制成玉昙香湯,果然吃得秦韻文眉花眼笑。他飲食一月香湯,恢複元氣,更加神采奕奕……
眼前依稀浮現兒子的春風笑容,張思新的心越發揪作一團。大半年前秦韻文猝然離宮,不知去向哪裏。二郎莫名消失,張思新隐隐覺得,此事與張颀有關。秦韻文善良單純,不像張颀心思深沉。所幸兒子武藝卓絕,又有雪珠護體,保護自己綽綽有餘。可恨的是,燕霡霂禁衛親軍辦事不力,尋訪數月毫無進展。秦兒若碰上何泰銳……張思新頭皮發緊,胸中仿佛驚雷滾過,下意識的攥緊冕袍。
“陛下!”身邊皇後輕聲低喚,打斷了張思新的思緒。他擡頭望去,面前跪着一個少女,手中捧了琉璃瓶。李娘娘低聲提醒,“這是白将軍小女,為陛下獻香。”張思新憶起,郿蕙論香時言道,“諸花諸葉香者皆可蒸露,入湯代茶,無所不宜。”張思新令郿蕙制天香湯茶,郿蕙離開南國,這少女代郿大師在國典上敬獻香茶。
張思新淡淡道,“起來吧!”眼前少女弱小單薄,身量平平,淡綠白純襦裙太也簡素。張思新皺了眉頭——白謀身材雄偉,相貌堂堂,生個女兒,緣何這般不起眼?若混入人群之中,怕是尋找不到。張思新喜好美色,對眼前少女無甚興致,随口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兒名灼華。”聲音倒還婉轉,卻也無甚特別。她緯紗遮面,想來那背後容顏乏善可陳,斷不會桃之夭夭的。張思新索然問道,“天香湯茶是你制成?”白灼華應聲點頭,上前兩步,将手中小瓶舉高了些,“請陛下試香。”
澹蕩輕風飄過,張思新心中一蕩,仿佛琴弦被輕輕撥弄,高高低低地跳躍,“哪裏來的香氣?”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徹,分明是她的氣息!他對這香氣太過熟悉,仿佛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少年伴香入眠的旖旎,是他最為珍稀的回憶。張思新難以置信地環顧左右,“我夜夜用懷夢香,果真将她喚來了麽?”玳筵上人頭攢動,卻哪裏尋那清麗絕倫的女子?張思新悄悄嘆口氣,“想是我牽挂太過,所以神思恍惚。”他自嘲一笑,空落落的悵惘在心底彌散開來。
琉璃香湯倒入玉杯,幽香四溢撲鼻,“原來……是湯裏香氣,卻不是她……她又怎會前來?”張思新心荊不再搖動,恢複了平靜神色,“是綠萼入香湯?”白灼華回道,“陛下明鑒,正是綠萼呢!”暗想,“聽皇帝口氣,好像有些失望呢!莫非他不喜綠萼香?”孫翺試嘗後,呈湯給皇帝。張思新抿了一口,香而不膩,清而不寒,“果然是香湯!”他面色轉和,“這湯如何制成?”
“回陛下,制作天香湯茶,需清晨折下帶露綠萼,搗成花泥,加入甘草鹽梅,制成香餅,瓷罐密封,飲用時沸水加入即可。”白灼華侃侃而談,“天香湯裏原是銀桂,郿大師說,聖人喜梅不喜桂,臣女就調整配方,還加了少許檀香和熟梅。熟梅子味酸,可壓制綠萼幽香,甘草潤肺,檀香安神,陛下服用,可理氣調息,還能助睡安眠。”
看這小小人兒,身量不及自己的胸口,卻振振有詞講出大串故事,張思新淡淡一笑,“你倒懂得不少。”公主張漪正巧過來,笑道,“阿爺,蒟蒻香術高明的很呢!上次郿大師獻的懷夢香,其實是蒟蒻制的。”懷夢香?張思新心頭微動,這個平平無奇的小娘子,竟能煉制懷夢奇香?他重又審視白灼華,“郿大師有個女徒弟,原來就是你!”白灼華暗想,“郿大師又胡言亂語,我何時成了他的弟子?”此刻卻不适合辯白,她只恭敬回道,“公主缪贊,奴香術平常,如何與郿大師相比?”張漪嘻嘻笑道,“阿爺,蒟蒻很厲害呢!什麽香氣,她都聞過不忘!”
白灼華天賦異常,衆人越傳越神,甚至有不懷好意者諷刺她“狗鼻子”、“鬼附身”,傳入少女耳中,她好生着惱,近段日子一直斂翼韬晦,盼望衆人淡忘為好,沒料張漪提及,白灼華暗想,“等會要提醒公主,今後別再說起這事。”白灼華名聲,張思新也曾風聞,心下好奇,“真有此事?”
白灼華正待回答,燕霡霂快步走來,躬身行禮。白灼華心猛然跳了兩跳,暗想,“他說近日離開南國,原來陪陛下去了無色谷……身上懷夢香氣,也跟皇帝一樣。他聞到懷夢香,怕是又要頭疼呢!”白灼華鼻子靈敏,聞到燕霡霂體息,便能辨出他的行蹤。
張思新揮手示意,燕霡霂侍立一旁。張漪與白灼華甚好,急着向皇帝獻寶炫耀,“阿爺考考蒟蒻,就知她本事非凡!”張思新打量白灼華,饒有興趣問道,“你可願意?”白灼華心中卻想,“聖人親自拜訪夢婆婆,占蔔的,不知是什麽要緊事情?沒有夢婆婆氣息,想來他們撲了個空。”謙恭回答,“陛下,兒沒這本事,所謂識香,旁人玩笑而已,怎敢有污陛下聖聽?”張思新想她推遲不過自謙,随手指了燕霡霂,“你可知小潔去了哪裏?”
沒料皇上把自己扯了進去,燕霡霂面無表情,肅然不語。白灼華望了燕霡霂,遲疑道,“燕将軍衣沾桃花香,想必去往桃花溪。”燕霡霂聞言,眼神迅速掃向少女,注目片刻,又緩緩移開。張思新心下搖頭,又問,“小潔昨夜,所用何香?”白灼華笑了一笑,“衆人皆知,燕将軍以冷水香助眠。”張思新又啜了口茶湯,淡淡言道,“你制的天香湯茶不錯,明日也教教三昧堂的人。”皇帝顧左右而言他,白灼華應聲領旨,恭敬退下,張漪卻急不可耐問道,“阿爺,蒟蒻說的對麽?”張思新凝神遠望,卻不回答。
張漪頗得父親喜愛,不似大哥那般拘謹,扭頭問燕霡霂,“燕将軍幾日不見,原來是去了桃花溪?”燕霡霂躬身應道,“正是。”張漪忍不住又問,“昨夜燕将軍所用何香?”燕霡霂不假思索,“卑職所用,自然是冷水香。”張漪拍手笑道,“我就說了,蒟蒻怎會答錯?爺爺小氣,出了考題,人家答對了,卻沒賞賜給她!”她說話頗無忌憚,李皇後笑罵,“跟陛下說話,怎麽這般沒規矩?”拉她身側坐下,随手揀了果醬金糕,放入她的碟中。
張思新意興索然,注視滿園賓客,忽然問道,“那一堆人簇擁着的,可是楓兒麽?”燕霡霂應道,“回陛下,正是舍弟。”張思新嘴角沁出一絲蕭瑟笑意,“楓兒出現在哪裏,哪裏就沸反盈天……燕相真令我羨慕呢!”眼神悵惘,若有所失。燕霡霂随駕多年,通曉皇帝心意。張思新帶他前往無色谷,請夢婆婆占蔔兒子下落,誰料夢婆婆早已出谷,也不知歸期。張思新心急如焚,只得恨恨而歸。燕霡霂暗忖,“沐王素來孝順,這次不知為何,竟多日不歸,累的聖人憂心忡忡。”一批批派出去的禁衛,因為尋不到皇子,被燕霡霂或打或殺,弄得人人自危,燕霡霂自己也遭皇帝責罰好幾次,卻始終沒有結果。
張思新面上保持平靜,但骨子裏的哀傷憂懼,燕霡霂看得明白。他歉疚自責,想自己被腦疾折磨,父親每每念及,也是這般憂愁模樣。皇帝思念愛子的心情,與父親原是一樣的。張思新素來倚重與他,皇子失蹤,宮中封鎖消息,皇帝單派他尋找,他卻奉诏不力,未能替陛下分憂。燕霡霂羞愧難當,跪倒在地,“明日一早,臣帶人往是非城查看!”“是非城?”聽聞這三個字,張思新忽然被什麽刺痛了一下,又是一陣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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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皇子秦韻文懂事開始,張思新就鄭重告誡這個兒子,嚴禁他踏足是非城,否則嚴懲不怠。南國攻打是非城時,曾有數名官員上奏,二殿下英姿勃發武藝高深,舉薦他征戰是非城為國效力,以建立不世功業。張思新聞言勃然變色,下旨貶谪了這批官員。“文兒會違抗君令,去那個地方麽?”愠惱,悲怆,猜疑,憂慮等等五味雜陳于心,張思新沉默良久,望向燕霡霂,“起來吧……你最近頭疼厲害,派得力的人去吧。”
燕霡霂越覺愧疚,“臣有辱君命,請陛下降罪責罰!”張思新注目他片刻,淡淡道,“你确是罪無可恕,散席後,自己去曳明堂領四十大板。告訴掌刑的,要着力重打!下月還交不了差,朕再加倍罰你!”燕霡霂應聲,“卑職奉诏!”皇帝面上帶着淡淡倦意,鬓邊竟生出幾根銀絲來。張思新極重容顏,一頭長發烏黑油亮,這些日子心中焦慮,竟急白了頭發!燕霡霂心中作酸,想安慰張思新,也不知如何開口,暗想,“便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二皇子,帶回陛下身邊!”
白灼華從皇帝處退下,周遭一片喧鬧,哥哥與幾個少年眉飛色舞聊得歡暢,想來聊的也不是什麽正經話題。她沿着海棠花叢緩緩步行,侍女麝香忙跟随上來。蘇荷侍候白灼華多年,平日白灼華都帶她出門,每年唯有這次筵席例外。因這兩日是蘇荷父母忌日,從昨天開始,蘇荷就在衣服裏子上簪了白花。白灼華隐約聽說,沙國國喪那日,蘇荷父親被南兵殺死。第二日,她的母親也自盡身亡。
南國禮法松散,對父母忌日并無規定,常被各國取笑為“禮崩樂壞”。他們如此诟病南國,是有緣故的。建國初年,張思新不重禮法,初始還不覺得,後來發現,南人婚嫁慶典時胡亂穿衣,有人沿襲早先天國禮服,有人借用雲國黑國的輿服制度,酒筵上姹紫嫣紅,雜亂得不成體統。張思新幡然醒悟,重拾禮部職能,恢複禮法制度。只是萬事荒廢容易重整難,起頭糟糕,矯枉也就變得艱難了。雲國北國常以禮法混亂譏諷南朝,稱其“國不國家不家”。
至于喪葬禮儀,其它各國延續祖宗家法,多有守孝規定。沙人習俗,雙親去世需守孝百天,其後每逢忌日,月內禁飲酒作樂。為人子女,盡孝乃是本份,可張思新卻不崇孝道,更嚴禁沙人為父母舉喪,違者立刻處死,諸人還要連坐。白灼華心中甚為不平,南朝一切倫常颠倒,可不就是剛才那位皇帝弄出來的?
她想着心事,一陣熟悉的氣息飄來而至,少女的心跳不可遏止地加快,她擡起頭來,垂柳之下,一個男子靜靜伫立,滿臉冷峻。白灼華眼睛亮了起來,微笑上前,“說好五日回來,我在桃花溪等你七日,你卻不來!”嫌棄輕紗礙事,随手摘帽遞給了麝香。
少女口吻溫婉而親切,仿佛面對熟識的好友。燕霡霂心中微動,與白灼華相會的承諾,他未曾忘記,那幾日裏,他的心中莫名會蕩起綠衣少女的倩影。只因無色谷耽擱,才無法按時赴約。燕霡霂細細思量,白灼華平凡無奇,容顏也談不上美麗,不知怎的,與這少女的分離,竟也會牽扯他淡淡的思念,讓他于焦躁不安中厭恨光陰的緩慢。而相見的霎那,他的心緣何又砰砰亂撞,仿佛要跳出胸膛?這便是思念麽?已過中年的燕霡霂有些手足無措,因為他從未料及,這個少女毫無征兆的闖入他刻板的生活,打亂他年複一年的平靜。
雖然思緒紛亂,他的面上仍舊穩若泰山,保持着無動于衷的表情。白灼華習慣了他冷硬面孔,自顧自說下去,“将軍少用懷夢香,否則頭疼會加劇。”燕霡霂心中一動,“原來——她已聞出懷夢香氣?”因為夜間侍立張思新身側,所以他的衣衫,也沾染了懷夢香。白灼華抿嘴一笑,“不只懷夢香,無色谷裏飛禽走獸絡繹不絕,我怎會辨識不出?”燕霡霂暗暗稱奇,“她有這般本事,難怪被人稱為鬼魅。”白灼華眼珠子在他臉上轉了幾圈,忽然撅起來嘴,“他們說我鬼附身,你可不許取笑我!否則,否則……我再也不理會你呢!”她輕嗔薄怒,眼神卻帶着幾分頑皮。
燕霡霂不由怔住。白灼華目不轉睛望他,面頰慢慢漲成桃紅,柔聲問道,“郎君這幾日休息可好?”燕霡霂仍舊緘口不答,白灼華歪頭望他,暗想,“我說了半日,他怎麽木雕一般,毫無反應?難道是我會錯了意?”心頭忽有些慌亂,定一定神,“明日郎君到桃花溪來,我為你焚香推按。”等了片刻,燕霡霂終于開口,“我明日沒空。”
五月一日和二日是南朝官員休沐日①,燕霡霂本該放假休息,白灼華暗忖,或許他有公事不得休息,遂道,“後日呢?”燕霡霂回答爽落,“也沒空。”白灼華心頭一緊,“大後天呢?”燕霡霂仍舊搖頭,白灼華笑容慢慢消褪,“郎君若是太忙,說個地方,我……我去找你也行。”燕霡霂冷着面孔道,“那也不成。”白灼華打量他好一會,遲疑道,“你可是因為……阿爹提親……所以……所以……避嫌?”聲音越來越低,終于不可聞。
白燕聯姻?她原來誤會了!燕霡霂欲要解釋,想了想,卻什麽也沒說。白灼華暗罵自己,“明明為他治病,怎麽倒似我苦苦哀求他似的……”滿臉失望,雙眸漸漸黯淡,燕霡霂依稀聽到她紊亂的呼吸,自己也覺神思游離,一顆心,随着少女氣息上下沉浮。
過了良久,白灼華自嘲一笑,“既如此,只得作罷。待我制好香,派人送去燕府。”燕霡霂低下頭去,“我并非避嫌,只因身負皇命,需外出幾日。”白灼華仰頭看他,雙眸又慢慢燃燒起來,燕霡霂避開她的目光,轉身離去。燕霡霂身形永遠都是筆直的,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劍,他漸行漸遠,白灼華心中有些不舍,可惜那滿園月華雖好,清輝終會散去,他的身影也漸漸遠去,消逝在一片墨黑的樹叢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
①五月一日官員休息,歷史上是有的,至于五月二日放假,是我因為沙國慶典給南朝官員們添加了一天帶薪假日。下一章關于四月三十日至五月二日解除宵禁令,也是我杜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