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至寶有本性
蒹葭次日搬至芊草園,他東西雖然不多,卻要求院落處處潔淨無塵,衆人忙着灑掃擦拭,折騰到深夜方才停當。蒹葭渾身酸軟,正待沐浴就寝,忽聽黃門通傳,德王召他觐見。今夜宮中歌舞喧天,蒹葭知道皇家在水德殿舉行慶典,暗想,“這麽晚了,張颀不去安寝,卻見我做什麽?”他心頭忐忑,收拾一番前往觐見。邁入嘉瑞院時,張颀一身武裝,正在園中舞劍。他頭戴金色兜鍪,身着赤色戎服,外罩明光铠甲,看似舞興正濃。
南朝建都以後,國力鼎盛,天下承平,因為皇帝崇武,貴族少年跟風,戎裝打扮一度盛行。為迎合貴族奢侈炫富之風,南朝制作的戎服铠甲描金墜玉,美輪美奂,張思新一次閱兵,見将士铠甲珠重星連繁複累贅,俨然脫離甲胄護身的本意,皇帝大為震怒,令人固定铠甲形制,分為明光、光要、細鱗、山文、鳥錘、白布等十三種,編入《南朝典制》中,其中明光铠甲最為普遍,因太陽照射下發出耀目光芒,故而得名①。
身上铠甲既明,兼之劍吐光華,大皇子倒也威風凜凜,像個整裝待發的将軍。蒹葭心中一動,忽聽張颀問道,“本王劍法如何?”他醉眼迷離,似笑非笑,帶着幾分酒意。蒹葭撩袍欲跪,張颀猝然伸劍攔阻,那劍鋒抵在蒹葭下颌處,劍柄雕飾星宿運行,鑲嵌七彩寶珠,夜月下閃耀出一片駭人的光芒。
張颀舉劍的模樣,正與昨夜擡起玉如意一般情景,蒹葭只覺羞辱尴尬,淡白梨花面泛做桃紅顏色。眼見劍尖光華若水,劍刃森森,寒意迫近肌膚,蒹葭又驚又怕,唯恐張颀一個失手,自己咽項就要劃出一道血痕。蒹葭小心翼翼後退了半步,避開劍芒,慢慢展露笑顏,“奴婢不懂劍法。”
他一笑百媚生,竟與颌下劍一般光芒四射,張颀手臂微動,劍柄前移三寸,劍鋒再次欺近他粉香膩玉的肌膚。蒹葭料想德王對自己的回答很不滿意,忙道,“奴婢有幸觀瞻大王劍法,想到了兩句詩。”不待張颀發問,朗聲詠道,“白光納日月,紫氣排鬥牛。至寶有本性,精剛無與俦。”他語音清婉,如珠玉落盤,張颀斜睨他片刻,稍稍抽回劍鋒,轉過劍刃,以劍為棍,敲在他肩頭之上。
不提防張颀猝然動手,蒹葭肩頭一痛,“哎呀”叫喚一聲,立足不穩,身子撲倒地上,他忙以手臂撐住。蒹葭身形狼狽,行動間翻動蘭麝香氣,張颀似乎頗為快意,避開劍鋒,将劍徑直擱上了他的左肩,“這是烈焰劍,以精鋼合金鍛造,可斫劈敲撲,無堅不摧。”
幸而此劍并不沉重,美人苦着臉做了劍架,揚起頭來準備求饒,張颀笑了一笑,“這劍是我十歲時陛下所賜,天恩浩蕩,無上的恩典!”他話含醉意,蒹葭只得應了一句,“恭喜大王!”心下自我安慰,“幸而皇帝賜的是輕巧合金劍,若是铻劍那般鈍重的鐵家夥,我這肩頭怕是承受不起。”轉念又想,“南朝縱然人多,又到哪裏去尋能匹敵何泰銳的英雄?”
美人架劍,烈焰劍似也增色不少,張颀到底有了幾分酒意,說話卻比平日少了顧忌,冷哼一聲,“本王喜從何來?你可知道——二郎使的是什麽劍麽?”二郎即是二皇子秦韻文,張思新有二子三女,張颀是長子,元玄前一年出生,張漪排行第二,秦韻文是張思新的養子,排行第三,姐弟均是元玄三年生,元玄二年還有兩位公主,因為母親身份低微,不曾受到重視。秦韻文認張思新做父親,平日卻總管皇帝叫叔叔,久而久之,大夥兒也習慣了這個稱呼。
提及沐王,蒹葭心頭一動,“奴婢雖在民間,也聽人說起,德王為南國奔波勞累,立下多少汗馬功勞,沐王卻肆意玩樂,常常滞留碧城嬉耍,也不肯返回國都。”察言觀色,見張颀面色緩和,蒹葭又問,“沐王也會使劍麽?”“你居然問他是否會使劍?”張颀冷笑了一聲,“二郎的兵器承影神劍,你可曾聽說?”承影神劍?蒹葭面上浮現驚訝表情,“承影神劍乃上古名劍,力若千鈞,劍鋒若隐若現,全憑主人心意操控,我原以為是戲文中編出來的,竟真有如此神劍?”
“你倒也知道承影劍!”張颀略略贊許地瞥了他一眼,語氣卻頗不以為然,“也不知陛下屠了幾多城,殺了多少人,才搶到這件珍稀寶貝,劍上鮮血還沒擦拭幹淨,就趕着做了二郎生辰的賀禮。”早聽說皇帝偏寵二皇子,張颀甚為不滿,蒹葭心下很是奇怪,暗忖承影神劍堪比铻劍,肩頭這把烈焰劍比起那兩柄名劍,還是差了好大一截,目光裏有了“恨不能一見上古寶劍”的遺憾表情,嘴上卻道,“神劍需配絕頂高手,二皇子竟有這樣的本事?”
蒹葭眼神裏的悵惘,正挑起張颀滿腹憤懑,他心頭不悅,掄劍在蒹葭肩頭又敲了一敲,這次力道更大些,蒹葭肩頭狠狠一痛,搖晃了兩下,又撲倒在地,他忍不住哀懇,“大王開恩,這柄劍好重,奴婢肩頭像壓了一座山,又好像火燒似的,難怪叫做烈焰劍,奴婢着實撐不住了!”
張颀眼裏升騰起嘲諷的怒意,“神劍配高手,你剛才只誇劍好,本王的劍法卻是不堪入目麽?”蒹葭多年成名,交往者不乏高超劍客,劍法招數他也見識不少,眼前大皇子的劍術着實平常,這話卻不敢說出口,只陪笑道,“大王的寶劍快若閃電,奴婢看得眼花缭亂,若是一劍戳在奴婢身上,立時就要戳出十七八個眼來。”
張颀哈哈大笑,“起來吧!”将劍撤回,扔給了旁邊衛士,蒹葭站起身來,輕輕揉着肩頭,想到師父贈自己洞簫之時循循善誘,簫客待簫應如摯友般愛護備至,何泰銳更視铻劍如性命,張颀如此輕慢自家兵器,劍法有限,也在意料之中,蒹葭心中鄙夷,轉念又覺奇怪,聽說張思新少年就英武不凡,怎麽大皇子的功夫竟這般稀松平常?
正自思緒紛亂,張颀忽問,“你可曾見過那天下第一劍?”南人對何泰銳甚為忌諱,平日不敢提及,不知張颀怎麽說起他來,蒹葭心中略驚,“奴婢未曾見過。”張颀面上懷疑,“沙人奉何泰銳為神靈,重要祭祀必然請他到場,你竟沒見過他?”蒹葭解釋道,“奴婢從小居住南國,沒去過是非城。再者說,聖人嚴禁國人出入是非城,奴婢哪裏敢犯上做這大不韪的事兒?”
張颀打量他兩眼,“那沙峥嵘你總該聽說吧?他是個沙人,手中宿鐵刀犀利非常,三十多年前就盛名遠播,成名還早于何泰銳,沙國滅國前,沙峥嵘俨然是沙人的保護神。”張颀提及沙峥嵘,蒹葭心頭猛地跳了幾跳,緩緩擡頭,見張颀漫不經心,卻瞧不出什麽端倪,遂答道,“奴婢隐約聽說此人,只是記不真切。”
“你這沙人怎麽當的?連你們沙國的大英雄都不知道?”張颀叱道,面上登時陰沉下來,“沙峥嵘死時,沙人舉國痛哭哀悼,死之後,百姓卻争食其肉,如此典故,你竟然不知?”他神情不善,蒹葭忙道,“奴婢當時年幼不曉事,因為父母早逝,我久居南國,沙國的這些舊事,很少聽人提起,便是有人提了,我卻哪敢記得這些?”張颀冷笑一下,眼神峻厲,“他是怎麽死的?你總該聽說吧!”蒹葭遲疑着道,“聽說是被聖人處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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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颀刻薄一笑,“我父親抓住了他,他執意不肯降我南朝,竟然拒絕下跪,阿爺下令衛士執鐵棍,打折了他的雙腿,又以他的兵器宿鐵刀割破他全身,沙峥嵘流血不止,血盡而亡。沙峥嵘一死,沙軍失了鬥志,潰亂不堪,當日廢君金聃就袒身跪行,降了南國。”沙峥嵘死後,屍骨被烹制成肉幹,金聃求降,當場食其肉,張思新便免去他的死罪,将他封宥罪侯安置。沙人百姓,凡效仿者均可免死。當日百姓争搶其肉,以求活命。
沙國一代衛國英雄,竟落得如此下場。張颀彼時年幼,長大後聽聞此事,越發鄙視沙人。此刻提及沙峥嵘,蒹葭卻神色漠然,一幅事不關己模樣,張颀皺了皺眉,“可知你們沙國為何會亡嘛?”蒹葭瞟一眼張颀,淡淡回道,“廢君靡衣媮食,百姓茍且偷生,焉能不亡?”張颀眼神幽深,“你也是沙人,心中卻不恨嗎?”蒹葭粉頸低垂,“戰敗之國,勢所必然,沙國滅了多年,奴婢一介百姓,又久居南國,但求一席之地茍延喘息,談什麽家國之恨?”語音幽幽,恰似落花流水溶溶。
蒹葭話兒說的坦然,張颀倒不好再嘲弄他,靜默片時,輕身吩咐,“服侍我更衣。”今日盛典,父親的眼神不經意便掃向席間空位,張颀知道張思新牽挂二郎,心中只是泛酸——想自己旰衣宵食何等勞苦,阿爺為何就是偏寵那個游手好閑的二郎?筵席結束,張颀兀自忿忿不平,所以招來沙奴調笑。
張颀吩咐更衣,蒹葭應聲,随他進了房中。袍服早已預備,蒹葭小心解開紅纓,除去兜鍪,又褪去明光甲,心中暗自思量,他參加國典着冕袍,為何回來還大張旗鼓換這戎裝,也不知今晚發生了什麽事兒?張颀穿着的明光铠甲,前後配護心鏡,數重護肩護膝更是沉甸甸的。蒹葭雙手捧不住,遞給身邊侍人後,兩支胳膊仍不停發顫。他渾身乏力,無奈下打疊精神,跪地為張颀除靴。皮革靴裏襯着金屬,沉重異常,也不知是銅是鐵。蒹葭額頭冒汗,雙頰又逼出兩片紅暈。
張颀由着蒹葭擺弄,瞥見他嬌羞解語花的臉紅模樣,心下蕩漾,伸足鈎住他下颌,迫他擡起頭來。蒹葭不料德王如此輕薄自己,羞窘難堪,面孔越發火燒雲般燦爛妖嬈。玉人檀口若點櫻桃,粉鼻似倚瓊瑤,雙眼宛若秋水,兩頰泛起紅玉,張颀不由地呆住,“其色潋滟于顏間,正是如此。”他低下頭湊近蒹葭,“今晚你就留在這裏侍寝。”他聲音很輕,蒹葭卻仿佛被雷電劈中,雙目升騰起一片驚恐,“大王——放過我吧!”張颀收足,伸手摸了他臉,似笑非笑,“不肯?”蒹葭越發慌神,忙後退一步,避開張颀右手,“奴婢還沒沐浴,身上髒得很……”
張颀正在興頭上,未料沙人推三阻四,這般不識擡舉,他收回手來,面上一沉,“一個宮人,很金貴麽?你倒說說,你看中了誰?”他眼中怒意漸生,“你莫非想獻媚我阿爺,或者二郎?又或者聽了誰嚼舌頭,他們父子才稱得上宮裏的正經主人,是不是?”張颀終日腦中盤旋,皆是自己在宮中的地位,只當別人與他一般心思,今晚酒意上湧,頭腦昏沉,便猜疑到了蒹葭頭上。
這莫須有的罪名太大,蒹葭慌忙辯解,“大王,奴婢絕沒這個念頭——”張颀冷笑,“那你為何不肯?”蒹葭張了張嘴,卻不知該怎麽回答,只不停搖頭,“大王,你放過我吧……”張颀臉色越發難看,吩咐左右,“打他三十大板。”
這頓皮肉之苦,終是免不了的。蒹葭心中雖怕,卻不似剛才那般驚恐,暗想——捱頓板子,張颀或許就放過他去——這樣思量,反倒稍稍松了口氣。很快湧上數位宦人,上前拉扯蒹葭,欲剝他的衣裳。蒹葭面露厭惡,身子朝後狠狠一縮,叫道,“大王!”他這麽快便要讨饒?張颀鄙夷一笑,“怎麽?”暗想對待沙國賤人,與其好言相勸,倒不如棍棒來得管用——本王卻不能輕易饒他!
蒹葭眼神中帶着哀懇,“大王開恩,容我自己去衣吧。”張颀只道沙人要讨饒,沒料蒹葭說出這話,不由面上一滞,他尚未回答,蒹葭咬了唇,猶豫着又道,“還求大王——賜個刑幾!”捱頓板子,他還這般啰嗦!奴婢向來伏地受刑,旁邊趙耀喝問,“要刑幾做什麽?”蒹葭望向張颀,嗫嚅道,“地上……髒的很。”趙耀怒斥,“死狗奴放肆!”張颀啞然失笑,滿腹怒氣倒被蒹葭澆去大半,揮手道,“便依了這沙奴!”
果然宦人擡來刑幾。蒹葭手撫一下,刑幾倒還幹淨,他稍稍放心,解下束帶,除去外服,露出一襲雪白中衣。按照律法,奴婢受杖,板子是要貼肉打的,周遭滿是侍從,蒹葭到底不好意思當着這麽多人解衣,忍不住又叫了一聲,“大王!”張颀平日最讨厭拖泥帶水,若下屬如此,早就發怒拖出去打了,今日這沙奴拖拖拉拉,他倒覺十分有趣,饒有興致問道,“又怎麽呢?”
蒹葭雙頰酡紅,“還要脫麽?”“不脫也行,”張颀臉上浮起惡意笑容,“加笞五十!”八十板子,自己無論如何是受不起的。蒹葭放棄了最後一絲希望,一步一步挪向刑幾,彎腰伏倒,幸而面孔朝下,也看不見旁人神色,他橫下心來,伸手到腰間,緩緩解開汗巾,自己褪了褲子到腿彎處。
沙人帶着嬌羞,以蘭花般修長秀美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将自己剝了開來,呈現在皎皎琉璃燈下。凝脂美玉般的肌膚,一點一點展露,流光溢彩,恰如緩緩綻放的雪白蓮花,吐露着暗藏的、蕩魂動魄的瑰姿豔色。看宦人揚起粗重板子,威嚴刑具在側,愈發襯着這堆雪白的嬌弱無辜。張颀體內一股熱氣亂竄,雙手不由自主攥緊袍子。耳邊啪的一聲脆響,恰如罡風吹過,眼前兩團白玉花枝般亂顫,夾着沙人的低聲嗚咽,蕩起張颀心中一片漣漪。他忽有些後悔,這板子太過沉重,只怕打壞了美人,原該換輕薄些的刑具才好。
然而,剛打一板便要改刑,自己的懲戒未免太過兒戲。我且看看,這沙奴捱得過幾下?張颀暗哼一聲,默默觀刑。一,二,三,四,五……板子每次擊落,雪白粉嫩的團子上下跳躍,紅香點嫩色,慢慢泛開一條一條桃花新蕊的鮮活杖痕,沙人柔弱無骨的腰肢也楊柳般搖擺,恰如料峭寒風吹開了一片旖旎春(-)色。
用于懲戒的笞刑,也能描畫出瑰麗香豔的景致,張颀平生頭次經歷,只覺不可思議。他一瞬不瞬,瞧着眼前兩團瑩瑩白玉緩緩腫脹,次第渲染成一塊細膩通透、明麗潤澤的紅翡。曼妙人兒吃不過痛,柳腰東搖西擺,呼喊也漸漸失去了矜持,成為本能的生理反應。肌膚的扭擺,痛苦的呻(-)吟,淩亂的衣衫,容易令人産生某種美妙的聯想,激發看客心底蟄伏的春情。張颀下意識揮手叫停,踱到蒹葭面前,彎下腰來。
暴風的肆虐忽然停止,蒹葭一邊嗚咽着喘息,一邊難以置信地擡頭,他眉頭蹙起,玉春帶雨淚下流泉,滿臉痛苦羞窘,說不出的楚楚可憐。張颀伸指,拂去蒹葭下颌一顆淚珠,将唇湊到他耳垂邊上,漫不經心問道,“身上還髒麽?”
蒹葭笞傷火燒般脹痛,只疑心肌膚爆裂開來四分五裂,也不知傷成怎樣的慘狀,會不會留下難看的疤痕,他又怕又驚,強壓着自己,才沒伸手去摸傷處,驀地感覺張颀口中熱氣吹上自己脖頸,還帶着慵懶的癢意,蒹葭滿心恨意,垂下眼睑,喘息了好一陣,“好痛!大王開恩,饒過奴婢吧!”張颀笑一笑,“本王問你什麽,為何不答?”不知怎的,蒹葭眼前忽然浮現自己入宮之時,瞧見木都城樓上堆滿沙人頭顱,死者圓瞪雙眼,仿佛在嘲笑着自己的卑微怯弱……蒹葭默了半晌,咬牙開口,“奴婢身上……只怕更髒了些!”
張颀微微變色,冷笑,“既如此,那便再打!”掌板子的察言觀色,手下加了勁,一板子抽下去,蒹葭發出一聲痛呼,雙臂死死環住刑凳,渾身瑟瑟發抖。如此反複捶楚,沙奴慘叫聲中,薄透的肌膚脹破,滲出三三兩兩的血點,慢慢綻開一樹桃花,風中零落如霰。蒹葭疼的眼前暗黑,身子着力輾轉,帽子滾落地上,額頭滲出密密汗珠,晶瑩剔透,和着淚水滾落。張颀想到一句古詩,“海棠不惜胭脂色,獨立蒙蒙細雨中。”想不到狼狽挨板子的人,也這般驚豔蕩魂。
盡管滿目殘春,唱數聲依舊井然莊嚴,“十七,十八……”“再打下去,怕要雨下胭脂一片紅了,”張颀抿了抿嘴,“沙奴若開口相求,我便饒了他餘下板子。”蒹葭疼得天昏地暗,卻忘記了讨饒,只哭着叫喚,“師父……!”張颀等了好一會,也沒等到預想的哀懇,眼看打不得了,只好揮手叫停。蒹葭淚滿橫波目,伏在凳上嬌喘連連。“板子且停一停,”張颀對着蒹葭寬容一笑,“你先給本王唱個曲兒。”
唱曲兒?蒹葭止了哭泣,撐着胳膊緩緩擡頭,淚眼婆娑裏,張颀的笑容扭曲變形,異常的詭異。蒹葭心底恨意點點蓬起,他竭力克制,低聲問道,“大王要我唱曲?”張颀點頭,“若唱得好,餘下板子就免了。”他不願再打,心想無論沙人唱得如何,只饒了他便是。
蒹葭望向執掌節钺的德王,他一臉怡然自得,與那些整日簇擁自己的南朝少年一般模樣,令人又恨又厭。今天是沙國國喪日,也是父親的忌日,這幾日被南軍處死的沙人不計其數,按照家鄉習俗,雙親忌日需鄭重祭奠,月內禁飲酒作樂,然而南朝皇帝卻大肆慶祝勝利,還禁止沙人吊唁亡者,不能作出一絲表達哀傷的舉動,違者便要處斬。眼前的南朝皇子,竟強逼自己在父親忌日與他交歡,莫非沙人真是豬狗不如,不懂得孝道廉恥麽?
臀上笞打處撕裂般劇痛,蒹葭不知道自己傷處如何,只是覺得好痛,鑽心的痛。他真的好恨,恨南朝皇帝,恨眼前之人,也恨自己——“我為什麽會是個沙人?”他的出生,帶給他、帶給家人的惟有煩惱,卻無快樂可言。有時候,蒹葭也會想——倘若他投胎在南人家庭,又當如何?這念頭多少有些可恥可笑,蒹葭迅速收回思緒,默默凝神片刻,擡眼向張颀道,“既要唱曲,待我更衣。”眼見沙人笞傷處姹紫嫣紅,他竟要一本正經搭臺唱戲麽?張颀嘴角浮現嘲諷笑意,“你這樣兒,站都站不起來,如何更衣?我免你失儀之罪,清唱一曲便好!”
蒹葭登臺極重儀态,這般尴尬唱曲,委實有失體統,他心有不甘,掙紮兩下,奈何臀腿痛得無法挪動,果然是起不來了。想着自己下身赤(-)裸,摸索着去提褲子,因為手足僵硬,褲子也扯不動。蒹葭又羞又急,聽張颀吩咐,“取了我的袍衫,給他披上!”袍衫蓋住蒹葭傷處肌膚,他稍稍安心,清了清嗓子,“尚缺個司笛。”
他一番窮講究,張颀倒也見怪不怪,“取我的鳳鳴笛來!”鳳鳴笛以飛鳥骨骼制成,樂音清越圓潤,絕勝竹笛。張颀握着笛子,又吩咐道,“喂他口茶喝。”蒹葭确實口渴得厲害,顧不上嫌棄別人家杯碟茶水是否幹淨,伸着脖子一飲而盡,“這便開始吧!”他臀上火燒火燎,體內卻陣陣發冷,手足只抖個不停,好在曲子爛熟于胸,演唱已然成了本能,他定了定神,咿咿呀呀開口——
“頓然間,啊呀鴛鴦折頸,空辜負海誓山盟,好教人淚珠暗滾——”
這是蒹葭接觸的第一首曲牌。六歲的他牽着師父的手,遠離雙親故土,來到木都城的戲班。臺上正在排戲,唱得就是這支山坡羊。蒹葭不懂詞曲含義,只覺得三人在臺上熱熱鬧鬧,亂作一團。彼時的幼童觸景生情,越發滿心悲怆,天地之大,惟有自己最是孤獨可憐——
蒹葭生來妍姿麗容,兩歲那年,算命者言道,他容顏如妖,面帶亡國之兆,将禍國殃民,累及全家不得好死。父親半信半疑,不久,南國發動戰争,沙國開始風雨飄搖,一年一年過去,沙國被南國軍隊蠶食,國土越縮越小。父親漸漸相信谶言,欲殺了兒子保國。七歲的某日,蒹葭睡眼朦胧從夢中醒來,父親坐在床頭,滿臉哀痛,手中握着明晃晃的兇器。蒹葭一時驚呆,整個天地都仿佛轟然倒塌。
唱到“珠淚暗滾”時,蒹葭下意識地翹起蘭花指,彈拭面上淚痕。他知道阿爺不喜歡自己。他打小就生的妖媚,又喜落淚,阿爺覺得他不像男人,常常呵斥他。然而,自己畢竟是阿爺的親生骨肉,他真忍心殺了自己去救國嗎?殺了自己,便能救下沙國嗎?
“啊呀,怎知他一旦多薄幸。嗳,忒硬心,怎不教人兩淚零?”
阿娘跪地苦苦哀求,方攔阻了阿爺弑子。恰巧戲班經過,阿娘咬牙将蒹葭送給了師傅。母親淚流滿面,握着蒹葭的手反複叮囑,不可提及家門,不可重回砂城,以免招來殺生之禍。蒹葭的離開,并未扭轉沙國滅亡的命運。國君降南不久,蒹葭阖府家人慘遭屠戮。母親當年狠心送他離去,反倒保住了兒子一條性命。
“無端抛閃?抛閃無投奔。”
蒹葭依言進了戲班,黃口幼兒孤身在外,思鄉之情不可遏制,更兼學戲苦不堪言,他嘗試着逃跑,卻又不敢回鄉,母親的叮咛在耳邊回蕩,天地悠悠,自己卻是多餘之人。最後,他乖乖回到師傅身邊,一心一意,跟着師父學藝。這首山坡羊,也是蒹葭學的頭支曲子,承載了他幼年的悲傷回憶,所有離親失家,便從頓然間開始……
蒹葭淚落漣漣,一字一句,如泣如訴,父母死了,家人死了,師父也死了,他什麽也沒有,惟餘下四海一空囊,供眼前的貴胄折磨取樂。這樣想着,蒹葭撐起上身望向張颀,忽然笑了一笑。
沙人一邊喘息一邊吟唱,缱绻飄逸的唱腔因為疼痛微微打顫,正貼切旦角忍着腹痛悲歌的情境,張颀聽得周身毛孔一片通泰,心下叫好,“他面容端莊凝重,與平日低眉順眼的模樣不同,想來是入戲了。”末了沙人嫣然一笑,更是春至人間花弄色,張颀哈哈大笑,收了笛子,吩咐趙耀,“送他回去,傳醫官好生醫治,切不可留下疤痕。”
趙耀心忖,“這沙奴拿腔作勢,大郎怎麽竟瞧上他了!”又聽張颀問,“他這杖傷幾日能夠痊愈?”揣度沙人細皮嫩肉,嬌嬌滴滴,趙耀回道,“總要月餘才好。”張颀搖頭,“叫醫官只管用些好藥,速速治愈他的笞傷,本王要帶他出行。”趙耀唬了一跳,“郎君!這……宦人出宮,不合法度。何況郎君這次出征打仗,豈能——”張颀皺眉打斷他,“不合法度?阿爺從前帶兵,身邊跟了多少莺莺燕燕?我為國效忠,也不知能否生還,帶個把沙奴算得什麽?”
趙耀吓得臉色泛白,慌忙跪下,“郎君慎言!”張颀也知自己失言,“我知道了,你起來吧!”趙耀慢慢起身,叮囑道,“皇恩浩蕩,郎君前往砂城歷練,是難得的機會。”張颀瞪他一眼,“多嘴!”
作者有話要說:
①好像是唐史內容,我從前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