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佳影正娟娟
燕霡霂踏入桃花溪時,心跳不由加快。是因為溪水邊坐着的人兒嗎?
這樣的忐忑心境,發生在他身上,不禁有些奇怪。弟弟常稱他已臻化境,并非贊他修為高深,而是諷他涼薄寡情。“老聃便是薄情之人,阿哥也有入聖根基呢!”說到這裏,燕楓嘴角總會浮現嘲谑笑意,而燕霡霂的木雕面容卻是風雨不動。
他素來無視弟弟嘲笑,直至有日終于發作。那次去鴻雁樓辦差,正巧聽見燕楓高談闊論,“我大哥既無七情,也無六欲,當入佛門。”旁邊少年接口,“燕二此言差矣,潔将軍殺人如麻,怎入空門?再者說,若非怒氣沖天,或是心存怨怼,那些剜眼抽筋行徑,他如何做的出來?”燕楓笑道,“佛來佛斬,魔來魔斬,一心不亂,這不是佛境麽?”燕霡霂面若冰霜闖入筵席,衆少年瞧見他,都吓的變了臉色。燕霡霂二話不說,提起馬鞭,對着燕楓兜頭就抽。
燕楓被衆星捧月慣了,素來又嬌貴,哪見過這種陣勢——遭哥哥當衆鞭打,自己面皮如何擱的下去?他羞恨驚懼,想要強忍,奈何又挨不過痛,只得大聲叫喊求饒。燕霡霂恍若未聞,鞭子虎虎生風,打得弟弟衣裂血迸,肌膚腫脹深深笞痕,這才扔了馬鞭,揚長而去,留下一屋子呆若木雞的少年。當晚回府,父親滿面痛惜,卻并未責他,反訓斥燕楓道,“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兄弟阋于牆,外禦其務。連這道理都不懂,活該捱打!”燕楓哼哼唧唧,從此再不敢外面亂說。只是每次父親在側時,還是要設法找補些面子回來。
衆人眼中,燕霡霂就是那風吹雲動心不動之人。有日夜晚,他侍立皇帝身旁,張思新忽問,“小潔可知,南朝年幼者中——我最喜歡哪個麽?”燕霡霂微微吃驚,皇帝一向深沉,極少袒露心跡,看他身子搖晃,像是醉了。
當日是八月十五,南國并無中秋佳節,但每年月圓之夜,皇帝總要清露花下獨酌,遙望明月蒼穹。張思新最愛之人,燕霡霂自然知道,遂回答道,“是沐王。”皇帝笑一笑,眉宇間糾結起一些複雜的情緒,“秦兒生辰定在九月,其實我是頭年八月十五日初次見他——”回首往事,張思新深沉目光投向遠方,若有所思。
燕霡霂心下奇怪,莫非二皇子是八月十五出生?他的生辰卻為何要延後半月?關于秦韻文的身世,一直撲朔迷離,流傳着諸多說法。其中最為大家認可的,就是秦韻文并非張思新的義子,根本就是皇帝游戲民間與人茍合養下的私生骨肉。衆人傳得頭頭是道,說秦韻文的母親是個卑賤沙女,張思新為顧全二皇子的顏面,這才遮掩兒子的身世。
張思新遐思許久,終于收回目光,嘴角含笑,“我的皇子以外呢?”燕霡霂遲疑片刻,“臣弟燕楓。”燕楓甚得聖寵,與二皇子交往又厚,常常出入宮禁,俨然是張思新半個兒子。張思新睨他一眼,搖頭,“楓兒自己貪戀紅塵也就罷了,還呼朋喚友,帶壞良家子弟。怪我當初錯開先例,早晚有一日,我要封鎖碧海雲天,絕了那些風流官員們的念想。”
張思新這話,乃有感而發。南國初建時,張思新為犒賞開國官員,遣宮妓出宮,專侍王公貴戚。碧海雲天便是宮妓聚集所在,出入碧海雲天者,必須持有官家或娼門憑證,久而久之,南國貴族均以流連此地為榮。王公侯爵,士家子弟,沒見識碧海雲天姐妹風采的,定會被旁人恥笑。
秦韻文從小得父皇嚴令,嚴禁章臺尋柳,因此每每皇家聚會,談及院中紅粉,他插不上話,子弟們夾頭蓋臉,好一頓冷嘲熱諷。是可忍,孰不可忍,終有一次,秦韻文按捺不住,纏着燕楓帶他造訪佳人。燕楓拗不過,領着喬裝的秦韻文,前往碧海雲天,當晚衆人聚集園中把酒言歡,燕楓笑對秦韻文道,“哪日我将阿哥拉來,碧海雲天風流薮澤之名,再無缺憾!” 。席間飲酒者皆知——燕霡霂素來獨來獨往,不近女色——當即衆人打賭,燕楓若能慫恿哥哥前來,事成之日,院中十位絕色,由燕楓先行挑選。誰料賭盟尚未落定,急促腳步聲響,燕霡霂帶着數名皇家禁衛,竟現身筵席之上。
衆人驚得目瞪口呆,燕霡霂一臉肅然,傳下皇帝口谕,秦韻文和燕楓即刻面聖,筵上其餘少年,各笞二十。原來南國皇帝聽聞二皇子行蹤,天顏震怒,派人追回兒子,又将火氣發瀉在衆人身上。秦韻文吓得六神無主,燕楓不住央求哥哥說情,兩人戰戰兢兢,硬着頭皮面聖。
秦韻文和燕楓同年同月出生,小夥伴童年一處玩鬧,常常聯袂闖禍,皇帝雖滿腹怒火,倒也見怪不怪,罰他們長跪白辱閣外,兩人跪到日頭西斜,皇帝也沒有偃旗息鼓讓他們起身的意思。秦韻文從小習武體格甚好,罰跪半日,仍舊精神抖擻,燕楓卻是嬌弱,身子東倒西歪,連跪地的姿勢也擺不端正。皇帝如此懲戒,擺明就是存着私心,專為折騰燕楓。
金磚冷硬,硌得膝蓋生疼,燕楓叫苦連天,又覺委屈,一邊埋怨秦韻文,一邊腹诽哥哥燕霡霂絕情絕義,竟不為自己求情。秦韻文連聲告罪,眼見燕楓搖搖晃晃撐不下去,只好攢足勇氣向叔叔求情,誰料張思新一口咬定,燕楓真正是罪魁禍首,帶壞了乖順的皇家血胤,最後诏令燕傲天,将燕楓帶回嚴加管教。
皇帝明知腳生在自家兒子身上,舍不得責罰秦家骨肉,卻遷怒到燕楓頭上,莫說燕楓本人不平,就連秦韻文也心存愧疚。燕傲天接到皇命萬分不忍,卻也只得動用家法,狠狠打了兒子一頓。
燕楓素來服绮馔玉,嬌養慣的人兒,長跪半日雙膝早已痛若刀割,又哪堪承受笞責苦楚?這次父親動了真格,一頓板子打的他皮腫肉破,鬼哭狼嚎。燕府人擡着他入宮謝罪,燕楓又羞又氣,憋着滿腹委屈,對秦韻文愛理不理,回府後他卧床數月,閉門謝客,秦韻文多次登門探望,燕楓只賭氣拒絕相見。無奈,秦韻文求皇帝首肯,讨得貢品九轉玲珑球,轉贈燕楓。燕楓瞧在寶貝份上,這才勉強寬宥了秦韻文,見面時連聲埋怨,再不肯帶他出宮玩耍。從那日起,張思新越發看牢秦韻文,唯恐燕楓帶他走入邪道……
“再猜!”張思新打斷了燕霡霂的回憶,燕霡霂低頭尋思好一會,“邱戈。”戶部郎中邱戈容顏清俊,文武雙全,馬球也打得極好,是年青官員中的佼佼者,很得皇帝賞識。張思新仍舊搖頭,終于低嘆道,“小潔燕相之子,卻有幾分像我呢!”燕霡霂這才明白,皇帝說的人其實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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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張思新此言,燕霡霂并未受寵若驚,反有些不以為然。聖人所指,他倆都榮辱不驚,手段淩厲。但燕霡霂随侍皇帝多年,知道張思新表面冷靜,內心卻牽挂良多。張思新愛江山,愛美人,愛兒子,還愛梅,愛香,愛玉……燕霡霂不同。他外表冷漠,內心也無欲無求,故而勇猛無懼。以父親在南朝的地位,權勢財富,都是腳邊的東西,燕霡霂也沒有興趣。這麽些年,他始終心若止水,不曾癡迷過什麽。弟弟最看不上他的,也就是這“無趣”二字。燕楓曾經問他,“阿哥,若生不盡歡,那所為何來?”燕霡霂愣了一下,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活了三十一年,他只關心父親和弟弟,如今,來到這熟悉的桃花溪,柳長花開之地,他為何心跳加速,隐隐不安?
燕霡霂擡頭望去,桃花樹下的女子,眸子跳躍着火苗,滿臉緊張局促,雙手不安的卷着裙邊,似乎不知該如何開口。“将軍……來呢!”她終于綻放出一個微笑,燦燦陽光下,含笑女子的面孔陡然亮了起來,燕霡霂不由多瞧了兩眼,心想,“她笑起來果真好看。”
蘇荷端着茶水過來,燕霡霂不易察覺的皺眉。誰說他沒有七情六欲?喜怒哀懼愛惡欲,他也有。眼前金發女子,便勾起他心底的厭惡,壓抑不住地朝上翻滾。他憎惡滿頭金發的沙人。他想,自己前生一定與沙人有仇,否則,為何他從來就憎恨這個低劣卑微的民族?十三年前,沙國滅國之時,他下令剃光沙人頭發,逼迫他們跳海自盡。因為殺戮過烈,沙人屍首阻塞水流,甚至引來渺國使臣觐見,請求南國改用它刑,以免污染渺人海域。
憑着本能,蘇荷也察覺到燕霡霂讨厭自己,知趣地躲開。燕霡霂右腿微微顫動,他趕緊用手按住。也許笞傷尚未痊愈,最近他雙腿常常發抖,隐有刺痛之感。燕霡霂有些心虛的擡眼,正對上白灼華關切目光,“将軍臉色疲憊,這幾日頭疼……可還好麽?”
因為身染怪疾,燕霡霂不喜旁人詢問病情。然而,眼前女子的款款深情,脈脈秋波,卻如同在他心底投下一塊石子兒,泛起淡淡漣漪,輕輕蕩漾開去,波及每個末梢,撞出一種歡快的戰栗。他垂下眼睑,答非所問,“繼郿大師後,青大師和赤大師接連被戕殺。”
這次連環兇殺,震驚了南朝。黑國香界高手陸續被戕,南國五色大師中的兩位也慘遭毒手,雙方刑部對殺手模樣來歷卻一無所知。幾日前南軍前往碌碌谷,騎的是雲國飛馬,還是被殺手搶了先機。奇怪的是,他為何屢屢殺人,難道為了競技奪冠?
下屆香術盛典,将在黑國舉行。禮部早已放話,“香術鬥梅狀元”的賞賜,是玉露葡萄酒一壺。葡萄酒新近在南國流行,一樽便價值連城,是豪族競相炫耀之物。弟弟曾說起,“玉露”源于一句詩,原名逾露,是說此酒比瑞露還好,後來便取了諧音。盛酒的器皿特為挑選與玉露相稱的名字,名玉壺春瓶,也是價值千金。燕楓說得眉飛色舞,燕霡霂心中狐疑,瑞露也是酒名,和玉露不是一回事嗎?他從不飲酒,不知兩者有何差異,也懶得多問,想來不過一壺酒,哪裏值得這麽激動?
這就是他和弟弟的區別。燕楓多愁善感,愛慕世間一切美好。從文房四寶到花鳥蟲魚,再到瓷玉酒香,還有那日月星辰,雷電雨露,每樣落入燕楓眼中,都變得別有情趣。他常流連風月,贊其間女子如何豐致婉轉。燕霡霂聞言滿臉不解,燕楓便意味深長一笑。他平日被阿哥壓得擡不起頭,終在這些風流事上揚眉吐氣了。他告訴大哥坊間脍炙人口的詩句,如“歡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爐”,“奴為出來難,叫君肆意憐”雲雲。他講的渾身狂躁,燕霡霂卻是興致索然,燕楓只能在心中嘆一句,“朽木不可雕也”。
雖然兩人性格不合,燕霡霂心中,卻甚顧惜這個小弟。近來兇殺之事,令燕霡霂心中隐憂。他情感淡漠,對被殺諸人并不在意,所擔心的,其實還是二弟。燕楓通些香藝,被谄媚好事之人推入五色大師之列,燕霡霂深恐殺手會加害小弟,父親老來得子,将弟弟拱如珍璧,燕楓是不能有半分差池的。所以燕霡霂聽聞兇殺事件,立即将弟弟禁足家中,加派人手徹夜守護。
今日出門之時,燕楓正在房中摔硯砸筆,喋喋不休抱怨。燕霡霂邁腿進屋,見紙筆墨汁污了滿地。燕楓瞧見哥哥,心中有些害怕,停了手上動作。燕霡霂沉下臉來,“沒我的命令,你哪兒也不許去!”燕楓争辯道,“昨日阿爹答應我,多帶些人手跟着,便放我出門!”因為父親不在身邊,他要反抗這個哥哥,着實需要些勇氣。果然燕霡霂哼道,“爹答應也不行。”燕楓紅着脖子,“我既非囚犯,也不是禁衛中人,為何要關我在房裏?你不讓我出去,我就絕食!”
燕楓急着去看江嘎爾戲班的“拔溫布”面具舞戲,草原江嘎爾戲班從遙遠的光明部落南下到此,機會難得,他早與好友鄒向桃等人約好同去觀賞,沒料想被哥哥禁足。眼看是演出最後一日,燕楓實在心癢難耐,又急又氣。若是平日,他定會跟哥哥娓娓道來,江嘎爾戲班名字的由來,“拔溫布”是個什麽來歷,又妙在哪裏。此刻想着戲要開鑼,也沒了這個耐心。
弟弟撒潑耍賴,燕霡霂也不在意,吩咐身邊,“二郎既然沒胃口,今日不必給他送飯。”掃一眼衆人,轉身離開。燕楓忽然叫道,“大哥——你去哪裏?”燕霡霂并不理他,燕楓鼓足勇氣問道,“阿哥要去桃花溪?”
燕霡霂身形一滞,卻未停下腳步。“郿大師仙逝,只有白家娘子留在桃花溪,”燕楓神色閃爍,終于忍不住說道,“大哥笞傷才養好,就趕着去桃花溪,可是因為——喜歡白家小娘子?”燕霡霂轉過頭,喝道,“胡說什麽?”哥哥面色微變,燕楓情知自己猜中,膽氣也壯了幾分,“若不喜歡,你這麽緊張做什麽?”燕霡霂愣了一下,燕楓驀地笑了,眼神恢複一貫的譏諷懶散,“她送來的香盒裏夾了個璎珞香囊,這幾日你一直偷偷拿在手裏……”
燕霡霂沒料到弟弟連這都看到,心頭一驚,沒待回他,燕楓嘴角勾起一絲鄙夷,“白家何曾如此殷勤?此女來歷不明,未必安着什麽好心!”還待再說,燕霡霂眼中忽現淩厲之色,陰冷幽深寒徹入骨。燕楓仿佛被無形的、鋒利的劍芒射中,心中一凜,沖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燕霡霂轉身離去,燕楓回憶哥哥眼神,好似哪裏見過,細想一想,倒像皇帝朝服上盤踞金龍的雙目,猙獰可怖,不由激靈靈打了個冷戰。
燕霡霂被弟弟一語喝破,面上雖然保持淡漠,心底卻有些茫然。他坐在桃樹下,忐忑不安,白灼華卻是臉色煞白,喃喃自語,“都怪我多嘴,才害死了她們。”燕霡霂一時沒聽明白,碌碌谷被燒,卻與她何幹?她自責的模樣,甚為可憐,燕霡霂便想拍拍她的手背,卻又忍住。過了好一會,白灼華恢複平靜,“将軍,這幾日晚上睡得可好?”
燕霡霂近日卧床養傷,每夜都難以入眠,他心下狐疑,皇上責他四十刑杖①,不過薄懲大戒,按理養得幾日就該痊愈,誰料此次傷口恢複甚慢,氣血不暢,胸中隐隐發悶,說不出的煩躁。幸而栴檀止住頭疼,這幾日瘋癫再沒發作。聽白灼華詢問,燕霡霂點頭答道,“頭疼未曾發作,睡眠尚好。”白灼華松了口氣,又問,“胃口如何?”燕霡霂多日沒有食欲,也不回答。白灼華低聲道,“将軍飲食正常,身體恢複才快。”她語音溫柔,說着臉便紅了。燕霡霂心中一動,不知怎的,想起弟弟形容美人娟娟,當時并未在意,此刻才體會它的妙處。
一時兩人無語,靜靜坐了會兒,白灼華吩咐蘇荷點香,對燕霡霂柔聲解釋,“将軍安坐,我為你推點按摩。”這種三點治療,按壓神庭穴、頭維穴、太陽穴三處,是香薰輔助治療,從前郿大師也為他推過。郿大師指節粗大,少女指腹卻柔軟滑膩,慢慢拂過燕霡霂發尖,停在發際正中的神庭穴上,然後分流至太陽穴兩側,按壓數下,再滑到耳尖。
兩人距離甚近,燕霡霂依稀能聽到少女心撲通蹦跳,觸到她手指微微顫抖,聞到她衣上若有若無的清香,這是什麽香?非檀非沉,不是草木香氣,依稀像是花香。他仔細辨認,只覺得無比熟悉,一時卻想不起來。女子體香很淡,一絲一縷,卻沁入心脾,仿佛要流淌入自己最隐秘的深處。他竭力屏住呼吸,可為何鼻息卻越發粗重?恰似他那顆鮮活跳動的心,不安份的蹦達,想提醒對方自己的存在。燕霡霂下意識抓住少女柔夷,白灼華雙手狠狠顫動一下,卻并未掙脫,她滿面紅暈,仿佛晚霞籠罩,嬌羞妩媚。燕霡霂慌忙松手,站起身來,“我該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備注:
①笞刑和杖刑其實有區別,我這裏就混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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