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安時而處順
張漪和李蘭芷走入白府書房時,白灼華正盯着案上書信出神,她煙眉微蹙,好似滿腹心事。張漪上前問道,“蒟蒻,看什麽呢?”白灼華擡頭,笑道,“梅兒和蘭芷來呢!”梅兒是漪公主小名,因為國君愛梅,皇後娘娘便給張漪起了這個昵稱。張漪經常出入白府,彼此私下稱呼甚為随便。
張漪瞧一眼幾案,問道,“是白将軍信函?”白灼華點頭,“木都溫暖如春,玉城卻是冰雪嚴寒。一場暴風雪凍死了數百人。”這次凍死士兵,都是達孝公李勇帳下的。白家軍常年北伐,經驗豐富,調去增援的李勇軍卻久居溫暖之地,難堪嚴寒。李蘭芷在側,白灼華不便多言。
戰争死人稀松平常,張漪并未在意,笑道,“玉城白玉,天下聞名。阿爺說了,待攻下玉城後,國內甄選能工巧匠,比着我的大小模樣雕塊玉石像送我。”她滿臉期盼,白灼華心下暗嘆,自己雖盼父親快些取勝凱旋,然而,南軍一旦破城,以皇帝一貫的做派,勢必下旨屠城,屆時屍體枕藉血流成河,殊非善事。
看她神色郁郁,張漪轉了話題道,“蒟蒻,今晨雲國使團啓程了。”白灼華曾聽哥哥提及,問道,“德王又要出使雲國麽?”張漪笑道,“是呀,大哥回來不久,又要出門。我一早跟随母後,為大哥餞行。”白灼華心道,“我國和雲國近年往來好頻繁。”“今日阿爺親臨,場面很是恢宏呢!”張漪誠心逗她開心,“只是大哥身邊一個親随,也不知哪兒找來的,蹬了幾次竟爬不上馬去。”說着抿嘴一笑。
李蘭芷本性腼腆,因與她倆熟悉,說話便不那麽拘謹,接口笑道,“這樣情景,我也是頭次見到,衆人都瞧着他着急,大表哥看不過去,一把推他上了馬。”白灼華有些好奇,“還有這樣事情?”南國男子擅騎,馬術早已蔚然成風,侍從不會騎馬,勞動親王相扶,倒是件怪事。
張漪嘴角含笑,“以大哥脾氣,此人今日有苦頭吃了!”李蘭芷問,“大表哥會殺了他麽?” “若是平日,此人定活不成,”張漪随口答道,“只今兒是吉日,不宜見血,估計一頓棍棒是免不了的。”瞧了李蘭芷,奇道,“表妹怎麽問起一個随從來?”李蘭芷低聲回答,“我看燕家二郎君目不轉睛瞧了那人,眼珠沒挪開過半分,滿面春(-)色,好像與他熟識。”張漪撲哧一笑,“給大哥送行,表妹眼睛怎麽只盯着燕楓?”李蘭芷面上羞紅,垂首不語。張漪搖一下她,“好妹妹,跟你說笑呢!”李蘭芷不肯再說。張漪想起燕楓和白灼華訂婚傳聞,後悔自己唐突,悄悄望白灼華一眼,她卻沒在意,只低聲問道,“燕将軍來了麽?”
張漪松了口氣,“阿爺給大哥餞行,潔将軍卻沒看到,我好些天沒瞧見他了。”瞥見白灼華失望神色,有些奇怪,“蒟蒻怎麽呢?”白灼華吱唔道,“你們來看看我新打的香篆。”這次香粉是三彩刻花鷺蓮圖案,采用不同顏色的香料,花蕊鷺鳥兜兜轉轉,精巧繁複,兩人啧啧稱奇,“好精細的功夫,不知要打多久才能完成?”白灼華道,“心若靜了,其實不難。”正待細說,麝香過來禀告,“娘子,程員外郎求見!”白灼華怔了一下,記起是上次造訪的刑部員外郎程騰,皺眉道,“說我不見客。”麝香道,“程員外郎叮囑有要緊事情,請娘子務必一見!那位黑國吳郎中也來了。”想來推不掉了,白灼華請兩人稍坐,更衣離開。
張漪和李蘭芷在房中等了好一會,已有些不耐,才看到白灼華身影,張漪嗔道,“怎麽去這麽久?”白灼華歉然一笑,扶着蘇荷緩緩坐下。她身子顫抖,顯然心情激蕩,張漪問道,“蒟蒻,出什麽事呢?”白灼華搖頭不語。旁邊蘇荷插嘴,“回公主,郿大師歸天了!”張漪大驚失色,“大師身體健碩,怎會猝然仙逝?”蘇荷瞧眼白灼華,看她怔怔發呆,遂答道,“大師被人殺了!”
張漪越發疑惑,“郿大師方外高人,為人和善,又神力蓋世,誰這麽狠毒,又有這般本事,竟能殺害大師?”白灼華兩行眼淚落下,“我已盡力,兇手氣息全無,我實在分辨不出。”張漪略想一想,必是刑部官員帶着大師遺物,請白灼華辨認兇手身份。她往日憑物就能辨人,這次不知怎麽失靈。張漪罵道,“這批不中用的官兒!大師罹難,查辦兇手是他們的正經要務,卻來找你作甚?”又寬慰她,“蒟蒻不必自責,節哀順便才好!”
白灼華呆坐好一會,方開口道,“大師在南國并無親人,後事當由我來操辦。今兒開始,我就往桃花溪為大師守靈。”因白謀長年在外征戰,白夫人早逝,白府本是白灼華當家,白升聽姑娘吩咐,便安排喪葬後事,又吩咐了十幾個随從,陪着白灼華來到桃花溪。
桃花溪是郿大師居所,白灼華設好靈堂,帶着蘇荷等人草堂住下。大師雲游四海,住處鮮人知曉,皇帝派官員前來吊唁,郿大師好友也陸續前來,到後面憑吊之人漸漸稀少。白灼華清點大師遺物,往日歷歷在目,她心中傷感,暗忖,郿大師性情灑脫,制香著書,留下許多作品,盛名遠播,倒也不負此生。他常說“生當盡歡,死亦感恩”,平常人未必勘得破死亡,但凡有生之年,卻需從心所願做些事情,方不辜負來世間一場。
大師留下一個塗金銀薰球,打開香球,熟悉香氣撲鼻而來。大師自用之香,多加蜜粉,那蜜粉還是她春上采這滿樹桃花,和着焙幹的紅棗釀制而成。塗金銀薰球本是一對,是北國陽雪先生托人饋贈大師,白灼華碰巧看到,硬搶了一個,加上大師留給她的遺物,又湊回了一對。
聽程騰說,郿大師生前曾跟雲國驿館交代,若遭遇不測,将遺物轉交給她。難道大師竟有先兆?白灼華看到程騰的片刻,聞到他身上冷庭香和縷縷腥氣,便知郿大師遇害了。程騰告訴她,大師逝去時,面部安詳,身無傷痕,兇手蹤影全無。白灼華想到黑國女子,她本領雖高,無聲無息殺人,只怕也做不到。又想到區曦,他遁味本事,自己親眼目睹,偏是這段日子來到木都,着實有些奇怪……
桃花溪過得幾日,白灼華天性好靜,倒也安之若素,蘇荷卻百無聊賴,整日站在門口,盼着有人拜訪,好熱鬧些。這日外面喧嘩,蘇荷翹首盼望,滿臉興奮,對白灼華道,“媛四姑娘來了!”媛四姑娘是白灼華的姑母,名叫白姝,嫁個夫君身子單薄,沒一年就死了,如今寡居在家,她年齡長白灼華十歲,兩人很談的來,相交甚好。
蘇荷話音剛落,衆人簇擁一貴婦進來,正是白姝,她往常高髻金釵,今日發間只插栀子,卻也豐姿綽約,身邊一位中年郎君,風骨娴雅,正是區曦。白姝微笑道,“蒟蒻,我來看看你。”又指着男子道,“這是區郎。”少婦眉眼含春,柔情似水,肆無忌憚瞧着男子,白灼華心頭吃驚,“這兩人怎會同來?看姑姑神色,像是歡喜這位區先生!”
區曦神色淡淡,瞥一眼白灼華手中塗金銀薰球,對白姝道,“我與白姑娘,曾有一面之緣。”又轉頭對白灼華道,“今日特來吊唁大師!”白姝吩咐蘇荷,“引郎君入內。”白灼華知道姑姑有話要說,果然白姝拉她到僻靜之處,“蒟蒻,你看區郎如何?”白姝眼神發亮,白灼華心頭好笑,“區先生氣宇不凡,當是富貴高雅之人。”白姝眉開眼笑,“雅倒是雅,卻不貴,他是個落魄郎君,家道中落,因與大哥有些交情,所以拜托大哥,來南國三昧堂謀了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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區曦入三昧堂,是托阿哥白韶華幫忙,白灼華自然知道,聽白姝又道,“郿大師仙去後,三昧堂知事的位置空了出來,外面多少人打破頭争搶,還是我棋先一着,覓三哥說情,讓區郎頂替郿大師,繼任三昧堂主。”白姝口中的三哥,乃吏部郎中白弘。白家四兄弟,白謀排行老大,老二白倡官居戶部郎中,老三白弘任吏部郎中,老四白姝,老五白謙跟随白謀軍中任職。白家被皇帝封爵,弟子門生人數龐大,分布南朝三省六部和各處州縣。
三昧堂的設置,本身帶些兒戲的成份,是皇帝一時興起,在九寺外另行建造的皇帝私人香堂。三昧堂主仿效了民間叫法,正經官家稱謂,張思新取名“知事”,意指主管事務之人①。論品級,知事算從七品的散官,無須參加每年吏部主持的官員考績。雖然三昧堂是皇帝玩樂場所,然張思新看中此職,居其位者皆是香界高手,因此,任誰就職三昧堂知事,立時便名揚天下。
郿大師屍骨未寒,旁人就觊觎他的虛位,也不知鬧成了什麽樣兒!白灼華暗自嘆氣,思忖憑着區曦的本事,加上白家推波助瀾,謀這差使并非難事。姑姑倒為區曦考慮周詳,但區曦清華高傲,只怕她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正自思忖,區曦緩步走來,瞧了白灼華好一會兒,淡淡眸子裏忽然閃過一道光亮,“白姑娘以為,得了碌碌園裏的流連蝶,便能覓到兇手麽?”
他猝不及防地喝問,白灼華瞪大眼睛,“你……如何得知?”郿大師猝死時和金蟬大師一樣,都熏過特殊的香丸冷庭香,他們被害後體溫驟降,冷庭香味散發出來,沾衣不褪。除非丈外行刺,否則兇手身上必沾此香。吳問翻檢遺體,也染上了香味,白灼華就是根據冷庭香,辨識出案發的場景。
白灼華告訴兩位官員,碌碌園主桃花夫人,喜歡奇花異草粉蝶嬌莺,園內養有蝴蝶,名曰流連,十分靈性,最喜這冷庭香,細微香氣,也能辨識。若放出流連蝶,兇手無論身藏何地,蝴蝶都能循香覓到此人。碌碌園遠居偏隅,人跡罕至。因那冷庭香三月不褪,若騎雲中飛馬前往,三日便到。程騰聞言大喜,便欲去尋。冷庭香和流連蝶之事,程騰再三叮囑白灼華,不可向外人提及,白灼華心頭奇怪,區曦卻如何知曉?
瞧她表情,區曦已知答案,眼神瞬間淩厲如刀鋒,“果然是她多嘴!”五日前,南國出動軍隊,奔赴碌碌園,去搶流連蝶。不料到達之時,碌碌園已被人縱火焚毀。區曦驚聞噩耗,快馬加鞭趕回,家園一片廢墟,桃花夫人也香消玉殒。區曦呆立半晌,心痛如割,恍惚間,眼前浮現數年前的大火,他生命最重要的兩個女人,都死于烈焰之中。區曦心中陡然也燃起一把熊熊火焰,他收拾桃花夫人殘骸,跪于她的墓前發誓,定要抓出兇手,讓他血債血償!
區曦望着白灼華,眉梢眼角,閃過一絲殺氣。這小丫頭最喜賣弄,若非她多嘴多舌,怎會殃及無辜?他竭力克制自己,冷冷笑道,“白姑娘莫非與桃花夫人有仇?”白灼華自然不知,碌碌園是他栖身之所,也不知道,桃花夫人與他多年好友,更不知道,碌碌園主已然作古,她心中狐疑,答道,“我怎會與桃花夫人有仇?我并不認識她。”區曦冷哼,“原來姑娘不認識桃花夫人!”也不理睬衆人,拂袖離去。他來此原為印證答案,事情既明,務必迅速離去,以免自己控制不住,要扇這丫頭兩個巴掌,倒惹得大家尴尬。
他表情古怪,白灼華心中不安,待白姝離開,吩咐蘇荷外出打聽,卻沒半點風聲。想是程騰擔心兇手知曉,所以封鎖了消息。等了幾日,既無音訊,慢慢倒也丢開了此事。
過得數日,白灼華令蘇荷再往燕府送香。如今郿大師仙逝,往後煉香活計,也只有她擔承了。憶起燕将軍不甚情願,白灼華嘆自口氣,忽聽到腳步聲響,她心頭一陣狂喜,眼前少年銀色铠甲,如冷利寶劍峭然挺立,正是燕霡霂。
白灼華籲了口氣,數日不見牽腸挂肚,驀然相逢,竟不知說什麽好,躊躇半晌,“将軍來呢——”燕霡霂淡淡嗯了一聲,他神色萎頓,面容也消瘦了幾分。白灼華忍不住問,“将軍臉色不太好,這幾日頭疼……可還好麽?”燕霡霂低聲道,“繼郿大師後,青大師和赤大師接連被戕殺。”白灼華狠狠一驚,問道,“派去碌碌谷的人,可曾借到流連蝶?”燕霡霂搖頭,“南軍趕到之時,碌碌谷已被一把大火焚盡。”白灼華倒吸口冷氣,“那谷中的人呢?”燕霡霂淡淡回答,“谷中或人或物,全部化為灰燼。”
作者有話要說:
①這裏的“知事”,是我随手取的,并非宋代的地方行政長官名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