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仙人萼綠華
酉時進宮,燕霡霂趕往白辱閣,閣門口侍立的小黃門眼尖,瞥見燕霡霂身影,一路小跑迎了上來,滿臉堆笑,“燕将軍,聖人正在含德殿用膳,孫常侍吩咐,将軍若到了,直接去含德殿見駕。”含德殿是皇後娘娘寝殿。張思新納妃無數,偏愛清麗佳人,李娘娘面若滿月,體态豐腴,不被張思新所喜,因此,皇帝這些年來,很少踏足含德殿。
燕霡霂略想了想,立時明白,五月十五乃公主生辰,聖人臨幸含德殿,當是為張漪慶賀生日。南朝皇宮中,從張思新以下,皇後妃嫔,親王公主等等,都沒有大肆慶賀生辰的習慣。這其中是有緣故的。張思新本人生辰在十月,但每年重陽後天氣稍稍轉涼,皇帝就疲倦心悸,精神不濟,有時甚至突然暈厥過去,因此,南朝十月停止常朝,皇帝卧榻休養達半月以上,至十一月慢慢恢複。期間的重要政務,大臣直接入皇帝日常就寝的微明殿內商議。皇帝不慶千秋,皇後皇子們自然不敢逾規,所以,大夥每年的生辰,都只例行性的、小範圍的進行。張漪的生辰慶祝,便只是在阿娘殿中舉行家宴。
皇後所居的含德殿,居于內廷正中,燕霡霂穿過道注池上的拱橋,一路北行,方可到達。內廷東西各設一條風雨回廊,仿佛雄鷹展翅模樣,蜿蜒伸展到遠方。回廊兩邊遍植梅花,燕霡霂沿着廊橋前行,香臉半開嬌旖旎,沖着他盈盈啓顏。國君愛疏影,宮中多暗香。燕霡霂自幼生長南國,雪白香海随處可見,眼見梅枝碧青,萼綠花白,幽香撲鼻,胸膛便湧出一股暖意,平日淡漠一切的內心竟有些動搖。擡眼遠望,天邊晚霞尚未褪去,金色光芒遍染梅林,那灼灼其華的女子,衣衫也暈染得燦燦生輝麽?就算她不在身邊,那夕陽晚霞卻是相同的,那清風明月也是相同的,只怕連那懷人的隐秘甜蜜,也是相同的。
側畔引路宮人,心中卻惴惴不安。這位燕相之子身份尊貴,又是皇帝心腹,聖上寵幸有加,何況玉面魍魉辣手無情,盡人皆知。宮婢提着小心,唯恐出錯,偷看燕霡霂,男子俊朗面容略顯蒼白,眉宇間掩飾不住疲憊,嘴角卻似笑非笑,宮人松了口氣,燕霡霂突然止步,宮人跟着站定,細看時,卻是一枝梅花探入廊內,勾住将軍铠甲。廊圍梅花繁多,上林署掌固定期察看剪枝,這根大概是剪漏了,宮婢上前道,“将軍,讓奴婢來吧。”輕扯兩下,那梅枝嵌入甲片甚緊,宮人便欲折斷花枝,卻被燕霡霂止住。他小心翼翼撥開甲片,慢慢看着梅枝反彈回去,碧綠雙眸忽然掠過一絲驚喜,問道,“這花叫什麽?”
玉面魍魉竟然惜花,宮人詫怪已極,忙答道,“回将軍,這是綠萼梅!因萼綠花白,故而取名。”綠萼梅!燕霡霂回過神來,“我竟忘記了!”綠萼梅在木都極為平常,燕霡霂只覺熟悉,一時竟未想起。他凝定花心,喃喃低語,“原來是綠萼香氣。”
打量燕霡霂心情甚好,侍女解釋道,“綠萼喜光喜暖,卻又耐寒抗旱,且不懼蟲害。皇後殿下說,她就像性情溫潤的少女,內心卻很堅強。”燕霡霂沉吟片刻,“娘娘喜愛此梅?”宮人笑道,“因為聖人喜愛,所以娘娘吩咐橋廊兩側栽滿這種梅花。”燕霡霂心中一動,“皇帝喜歡綠萼梅?”怎麽自己未曾聽皇帝提起?宮婢答道,“正是呢。綠萼花容平平,花香卻清幽濃郁。娘娘說,聖人特別喜愛它的香氣。”話音落下,宮婢隐約覺得燕霡霂眼神變了一變,仔細看時,他卻神情淡漠,想是自己錯覺,又道,“去年暴雨連連,毀了多株綠萼梅樹,聖人還大發雷霆呢!”
去年暴雨肆虐,大片梅樹死亡,常彤被張思新降職罰俸,這事兒燕霡霂倒是記得,問道,“連日暴雨,死掉的不只這綠萼吧?”“燕将軍有所不知,”宮人娓娓道來,“綠萼最怕水多,排水不良,容易爛根,就活不成了。”燕霡霂聞言默然,緩緩伸出五指,似要觸摸花枝,那手卻在空中停住,慢慢握拳縮了回去,仿佛一朵尚未綻放便無聲凋零的昙花。宮人心下奇怪,看燕霡霂轉頭離開,忙尾随上去。
暗香夾道,沿橋廊再行一段,遠遠露出碧綠鬥拱檐角,漸行漸近,玉紋石殿堂現入眼簾。正中挂着牌匾“含德殿”,數名宮婢門口肅立,皇後娘娘寝殿到了。燕霡霂是皇上貼身衛士,無須通報,直接入內。殿中香氣袅袅,張思新,李皇後和張漪正圍坐用膳,張思新面容平和,皇後和公主喜笑顏開,孫翺指揮宮人上菜,笑容可掬,正是一幅天地同春的和睦景象。
燕霡霂跪下行禮,張思新笑着望他兩眼,示意他旁邊侍立,又對李皇後道,“玉兒,大郎的信使到了,我想你心中惦記,宣他來含德殿觐見。”他滿面憐惜,語音透着溫柔,燕霡霂暗自嘆息,皇帝明明不喜娘娘,每次見面卻擺出恩愛有禮的模樣,夫妻做成這樣,着實無趣。
聖人駕臨,李皇後驚喜交加,又聽他呼喚玉兒,這是兩人初識時的愛稱,皇後不由眼中酸熱,差點落淚,她忙垂頭掩飾,“臣妾謝陛下恩典!”張思新寬容一笑,吩咐,“宣信使進殿!”
片刻一個骁騎尉進來,跪叩禮畢,張思新問道,“使團行至哪裏呢?”那骁騎品階不高,原本負責駕馬護送信使回京,因為信使生了急病,這才被臨時抓來面聖。他平生第一次得見天顏,誠惶誠恐,心撲通亂跳,将預先背好的話兒念了出來,“回陛下,卑職返程時,人馬已過碧城,算日子,今日當到砂城。”李皇後忍不住問,“大郎可安好?”骁騎遲疑道,“德王一切安好,請陛下、殿下勿念!”
觀他表情,似有隐言,張思新問道,“為何吞吞吐吐?”骁騎愣了一下,“卑職不敢欺瞞陛下,使團啓程次日,德王稱身子不适,就改乘車駕了。”李娘娘急道,“香奴可是生病了?醫官看過怎麽說?”骁騎偷觑眼皇帝皇後,小心翼翼答道,“回陛下、殿下,德王身子康泰,并未生病。”
信使說話夾纏不清,惹得人心頭火起,燕霡霂偷看皇帝,他面色平靜,看不出一絲怒氣,旁邊李娘娘卻已心急火燎,怒道,“大郎到底是病了,還是沒病?”皇後震怒,骁騎尉忙叩頭道,“皇後殿下安心,德王福體安康,只因大王親随不擅騎術,德王這才棄馬,與他乘車同行。”親王乘坐車駕本屬正常,只因南國騎術盛行,官員上朝面聖亦多騎馬,乘車輿者甚少。德王身體康健,卻為了一個親随改乘車駕,拉長行程時間,就變得匪夷所思了。
衆人只當聽錯,所有目光都投向骁騎尉,他是個老實人,也不知道哪句話說錯了,吓得渾身發抖。隔了半晌,終于張思新開口,“是個什麽親随呀?”骁騎尉答道,“此人姓魏,是個中貴人。”李娘娘越發心驚,按律宦侍嚴禁擅自出宮,兒子竟然将宮奴帶入使團之中。她只知大郎性情陰沉,喜怒無常,卻沒料他作出這等沒分寸事情。
孫翺暗暗叫苦,德王帶人出宮,自不會跟他打招呼,他事後得知,想着蒙混過去,沒料這不省事的骁騎竟禀告皇帝!孫遨戰戰兢兢跪倒,“老奴該死,請陛下恕罪!”張思新瞟他一眼,“起來吧!”側頭向着皇後,柔聲寬慰,“颀兒已是親王,帶個把宦人出宮,也算不得什麽大錯。”李皇後沒料夫君如此寬厚,哽咽道,“妾代香奴叩謝聖人恩典。”張思新輕輕摸她肩頭,“玉兒此言差矣,大郎也是我的親生骨肉。”自皇帝登基後,皇後漸漸不被夫君眷愛,張思新撫摸她的香肩,俨然回到年輕時的歡愛場景,李皇後悲喜交加,再忍不住眼淚縱橫。
阿爺阿娘如此恩愛,張漪心下歡喜,遞了帕子給皇後,笑道,“可惜大哥在外,若他回轉,咱們一家團聚,那該多好!”燕霡霂和孫翺聽到“一家團聚”四個字,心頭都是一緊,兩人同時瞧向皇帝,張思新眉眼淡淡,卻沒在意張漪話中的不妥,親自為皇後布菜道,“玉兒這兩日清減了,多吃一點。”皇後臉上兀自挂淚,眉開眼笑道,“多謝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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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霡霂暗暗心驚——皇上最喜愛的二皇子久未回宮,張思新日日牽挂,夜不能寐,公主年幼無知也就罷了,皇後殿下國母表率,竟沒半分牽挂二皇子的情意,委實大大失儀。燕霡霂了解張思新,他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定然惱怒皇後涼薄不識大體。這樣想着,又思及天家懸而未決的立嗣大事——德王本是南朝儲君的唯一人選,皇帝遲遲沒有動作,就是擔心百年以後,張颀一旦登基,二皇子定然沒有活路。
張思新靜靜看着皇後吃菜,忽聽外面大聲喧嘩,“奴婢給娘娘賀喜!”孫翺上前叱道,“哪個沒規矩的東西,大呼小叫!”定睛看時,卻是淩澤殿的宮婢。她滿臉喜色,“禀常侍,娘子令我給陛下、皇後殿下報喜!”孫翺問,“什麽喜事?”宮婢磕頭叫道,“苓妃娘娘懷喜呢!”此言一出,殿中衆人均是一驚。皇後顫聲問道,“你說什麽?再說一遍!”宮婢大聲報喜,“恭喜陛下,恭喜皇後殿下,苓妃娘娘有喜呢!”皇後眼神滿是驚喜,對張思新道,“陛下,我們有皇孫了!”張思新笑道,“真是喜事呢!”皇後殿下拉着張漪,激動的又要掉下淚來。跟着帝後打賞,殿堂裏喜氣洋洋,着實亂了一陣。
衆人正在欣喜,外面通報道,“吏部侍郎石硌玉求見。”張思新皺眉,“我和梓童用膳,何事這般着急?”瞥見骁騎尉還跪在地上,吩咐道,“快馬加鞭,将苓妃喜訊報給德王知道!”骁騎尉忙磕頭退下,孫翺跟着出去,片刻回來禀道,“石侍郎求見,是為三昧堂知事的名選。”三昧堂是皇家香堂,原歸郿大師掌管,如今大師已殁,皇帝對香術又頗為癡迷,故而催着吏部拔擢合适人選。香堂官員需盡快确認,張思新吩咐道,“宣!”
石硌玉走進殿堂,行禮後禀道,“皇上,三昧堂主知事人選,吏部已經拟訂,請皇上定奪。”張思新道,“奏來!”石硌玉恭謹回道,“此人名叫區曦,原是天國人,香術高超,家世清白。”石硌玉是燕相門生,他受白倡之托,想着賣個人情給白家,也給自己留條出路。張思新随口問道,“香術有多高超?”石硌玉料定皇上有此一問,忙答道,“臣安排黑白兩位大師考察,一致推舉此人。”張思新淡淡道,“既然合适,就安排他盡快上任吧!”石硌玉原以為皇帝要親自召見考察,沒料他輕描淡寫就準奏了,心中喜悅,暗想此事辦的順利,磕頭告退。
他背影遠去,張思新若有所思,問張漪道,“白謀那個女兒叫什麽名字?”張漪怔了一下,“她叫白灼華。阿爺怎麽問起她來?”張思新飲了口茶,“我聽聞她香術不錯。”張漪嫣然笑道,“上月禦花園慶典,她敬獻天香湯茶,阿爺曾見過她一面。”張思新想了想,“我記起來了,是個着綠衣的小人兒。她獻給我的湯茶裏,加了綠萼梅。”“正是此人!”張漪眉飛色舞,極力舉薦,“蒟蒻制的百花茶也甘甜入味,顏色美極,還香氣四溢呢!”“蒟蒻?”張思新問道,“這是她的小名?”張漪點頭,“是呀,阿爺,這名字可好?”張思新不置可否,淡淡言道,“茶雖不錯,人卻平平。”
“人不可貌相,”張漪笑着為好友辯解,“蒟蒻香術可高明呢!”瞟見燕霡霂,又補充道,“阿爺,如今潔将軍用香,也是蒟蒻煉制的。”張思新奇道,“是麽?”問燕霡霂,“小潔,這個蒟蒻的香術,比之郿大師如何?”燕霡霂不假思索回道,“不及!”張思新“噢”了一聲,饒有興趣問,“如何不及?”燕霡霂回答得極為利落,“臣熏香後胸悶氣短,郿大師制香從不如此,想是她技藝不精。”張漪瞪他一眼,“說潔将軍翻臉無情,果然不假!蒟蒻為治你頭疼,絞盡腦汁,查閱經藉,好些日子徹夜不眠,你竟這樣說她!”燕霡霂神色冷冷,“臣只是據實禀告,查閱經藉,臨時抱佛腳,更加學藝不精!”
兩人争執,李皇後忙打圓場,“好了,梅兒,菜都要冷了。”張思新瞧着殿上碩大香鼎,淡淡說道,“郿大師生前,對此女很是推崇。”李皇後笑道,“此女香術高低,何需争執,陛下召她進宮,試她一試,可不就真相大白?”張思新點頭,“我已下旨宣她進宮!”張漪拍手笑道,“還是爺爺聖明!”狠狠瞪了燕霡霂一眼,面有得色,問道,“阿爺招蒟蒻進宮,卻給她出個什麽題目?”張思新漫不經心道,“我要她入宮,煉制近生香!”
張漪不知近生香為何物,瞥見燕霡霂眼神有光芒一閃而過,倒沒見過他這般動容,心下得意,笑問,“阿爺,近生香是什麽?”張思新微微一笑,“一種合香而已。”“蒟蒻學識淵博,什麽香品她都知曉!”張漪瞥眼燕霡霂,故意問他,“潔将軍以為呢?”燕霡霂默不出聲,張漪對他不滿,正待追問,燕霡霂忽然開口,“陛下,臣恐白家小娘子沒這本事。”
張思新驀地望向他,“小潔聽說過近生香?”燕霡霂垂首回道,“臣聽郿大師說起過。”張思新深深望他一眼,“郿大師怎麽說?”燕霡霂回禀道,“郿大師說近生香方難覓,要遠赴雲國尋找。”張思新點頭,“香方難覓,那就不必找了。我倒想看看,此女是否有這能耐——”
燕霡霂面上淡漠,心中卻是一驚——郿大師要尋找的香方,白灼華如此研制的出?皇帝十分在意這近生香,盼望日久,她若接下聖谕卻煉制不出,如何跟皇上交差?他忍不住偷看張思新,皇帝卻正好瞧着他,視線一對,燕霡霂不由氣怯,垂下頭去。
正自忐忑,突聽宦者禀告,“大家,白将軍之女白灼華到了,在殿外候着觐見。”張思新吩咐孫翺,“将黃香花盞龍眼呈給皇後,我記得她愛吃這個。”內侍依言放好,張思新才漫不經心道,“宣她進殿!”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