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豔紅花弄色
南國,砂城。
置身故鄉,蒹葭的眼框有些濕潤。多少年了,砂城依舊車馬喧鬧,富貴繁華。原沙國國都,如今成為南國的邊陲重地,商貿要塞。南國通往雲國,是非城和草原部落,都由砂城出關。此次張颀出使,砂城是必經之路……
五月初,張颀吩咐蒹葭随行,頗出他的意外。因為笞傷未愈,騎馬成為對他的另一種折磨。出行第一天,蒹葭馬上颠簸,傷處反複厮磨,連輕軟的絲綢中衣也化作利刃,剜割着寸寸血肉,他身子東倒西歪,疼的臉色青白,周身滲出冷汗,竭力凝聚心神,才沒一頭栽倒在地。好不容易盼到驿館,蒹葭雙腿僵硬無法挪動,試了幾次,實在跨不下馬去。張颀一旁斜睨,似笑非笑,眼神嘲諷,羞得蒹葭無地自容。是夜,蒹葭勉強沐浴,又不好意思讓人敷藥,伏在榻上獨自折騰,傷處痛的難受,他又發愁翌日的行程,長籲短嘆,輾轉反側。
耳邊腳步聲輕響,蒹葭心中一緊,驀地回頭——張颀竟立在榻前,燭火掩映,襯得他半邊面容忽明忽暗,越發令人驚悸。蒹葭身子往後一縮,“大王!”“我睡不着,随處走走,”張颀語音淡淡,随手撥了撥燈芯,“見這裏亮燈,便進來了!”
張颀說的也算實話。此行責任重大,到達驿館,他與随行官員不敢歇息,挑燈商議到深夜,待衆人退去,他睡意全消,閑庭信步,見蒹葭房中兀自光亮,記起沙奴白日的可憐模樣,心頭好笑,便闖了進來。
蒹葭卻滿臉緊張,晶瑩雙眸裏閃着驚恐,撐着想爬起來,“躺着吧,”張颀一把按住他,嗤笑,“你都成這樣兒,還怕我饑不擇食,會吃了你麽?”他說的坦然,蒹葭暗暗舒口氣,張颀又笑了一笑,“早晚我要生吞了你——”看蒹葭眼神又戒備起來,張颀只覺有趣,拉長聲音,“也不急在一時。”
這位大皇子視自己作玩物,蒹葭心知肚明,他周身都不自在,委實打不起精神與張颀周旋,竭力壓抑下胸中煩躁,耐着性子勸說,“夜深天涼,明日還要趕路,大王早些回轉歇息吧!”張颀聞言,不但不走,反在床邊坐下,瞧着蒹葭長長睫毛跳動,哼道,“你卻怎麽不睡?”蒹葭怔了怔,唇角慢慢浮現苦笑,“身上疼得很,睡不着。”張颀會心一笑,“我也睡不着,你陪我說說話,或者唱個曲兒聽聽——”蒹葭記起上次挨板子唱曲的狼狽模樣,面上又紅了一紅,暗忖,這瘟神一時半會怕不肯離去,只好陪着小心了。
燈下的蒹葭兩頰緋紅,嬌羞可人,張颀忍不住摸了一把,沙人肌膚滑膩,觸手說不出地舒服。蒹葭身子顫了顫,卻終是沒有躲閃,由着他摩挲。張颀心滿意足,卻聽蒹葭幽幽嘆了口氣,“奴婢有傷睡不安穩,大王身上沒傷,卻為何也睡不着?”張颀心中微驚,這沙奴怎麽膽子忽然大了起來?他猶豫着是否加以呵斥,蒹葭又道,“上者勞心逐利,下者勞力懼死,奴婢是怕痛懼死,大王天潢貴胄,想怎樣便怎樣,卻還有什麽不順心麽?”
這話卻正戳中張颀的心事,他說不出是惱怒還是好笑,半晌道,“誰說本王想怎樣便能怎樣?”蒹葭仰頭望向張颀,眼神透着疑惑,“大王身份尊貴,吩咐句話,誰敢不從?這還不算從心所欲麽?”張颀嗤道,“從心所欲,卻不能逾矩,便是我父親,又焉能随心所欲?既便是造物的天帝,也不能為所欲為——”搖了搖頭,嘲諷道,“我原當你是個聰明人,原來這麽糊塗!”
蒹葭雙眼卻漸漸亮了起來,試探着問,“人們都說,聖人不崇天帝,不信神佛,行事還會有什麽顧忌?”張颀哼了一聲,“他的顧忌多了——”忽然警覺地住口,望着燭火跳動,面色陰晴不定,停了好一會,方道,“所謂無欲則剛,人但凡有了欲望,就會有忌憚。”蒹葭凝神想了想,“大王說的是,有欲望就有牽挂,會投鼠忌器,然而,這世上哪有無欲之人?”張颀冷冷笑道,“正是,人若無欲無求,活着也是浪費,倒不如死了爽快。”眼神飄遠,似乎想到了什麽,“人說何泰銳心若死水,無欲無求,也不知是真是假?”他的目光轉回到蒹葭面上,“你是沙人,雖沒見過何泰銳,卻總聽說過他的故事吧!”
蒹葭心中一驚,“大殿下近日屢屢提到此人,也不知什麽緣故?偏生這次又去往砂城——”他胸中生疑,不自禁地蹙了眉頭,張颀卻想,“我竟忘記了,他身上有傷!”伸手欲掀蒹葭衾被,榻上飄來一陣香氣,甚是清雅怡人,張颀問道,“這是什麽香?”蒹葭愣了下,随即明白張颀所指,“殿下,這是大象藏香。”張颀隐隐覺得香味十分熟悉,一時卻記不起來哪裏曾經聞過,“大象藏香是宮中之物麽?我怎麽不曾聽說?”蒹葭有些得意,“大象藏香并非出自宮中,是燕家二郎燕楓托人送我的,”解釋道,“它的香氣清的很,卻沾衣不褪。”張颀回神過來,眼中劃過一絲不悅,“他經常送禮給你麽?”
“那也不是,”蒹葭卻似沒留意到張颀的表情,笑着答道,“燕二郎乃随性之人,做事常出人意表。”“你倒懂得他!”張颀心頭暗哼,忽然想起了一直與燕楓較勁的白韶華,随口問道,“白韶華呢?他可曾送了什麽物件給你?”蒹葭老老實實回答,“白大歡喜玉飾,送我的多是玉佩扳指。”張颀輕聲一笑,“你倒說說看,他都送了你些什麽?”蒹葭垂頭想了想,“送的太多,青玉松鶴山子佩,白玉花鳥佩,翡翠透雕雙魚佩,其他的……奴婢也記不清呢!”
張颀驀地想起,幾月前,白韶華當衆炫耀一塊合歡白玉佩,玉佩雕成白玉蓮花,花莖镂孔,用金鏈系了六個玉墜,或是肥碩鴛鴦,或是翩跹雙鶴,皆交頸而卧,雕琢細膩,惟妙惟肖。白韶華愛若珍寶,戴了兩天,興沖沖跑來告訴他,說是送給一個玉人,與他永結同心。張颀當時一笑而過,此時不知怎的就記了起來,問道,“合歡白玉佩你可見過?”蒹葭眼神驚訝,“白大郎确實送過我合歡玉佩,大王——怎麽會知道?”
話音未落,張颀揮掌,在蒹葭臀上狠狠拍了一下。蒹葭措不及防,“哎呦”叫喚一聲,翻身想躲,張颀“呼啦”一下掀開錦被,預備扯了他褲子,狠狠打他一頓屁股,定睛望去,卻忽然怔住——蒹葭的褲子早已褪到腿彎,他臀腿赤(-)裸,原本白嫩肌膚泛出大片紫紅顏色,還夾雜星星的血點,一副暮春花開花落、慘淡不堪的模樣。
張颀如幟怒火登時煙消雲散,想來蒹葭一路折磨,杖傷腫脹滲血,痛得不輕,所以睡覺也不敢着褲。張颀僵沉的面容慢慢浮現嘲諷笑意,“好不害臊!”按住蒹葭腰身,随手取了榻邊香篆盒的蓋板,在他光屁股上拍了一板,喝道,“趴好!”
蒹葭窘得無地自容,臀上又疼痛不堪,忽被張颀發怒按住打了兩下,也不知自己哪裏惹惱了這個瘟神,扭頭望向張颀,大殿下手持板蓋威風凜凜,似乎意猶未盡,還要再施淫威!——其實張颀前面輕輕拍了兩下,但蒹葭屁股疼的連碰也碰不得,因此大殿下兩下板子足夠威懾得他魂飛魄散——蒹葭又忖香篆蓋板乃黃銅制成,抽上肌膚的力道,比荊木板子威猛百倍,越發不敢遲疑,撲騰着雙腿,驚呼,“大王饒命,奴婢實實的打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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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滿臉驚怕,不住扭動身子,如同被按在板上等待宰殺的生鮮,張颀幾乎控制不住,叱道,“別動!若不聽話,明日扯你到園子裏,當着衆人,狠狠打上四十大板!”說罷又在他臀上拍了一板。德王金口玉言,責打自己易如反掌,蒹葭雖然疼的眼中湧出淚花,也知不可直撄親王威儀,再不敢亂動,自暴自棄地放平身子,又厚着臉皮哀求,“大王若打——可否不用這個,換個別的、別的什麽——”
他擺出一副乖乖挨打的架勢,居然還跟自己讨價還價,張颀心頭好笑,故意板着面孔,“換個什麽才好?”蒹葭面上紅透,想了半晌,“奴婢箱底——有把折扇——”他神情認真,張颀再忍不住哈哈大笑,“依了你,下次便用你的折扇——”
蒹葭又羞又急,也不明白大殿下說“下次”是什麽含義,那麽這次又當如何?他不好意思再問,也不敢動彈,心頭七上八下,忽覺傷處一片冰涼,疼痛登時舒緩。他詫異地扭頭——張颀拿着一盒藥膏,用手指沾了藥,在他傷處塗抹。蒹葭卻沒料到張颀如此好心,只是不信,感覺他指尖在自己肌膚上盤旋,手勢十分輕柔。
張颀摸着蒹葭滾燙的肌膚,覺察到沙奴身子始終緊繃,顯然對自己十分警覺,笑道,“放松些!你爛着個屁股,還怕引誘本王春心萌動麽?”塗抹完畢,手指離開沙人肌膚,張颀忽有些依戀,裝模作樣又揩了兩下,這才拉過衾被,蓋住蒹葭身體。他望了手中藥盒,猶豫片時,将盒子扔到蒹葭枕邊,漫不經心道,“這個——留給你吧。” 盒子滾了兩下,翻落到蒹葭面前。
赤(-)裸肌膚終于掩上,蒹葭暗松口氣,卻聽張颀聲音裏面帶着幾分促狹笑意,“這藥你收好,下次挨打後再用。”蒹葭哭笑不得,瞥了眼碧玉小盒,瞪大雙眼,面上神情突然僵住,瞬間轉為不可思議,“這,這是——玉昙膏?”
張颀哼了一聲,“你倒識貨!”“玉昙花十年花開,治療外傷神奇非凡,有起死回生之效,”蒹葭難以置信,“沒想到今日得見——”他不勝唏噓,張颀嘲笑道,“你這屁股金貴得很——快抵得上我三弟半條命了!”他眼神漸漸悠遠,“當初,我弟弟被铻劍穿胸,就靠這玉昙花治病。”“何泰銳刺殺過二皇子麽?”蒹葭心下好生訝異,“铻劍出手,秦韻文為何沒有斃命?再者說,秦韻文畢竟年幼,何泰銳成名已久,為何自降身價,與一個少年為難?莫非,他想絕斷南朝命脈?”
蒹葭諸多疑問,胡思亂想,張颀卻冷笑起來,“玉昙花是皇帝的寶貝,往年只留給我弟弟,難得這次天恩浩蕩,阿爺竟然擔心起我的安危來——”他眉間激憤,顯然對弟弟極為嫉妒。張思新惟有兩子,他們兄弟不合,也在情理之中。
關于玉昙花,蒹葭知道,沙國的聖鳥“赤焰金鳥”生長處,會開出一種奇花,名曰玉昙,是治療外傷的奇藥,價值連城,無論手足折損,斷骨裂筋,敷塗玉昙花都能迅速化腐生肌。張思新滅掉沙國後,霸占了赤焰金鳥,将它淪為南國寶物。
南國每年提煉赤焰金鳥的眼淚,制成甘露水,甘露水滴上沙人肌膚,皮肉均被灼爛,苦不堪言。沙人高大健碩,力氣遠勝南人,南國正是憑借甘露水的淫威,才徹底震懾住了沙奴。這十幾年來,沙人千方百計,想探明赤焰金鳥所在,若金鳥脫困,沙人便能擺脫甘露水的束縛,複國也更加有望。
蒹葭雙眸晶瑩閃爍,伸出手指輕輕撫摸碧玉盒子,心忖,“皇帝為何要賜玉昙膏給他?他出使雲國,哪裏需要這等良藥?瞧德王的神情,卻似對玉昙膏無所謂的樣子。”想了又想,終是搖頭道,“玉昙膏乃國寶,皇室珍奇之物,奴婢身份低微,不敢收受這麽珍貴的禮物!”沙人暗藏國寶,按照南朝法典,當判淩遲大罪,張颀并非不知這個規矩,卻陰沉了臉,冷哼一聲,“我贈你的東西,自然比不上燕楓他們,所以你不肯收,是不是?”
張颀面上惱怒,蒹葭忙分辨道,“不是!“奴婢不敢!”小心翼翼捧了藥盒在手上,眉花眼笑,“既如此,奴婢多謝大王!”想想又讨好地描補道,“大王這份厚禮,比他們的珍貴百倍千倍!”張颀冷笑一聲,“你卻也不必謝我——你當我白給你麽?”
此言一出,蒹葭心中又是一跳,“料來他也沒這麽慈悲,也不知又生出什麽折磨人的花樣?”繃緊了全部精神,卻見張颀重新坐了下來,手撫着香篆盒上的梅花圖案,“你需得給我說說何泰銳的故事,作為回禮——”
蒹葭松了口氣,有些難以置信,不放心地追問,“只說故事麽?”張颀深深笑了一笑,“你還想怎樣?”蒹葭紅着臉低頭,張颀又道,“須說到我滿意,否則——”他停了停,湊到蒹葭耳邊,“便去尋了你那把壓箱底的折扇出來——”
蒹葭滿面羞澀,将面孔埋入枕裏,張颀也不催促,瞧着沙人白皙耳垂漲得緋紅,野焰騰騰紅爍爍,連帶脖子也燒成一片絢爛晚霞,他玩味了許久,蒹葭終于開口,“關于何泰銳的故事,先從铻劍的來歷說起……”
铻劍主人名聞遐迩,莫說是非城內,便是放眼天下,也不知幾多仰慕之人,述說何泰銳的故事,委實難不住蒹葭。他理了思緒,是非城與南軍的戰争多以南軍告敗,這些提也莫提,須得尋個妥當的故事才好。蒹葭凝神片刻,目光漸漸悠遠,“傳言幾百年前,天帝造了一刀一劍兩樣神器,刀是锟刀,铻是铻劍。天帝把铻劍傳給了是非城主的家奴何難,同時命令何難立下血誓,何家永生永世,輔助城主,保衛是非城。”
何家的故事,沙國人盡皆知,在南國卻諱莫如深,張颀零零星星知道一些,只覺新鮮,饒有興致聽蒹葭續道,“铻劍是天下神物,匣氣沖牛鬥,山形轉辘轳,何難獲此寶器,又得天帝親授劍法,武功登峰造極,一躍而成天下翹楚。從他以後,何家代代都是天下第一劍,始終跻身武學的巅峰。”蒹葭眼中神往,張颀卻皺眉道,“幾百年來,何家開枝散葉,也不知養下多少子孫,卻如何挑選铻劍傳人?莫非大夥兒比武定勝負麽?”
“并非如此,”蒹葭搖頭,“何家代代單傳,養的全是兒子。何家劍法也從不外傳,父親過四十歲壽辰的那日,将铻劍傳授兒子,自己便溘然長逝。這樣的繼承方式,已持續了數百年。” “不對,”張颀沉吟道,“何泰銳比我阿爺年長,今年肯定超過四十了,他卻為何還活着?”蒹葭贊道,“大王所言極是!铻劍傳到何泰銳這代,卻出了差錯。”
“喔?”張颀眼神亮了一下,“是怎樣的差錯?”“何泰銳武功卓絕,性格沉穩,盡心盡力輔佐是非城,本來一切都很太平,”蒹葭眼神流露出惋惜,“卻沒料到,他娶妻的第三年,恰逢中秋團圓之夜,他忽然發了瘋,一劍刺死了自己的娘子。”張颀驚道,“還有這樣的事情?”蒹葭嘆道,“他弑妻以後,幡然醒悟,傷心地五內崩裂,抱着妻子的遺體奔出了城,守城士兵回憶說,何泰銳半身染血,雙眼渙散,狀若癫狂,自然無人敢攔阻他——同一日,城主蕭漢也暴病身亡,城中亂成一團。後來,新任城主蕭峻派了人馬四處尋找何泰銳,到第三日終于覓到,他獨自坐在潇河邊,妻子的屍首卻不見了。”
張颀驚悸問道,“那屍體去了哪裏?”蒹葭默默一笑,“誰知道呢?追上去的人發現,何泰銳嘴角滲血,面上印着五個指印,半邊臉紅腫破皮,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張颀忍不住問,“是誰打的?誰有這樣的本事?”蒹葭搖着頭,喃喃道,“這是這話,憑他的本事,誰能打的了他?想來他心痛不已,又或是神情恍惚,自己抽了自己一個耳光——至于他妻子的屍體,大家傳言,他自己狂性大發,将妻子扔進了潇河之中。”
張颀驚道,“好蹊跷的事情,後來可曾弄明白?”“這事情哪裏弄得明白?何泰銳弑妻原因,也無人知曉,他自己更是絕口不提,”蒹葭嘆了口氣,“他們夫妻原本恩愛,二十年來,何泰銳一直思念亡妻,不肯再娶,還常常說,他的妻子尚在世間,過段日子,都要外出尋找!”“他倒是癡情種子!”張颀冷笑,忽又想起什麽,“何泰銳一般何時外出?”
“那倒說不準,三年、五年,也沒有定數,”蒹葭眼神含着些許的喟嘆,“他尋了十幾年,自然也尋不回亡妻,何家卻從此失了香火繼承。”張颀不可思議地搖頭,“何家既然肩負铻劍使命,何泰銳便真的不計較傳人麽?”“這事說來更為怪異,”蒹葭面上帶着無可奈何的笑意,“何泰銳縱然不肯再娶,何家老夫人卻嚴令兒子延續香火。因此,老夫人挑選宜男之相的女子,強迫兒子行敦倫之事。邪門的是,她們雖與何泰銳同房,竟無一人有喜,多年來,何家始終抱不到兒子。”
張颀暗忖,“如此說來,何泰銳一死,我南朝便少了個世代的勁敵!”面上卻不以為然道,“既便命中無子,何泰銳收個把悟性高的徒弟,傳授铻劍,也算繼承了何家劍法。”“這卻不成,”蒹葭搖頭苦笑,“铻劍乃神物,惟有何家血脈方能駕馭——外人是學不來的。他曾經動過腦筋收個徒弟,也在江湖揚言,凡能握住铻劍者,便有資格做何家傳人,可惜這麽些年,武學之士前仆後繼,快把何将軍府的門檻踏平,卻從無一人握得牢铻劍劍柄。”
“如此說來,铻劍果真是後繼無人!”張颀大喜,想想又不放心的問道,“何家是否找人算過,天下第一劍便真的斷送在何泰銳手中麽?”“其實——”蒹葭望向枕邊如水月光,嘴角浮現出奇異的表情,“何家無後,說的刻薄些,也是何泰銳自作自受!”
“這話怎麽說?”張颀微微一震,追問。蒹葭嘆道,“個中緣由,還是從老夫人說起,她天天燒香拜佛,為家門祈福,又擔心兒子出了毛病,到處尋訪良藥,弄得何家無子的事情盡人皆知。終于有個大夫上門,告訴老夫人說,何泰銳的娘子當年懷喜,正是這位大夫把的脈。”
張颀驚地吸口冷氣,“原來何泰銳已有傳人,後來呢?”蒹葭淡淡道,“哪有後來?老夫人推算日期發現,何泰銳殺妻之時,他家娘子已懷有兩個月的身孕,不知道什麽原因,這位娘子卻隐瞞了喜事,所以,何泰銳一劍殺妻,正是一屍兩命,活生生把自家傳人給害死了!何家代代單傳,也正因為這個緣故,何家兒子胎死腹中,怕是再無後人呢!”
張颀驚了半晌,驀地笑了起來,“果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他眼神裏透着幸災樂禍的意味,蒹葭心底厭惡,調轉頭去,默不作聲。張颀留意到蒹葭表情,輕輕湊到他的耳邊,“你這故事講的好!我明日有賞賜給你。”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翌日,驿館外赫然出現碩大車駕。張颀棄馬改乘,蒹葭雖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想來車駕總好過騎馬千倍,一直懸着的心終于落地。他卧在車中養傷,張颀同乘時,免不了摸摸弄弄,也沒鬧出什麽大動靜來。尤其意想不到的是,玉昙膏極具奇效,躺了半日,笞傷竟然痊愈。
蒹葭喜出望外,“大王,玉昙花果真是個寶貝!”沙奴如此欣喜,張颀只覺好笑,“那是自然,你不過挨了幾下板子,秦韻文被何賊一劍穿胸,便是靠它救轉性命!”蒹葭忍不住問,“何泰銳為何要殺二殿下?”張颀哼道,“何賊想殺的,其實是我阿爺——”回首往事,他的眉間蹙起激憤,“二郎命大得很,水淹不死他,铻劍也殺不了他!”蒹葭心中一震,張颀擡眼望了車外,卻忽然轉移話題,“蒹葭去過砂城麽?”
蒹葭點頭,“奴婢去過好幾次。”張颀驀地笑了,“你說說看,砂城給你印象最深的是什麽?”蒹葭微微閉目,大片鮮紅的血翻騰着浮上腦海,他猛然一驚,睜開眼來,“卻也沒什麽特別。”張颀眼神悵惘,“我卻一直記得,砂城路邊的白沙棗餅①——”
蒹葭心中好奇,張颀也不看他,只定定瞧了遠處虛空,“你一定奇怪吧?”他的嘴角透出若有若無的複雜笑容,“砂城的湯泉十分出名,我十二歲那年,阿爺帶我和弟弟前往——其間出了點故事,我乘着宮婢不備,悄悄從行宮裏溜了出去。”
“他說的輕描淡寫,卻不知發生什麽大事,他竟會逃離宮禁。”蒹葭心中疑惑,也不敢發問。張颀仿佛沉湎回憶之中,輕聲說道,“我獨自走在路上,心裏好生害怕,猶豫着是否回去,卻也辨識不清方向。也不知走了很久,腳痛得針紮一般,肚子正餓,看到路邊有個胡餅店,門口排着長龍。我擠上前去,新烤的棗餅外皮雪白,分豆沙、棗泥、芝麻、豬肉各種餡料,映着紅紅的燈籠,胖頭胖腦,分外地誘人。”
“以他的身份,居然光顧砂城的棗餅店,倒是奇事。”蒹葭暗自好笑,聽張颀又道,“我肚子咕咕亂叫,猶豫好久,按捺不住奔上前去,飛快地搶了一個棗餅,轉身就跑——”張颀頓了一頓,“大概我從沒做過賊,心頭害怕的很,竟被自己絆了一跤,跌倒在地上。”蒹葭只覺匪夷所思,克制着不去笑他,問道,“後來呢?”
“後來——”張颀目光帶着些惘然,“棗餅飛了,除了大紅的燈籠、雪白的餡餅,其餘的我也記不得了,後來阿爺派兵抓了我回去——”蒹葭暗想,他私自逃離,也不知皇帝如何處罰他。張颀卻道,“我後來一直想着,去吃一回砂城路邊的棗餅,奈何行程匆忙,始終未能如願。”蒹葭笑道,“郎君要吃棗餅,遣人去買,容易不過。”張颀眼神複雜,搖了搖頭,“一人吃餅,也沒什麽樂趣,倒不如記憶中留個念想的好。”
作者有話要說: ①棗餅是外形如棗的燒餅,我雜交培育出來的點心,大概就是酥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