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不若守于中
白灼華伫立殿外等候,微風拂面,一股辛散苦澀撲入鼻息,這是漪公主慣用胭脂“玉女桃花粉”,桃花粉以蚌粉殼麝滑石為料,加入益母草,更添一縷清寒氣味;濃郁幽香是皇後的梅花香。娘娘為投夫君所好,令香堂配制梅花香,郿大師将沉香,棧香和雞舌香等,一并搗碎煉蜜和勻,生就這梅花幽香。
那懷夢香當是皇帝身上香氣了。郿大師告訴她,聖人對一位女子念念不忘,盼望夢中相會,所以逼着郿大師煉制懷夢香。大師所言,白灼華卻難以置信。衆所周知,張思新風流好色,月月都要納妃,凡他看中女子,無論高低貴賤,婚嫁與否,對方是否情願,他必定強納入宮,臨幸一次就棄若敝履,任其自生自滅。這樣的濫情之人,又怎麽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熏懷夢香,期待夢中紅顏?想來人心總是不足,大概惟有求而不得的夢中仙女,他才不會厭棄。
她嘆口氣,嘴角卻緩緩揚起微笑,那冷腥清涼的氣味就是他了。他在殿內,與自己一牆之隔。長年冷水熏香浸潤,他的骨髓裏,都洋溢着大海的氣息。從何時開始,那宛若刀刻的面孔,桀骜不馴的碧眼,冷峭挺拔的身軀,在自己眼前晃動,揮之不去?他冰冷容顏下,隐藏着怎樣的一顆心?她不知道,但男子望向自己時,他冷漠眼神裏一劃而過的慌亂,她該是不曾看錯?
“陛下宣白姑娘觐見!”內宦的呼喚打斷她的思緒,白灼華緩步進殿,向座上叩拜。張思新着圓領窄袖鍛袍,上繡滿地雲紋襯團龍圖案,已過不惑之年的男子容顏俊朗,雙眸幽黑,透着不怒自威的君主氣度——南朝貴族均是碧眼,惟獨這位開國皇帝,卻生就一雙烏黑晶亮的眼睛。含德娘娘雍容豐腴,鳳眼上翹,嘴角含着矜持的笑意,居高臨下,漫不經心地打量着她。燕霡霂滿面冰霜,侍立南國皇帝身邊,眼神并不望她,俨然一副視若無睹的模樣。白灼華心中隐隐失望,對面張漪笑顏如花,沖她眨眨眼睛,悄悄打了個招呼。
藉着高懸琉璃宮燈,張思新目光凝定白灼華,眉頭不自禁地緊了一下。殿中少女相貌平庸,讓人聯想起山間野徑綻放的雛菊,平淡無奇,辜負了灼灼其華的名字,倒是蒟蒻這個昵稱還貼切些。張思新喜愛清妍少女,這等庸脂俗粉懶得多看,開門見山問道,“蒟蒻,可知朕為何招你進宮?”這名字稱呼起來,倒甚為順口。含德娘娘聽到蒟蒻兩字,胸中一震,“陛下呼喚此女,竟叫的這般親昵!”仔細端詳少女容顏,暗暗松了口氣。
白灼華倒沒在意皇帝稱謂,她委實不明白皇帝招她觐見的原因,老老實實回道,“奴不敢擅揣聖意。”她性格疏散,與皇權富貴,頗不在意,對眼前窮兵黩武的聖人,甚是不以為然,暗想,“玉城南軍死傷無度,還不是他成日叫嚣攻打北國弄出來的?”
張思新亦不願與這平庸少女啰嗦,徑直問道,“可知近生香麽?”白灼華點頭,“回陛下,近生香是種奇香,可喚醒亡者魂魄①,與世人相逢。”她知道皇帝惦記近生香日久,郿大師被他逼急了,這才外出尋香。張思新淡淡道,“我命你煉制此香,你意下如何?”“陛下?”白灼華心頭一震,猛然擡起頭,“陛下……令我制近生香?”
她驀地憶起萬年寺的宦人李夢,他的卦語竟然……靈驗?白灼華原本不信,她萬萬沒有料到,皇帝竟真地派她這個活計?眼前浮現宦人掌心的雨字,他的谮言依稀在耳邊回響,白灼華一時有些茫然……衆人哪知她的心思,瞧她神色古怪,也不知是不是被聖命吓傻了,張漪急道,“蒟蒻,你可有難處?”白灼華思緒紛亂,壓根沒聽見張漪問話,眼睛卻朝燕霡霂望去。
少女眼神閃爍,竟不回答,張思新心頭不悅,他魂牽夢萦,日日盼着此香煉就,早已思之若狂。郿蕙對白灼華贊不絕口,辭別時還信誓旦旦,“我若尋不回近生香,陛下可谕令此女煉制,必成!”所以張思新在茲念茲,急着宣她見駕,沒料她聽聞聖意,驚慌茫然,殿前這般失态!若非郿蕙已死,憑他黃口白牙敷衍之辭,便要治他個欺君之罪!
皇帝纖長手指輕輕敲了桌子,思量着如何處置,旁邊燕霡霂心叫不好。張思新雖深沉內斂,然而燕霡霂伴君多年,皇帝下意識的細微動作,燕霡霂也能明白一些。張思新這個手勢,已然心頭不快,若五指微微張開,那是勃然大怒,手指空中輕叩,就要殺人了。燕霡霂避開白灼華目光,躬身行禮,“大家,白姑娘既無才能,臣請陛下另覓他人!”張思新充耳不聞,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在桌上随意敲擊,旁邊張漪怒道,“誰說蒟蒻無才?”她先前在父親駕前誇下海口,無論如何,這個面子總是要掙的——張漪按捺不住起身離席,走近白灼華,拉了她的衣袖,“蒟蒻怎不言語?快快領旨!”白灼華尚未回過神來,茫然答道,“兒②——遵旨!”
她回答得無憑無據,反讓張思新生疑,眼前少女一副魂不守舍模樣,想來她是因為害怕敷衍應承,遂問,“煉香需要多久?”白灼華随口道,“三月。”張思新眼神一斂,又問,“預備如何開始?”白灼華搖了搖頭,“回陛下,該如何開始,容奴再想想。”張思新伸開五指,注視自己掌心,淡淡道,“臨時報佛腳,這話倒沒說錯。”
皇帝分明大怒,燕霡霂心中叫苦,想她閨閣千金不知利害,奉诏未謹,便是欺君之罪!燕霡霂忍不住開口阻止,“陛下仁德寬厚,白娘子若無本事,何必逞強?”白灼華愣了一下,張漪怒道,“燕大郎,誰說蒟蒻沒本事煉制此香?”眼看兩人又起争執,張思新沉聲道,“夠了!”他聲音不高,卻極具威儀,殿中登時鴉雀無聲。張思新眼神冷銳,瞥了燕霡霂道,“你何時變得這麽多嘴!剛養好傷,又想捱打麽?”燕霡霂垂首,“臣不敢!”頓了一頓,還是把話說了出來,“煉香迫在眉睫,臣恐白小娘子延誤時日,壞了陛下大事。”張思新目光轉向白灼華,“你怎麽說?”
白灼華沉吟不語,燕霡霂只盼她知難而退,白灼華卻想,“皇帝為何說他養傷?他哪裏受傷?為何……不曾告訴我?難怪他臉色不好。”上下打量,燕霡霂并無異常,白灼華心下略略一松,擡頭望去,衆人目光都集聚自己身上,這才拉回思緒,“奴願一試。”她言辭猶豫,張思新愈發不信,問道,“沉香出自白木,奇楠緣于大螳和沉香,你且說說,這近生香卻出自哪裏?”白灼華定了定神,緩緩答道,“《白雪拾遺》③中言道,‘近生香,出異國,其樹呼為辟邪。樹長三丈許,皮色黃黑,葉有四角,經冬不凋。二月有花,黃色,心微碧,不結實。刻皮出膠如饴,名近生香’。陛下,近生香出自辟邪樹。”
她振振有詞,張思新心中一動,莫非我小看了她?又問,“辟邪樹又在何處?”白灼華鎮定自若,“回陛下,本草有雲,‘出西戎,似柏脂,黃黑色為塊。新者亦柔軟,味辛、苦,無毒,主心腹惡氣、鬼疰。’這便是辟邪樹了!”想了一想,又道,“郿大師尋訪辟邪樹未果,陛下容奴些時日,當能訪到辟邪樹所在,煉制近生奇香。”
這小娘子所言頭頭是道,張思新面色略和,張漪拍手笑道,“爺爺,我早說蒟蒻有這本事,偏偏有人不信!”“三月太久,”張思新沉吟道,“蒟蒻即日入宮,朕給你兩個月時間,七月十五前,呈獻近生香。”他頓了頓,看白灼華并未反對,遂一錘定音,“蒟蒻煉成此香,朕重重有賞!”燕霡霂打量白灼華心不在焉,也不懂得跟皇帝讨價還價,為自己多留些時日,他暗自擔憂,“聖人口氣,若煉不出,怕要從重處罰。”
皇帝留白灼華在宮中,張漪喜不自勝,“蒟蒻今晚回府準備,明日就陪我入住昭穆殿吧!”瞪燕霡霂一眼,他仍是淡漠冷郁的模樣,張漪心頭有氣,忽道,“爺爺,潔将軍稱蒟蒻學藝不精,若煉成此香,燕大郎便是欺君,那該如何罰他?”她先扣個“欺君”罪名,把話搶在頭裏。張思新淡淡道,“依梅兒的意思,該如何罰他?”張漪只覺此人可惡,想一想道,“罰他跪在白辱閣外。”白辱閣是張思新的書房,座落于注道池綠水之上,皇帝常在那裏召見臣子議事。白辱閣外的金磚地面,是燕楓和秦韻文專屬的罰跪地界,燕霡霂乃皇帝心腹,若跪在那裏,被來往衆臣看到,顏面掃地,實是莫大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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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皇後道,“梅兒胡白什麽?”她雖不喜燕霡霂,也覺張漪所言太過荒唐。張漪改口道,“那就打他板子!”張思新沉默不語,燕霡霂卻一臉淡然,擺出事不關己的腔調。張漪越覺氣不打一出來,心道,“燕霡霂成日板着面孔,也不知阿爺歡喜他什麽,處處偏袒他。”白灼華低聲勸道,“聖主,香煉成否,與燕将軍無關。”
少女滿不在乎,渾沒将煉近生香放在心上,張思新落在眼中,暗自惱怒——她莫非不明白皇命威儀?或者不懂自己勢在必得的決心?她若不遵旨意,我定然要重重責罰!——張思新心底冷笑,面上卻雲淡風輕,“那該責燕大多少?”張漪想了想,“笞二十。”
張思新眼神一肅,“二十太少,依朕看來,該重杖五十。”問燕霡霂,“何如?”燕霡霂不知皇帝心思,但他忠誠慣了,不假思索地朗聲回答,“臣謹遵聖旨。”張漪沒料父親轉了口風,五十杖數目稍大,想燕霡霂也承受的起,誰讓他一幅冷傲模樣,令人厭惡!正待敲定燕霡霂的責罰,張思新忽然問道,“若煉不成,該杖蒟蒻多少?”此言一出,張漪大驚,“阿爺,蒟蒻千金之軀,怎受棰楚之刑?”張思新哼道,“撲作教刑,香煉成有賞,若煉不成,自當受罰。蒟蒻,你來說說,該責多少?”
白灼華滿腦子想的,卻是“青氈空守舊,枝上巢生鳳”兩句谮言。皇帝聖旨,與她而言,遠不及那人重要。這些日子,她朝思慕想,一顆心都放在燕霡霂身上,若誠如占蔔所言,他莫非會有災禍?然而,要自己就此放手,她卻又不舍。轉念之間,又想起郿大師說過,“生當盡歡,死亦感恩,”又說,“多聞數窮,不若守于中”,人聽到太多,思緒多歧,愈發會慌了手腳,四顧茫然,倒不如固守自己方向,無論風雨雲露,心就不會雜亂。念及至此,豁然開朗。
燕霡霂和張漪正替她着急,少女眉眼驀地舒展開來,仿佛放下了一樁心事,張漪好生奇怪,低聲提醒,“蒟蒻,阿爺問你話了!”給她做個眼色。白灼華回神過來,抿嘴笑道,“禀陛下,香若不成,奴甘願受罰。”少女回答這麽爽快,張思新暗暗訝異,“此女果然特別!我倒想試試,她究竟有多大的把握!”故意想了一想,沉下臉色道,“蒟蒻,你若煉香不成,朕要罰杖一百!”
皇帝竟報出偌大數目,衆人都暗暗心驚。這少女身子單薄,別說百杖,恐怕不消五十杖,就被活活打死了。張漪搶先攔阻,“百杖太重,阿爺換個別的懲罰吧!”張思新原為試探,白灼華若煉不成近生香,雖然犯了欺君大罪,然而,她畢竟是白謀将軍的女兒,張思新就算惱恨她自不量力,也絕不會真地處死了她。皇帝只想激将,看白灼華是否真地胸有成竹,敢立下這軍令狀?聽張漪求情,張思新笑了一笑,目光投向白灼華,“蒟蒻以為如何?”
他等着白灼華尋找些理由推脫,沒料白灼華想也不想,徑直回禀,“奴領旨!只是——此事與燕将軍無關,煉香若成,是聖人鴻福,煉香不成,是阿奴無能,願領陛下責罰。”她竟有恃無恐,果真是我小看了她?張思新面上再次閃過驚訝,雙眼凝定少女,嘴角慢慢浮現笑意,“蒟蒻既匠意于心,朕便依你所言!”
燕霡霂和白灼華告退出殿時,夜空皎皎冰輪,照得天地間一片光華。燕霡霂從前聽弟弟說,“月下看美人”,當時不以為意,此刻方才明白,清泠月華塗抹到白灼華釵裙披帛之上,月夜下的女子朦朦胧胧,分外動人。兩人默默行了一段,白灼華懷有心事,忍不住問,“将軍受了傷?”燕霡霂并不回答,白灼華等不到反應,又追問道,“可曾痊愈?”對方仍舊沉默。
橋廊兩邊綠萼濃郁撲鼻,與少女身上香氣相仿,燕霡霂莫名有些煩躁,聽白灼華絮絮發問,冷冷回道,“管好你自己吧!”男子語氣不耐,白灼華心下委屈,一時語塞。等了片刻,燕霡霂緩緩開口,打破了沉悶的空氣,“蒟蒻,你真能煉成近生香麽?”聲音卻頗柔和。聽他喚自己昵稱,白灼華沮喪一掃而空,兩顆瞳仁瞬間亮了起來,夜月下熠熠生輝。
少女不加掩飾的歡喜映到燕霡霂臉上,他不由微微一怔。多少年未曾動搖的內心,為何再次松動了起來?殿堂之上,燕霡霂胸中莫名湧起一陣恐慌感!三十年來面對昏天黑地的頭疼,他也沒有這般茫然,今晚,他卻忽然恐懼這個少女入宮,恐懼她達不成聖意,會遭受張思新的重罰,他還恐懼着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那大概是因為無法欲知未來,而産生的某種無助感。
白灼華卻是一顆心有了着落,雙眼也靈動有神起來,她轉身,望向燕霡霂,“你猜猜看——我能煉成麽?”燕霡霂沉默不語。白灼華斂眉,搖了搖頭,“其實——我也沒有把握。”捕捉到燕霡霂面上一掠而過的憂慮,白灼華噗哧笑道,“哄你呢,煉近生香,又不是什麽難事……”她一臉占了便宜的愉悅,燕霡霂越覺訝異,“她言談舉止,緣何處處與衆不同?”白灼華卻忖,“他呼吸急促,心中想些什麽?”溶溶月色下,少女腦中異常清明,自己分明歡喜身邊男子,歡喜他叫自己的名字,歡喜他陪着自己前行,盼着能永遠這樣走下去。
落落月華,皎皎銀輝,周遭一切都如此美好,連吹拂到臉上的脈脈清風,也分外地纏綿。白灼華低聲喚道,“燕将軍!”燕霡霂遲疑片刻,“小時候,阿娘喚我阿遙。”“阿遙!”白灼華在心中默念了三遍,燕霡霂的母親早逝,阿遙這個名字,大概許久沒有人叫過了吧?他告訴自己,這便是專屬于她的名字。這樣想着,少女如飲甘泉,直甜到了心裏。
“阿遙!”白灼華定了定神,輕聲喚他。“什麽?”燕霡霂淡淡應道。白灼華問,“你的名字……是你阿娘取的?”關于燕霡霂的傳言甚多,有人說他母親是燕府家奴,也有人說他是燕相路邊揀回來的棄嬰。“不是——”燕霡霂望了夜空圓月,緩緩說道,“名字是阿爺取的。我三歲時,阿娘去世,阿爺收留我為義子,他找人測算我的八字,說我命格異常,此生不能離水,水越旺盛,我的生命就越強健。碰巧他初次見我那日,天上飄着蒙蒙細雨,所以阿爺為我取名霡霂。我居住所在,四周碧水環繞,也是阿爺吩咐特別修葺的水上樓閣。”他停了一停,嘴角浮現哀傷的笑意,“可惜——我還是個瘋癫病人。”
“別這麽說——”白灼華眼睛閃爍,斟酌了好一會兒,低低開口,“其實——我頭次見你,就知道你與衆不同。”燕霡霂不置可否地一笑,“什麽?”“我靠鼻息識人,”白灼華雙眸晶瑩,仿佛月光下蕩漾的水波,“我也說不好,只是,你并非普通南人,我隐隐感覺,你體內蟄伏着某種力量,只是尚未發作而已——”燕霡霂望着她,目光複雜地變幻,白灼華垂下頭,大着膽子,握住燕霡霂的手指。
他的指尖冰冷若鐵,白灼華也不知道,他們兩人,究竟是誰,手微微顫抖了一下,跟着,燕霡霂抽回手去,白灼華心底狠狠一沉,茫然片刻,燕霡霂忽然抓住她的右手,放入自己的掌心。白灼華胸口仿佛撞兔般砰砰亂跳,渾身一陣發軟,滿臉羞紅。燕霡霂目光投射過來,“你不在意我的病麽?”“其實,和阿遙在一起——”白灼華顧不得羞澀,脫口而出,“我好歡喜!”想了一想,又安慰道,“你這病定能治好!”燕霡霂靜靜望她,眼神裏的光芒漸漸淡遠,“熏香只能壓抑頭痛,卻無法治愈我的毛病。”
月色清輝下,男子抿住雙唇,眉間蕭索,“我的頭疼病從娘胎帶來,打小就有,襁褓時候,家人尚未察覺,後來病情漸漸發作,到五歲時,我已經疼地滿地打滾,常想一刀結果了自己。”燕霡霂回憶着往昔,眼神飄渺,“阿爺吩咐藏起府中兇器,我又乘人不備跳河自盡,沒料我天賦異常,河水竟淹不死我。投河不成,我又撞牆、跳樓,試過種種自戕的法子,阿爺阿母被我弄得怕了,日夜派人看護,常常縛住我的手腳,又擔心我咬舌,連口都要堵住。”
唇角帶着些微的苦笑,燕霡霂低聲道,“小時候讀身有傷,贻親憂,哀哀父母,生我劬勞,養育我這樣不孝的兒子,阿爺阿母也不知付出了幾多心血。”他的聲音依舊平靜,白灼華卻聽得鼻中發酸,燕霡霂平素人前冷峻威風,沒料想私下裏受過這麽多的折磨。“阿爺請了無數郎中,太醫署也診療多次,卻始終查不出病因。我八歲那年,阿爺派人去無醫門求醫。”
白灼華知道,天下醫術最佳,北有無為谷,南有無醫門。無醫門與南國關系密切,門主陳無醫號稱醫聖,醫術高超,但行事神秘詭異,多年未見蹤影。“醫聖外出遠游,來燕府的是醫聖傳人傅韬——”燕霡霂住了口,眼神浮現出許多複雜情緒,沉默了許久,他忽然笑了一笑,“傅大夫告訴父親,原來我頭顱裏有個活物。”
白灼華心中一震,差點叫出聲來。燕霡霂覺察到了她的異樣,望向她——男子的眼神裏閃着兩道攝人光芒,白灼華忽有些害怕,她暗暗地、深吸了一口氣,擡起眼睛,靜靜地看着他,眼神清亮柔和。燕霡霂對上她安寧的目光,神色漸漸轉為溫潤,他把視線再次轉向夜空,雲淡風輕地續道,“這活物随我一同出生,如影随形,它清醒的時候折磨我,我就會頭痛如裂,舉止失控,自己也不知做了些什麽。有時疼得緊了,我真想拿把刀,将自己頭顱割開,看裏面究竟是個什麽怪物。”
白灼華竭力克制着心底翻騰的驚駭,默默聆聽。燕霡霂唇邊浮現一絲冷笑,“這麽多年,它與我情同手足,一起成長,大概因為它正值壯年,我受到的痛楚煎熬,也日漸淩厲了——”他頓了頓,冷笑轉成自嘲的苦笑,“這個秘密,只有我阿爺知曉,連小弟也未曾告知——南人謂我魍魉,或許我真是鬼怪呢!”
“你不是的——”白灼華急促地打斷了他,燕霡霂目光投向她,白灼華怔了怔,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勸解,“我知道的,你不是——”忽然想起了什麽,“傅大夫醫術高明,直追醫聖,他可有辦法醫治?”燕霡霂淡淡道,“傅大夫曾想開顱,取出這個怪物,然而,”男子眉宇間浮現出悵惘的情緒,“此物與我血肉相連,若将他毀去,我怕也活不成了。傅大夫說,它喜歡海水,偏愛冷水香的氣息,故而通過熏香的方式,引導它安寧下來。”
他離不開冷水香,原來是這個緣故!白灼華素以香術自傲,近日參閱經典,滿拟憑借自己的本領,可以幫他脫離病痛,卻沒料到,他的病根,卻是如此的詭異迷離。白灼華暗暗憂心,燕霡霂的聲音卻陡然冷了下去,“這怪物想控制我的神智,我卻不會遂了它的心願。就算剝膚抽髓,我也絕不輕言放棄。”他的眼神恢複堅定和決絕,“小弟常常譏我無趣,其實我終日所想,就是要看清我顱中究竟何物,總要親手将他除去,我此生才算圓滿。”
作者有話要說: 備注:
①近生香,又叫卻生香或返魂香,是傳說中的一種香,謂點燃後能見其親人亡靈。曾有傳說,“李夫人死,漢武帝念之不已,乃令方士作返魂香燒之,夫人乃降。”《香乘》中有文:“司天主簿徐肇,遇蘇氏子德哥者,自言善為返魂香,手持香爐,懷中以一貼如白檀香末,撮於爐中,煙氣裊裊直上,甚於龍腦。德哥微吟曰:‘東海徐肇欲見先靈,願此香煙,用為引導,盡見其父母、曾、高。’德哥雲,死經八十年以上者,則不可返。”
按照這種說法,只要死者不超過八十年,都可以呼喚魂靈。然而,佛學中沒有魂靈一說,而民間傳說中人若轉世,魂靈又去了哪裏呢?按照我本文設定的邏輯,魂靈都留在光陰城裏面,跟着人适時轉世。我這文反正胡編亂造,就這麽糊裏糊塗寫下去吧。
②兒、妾,婢都是女子的自稱。區別我就不知道了。
③《白雪拾遺》這本書,作者是“南蕙北雪”的北香高手“陽雪先生”。我杜撰的。真實出在哪裏,我已經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