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欲語向誰何
白灼華奉旨進宮,入住昭穆殿。張漪得了玩伴,十分歡喜,拉她四處走動。白灼華惦記煉香,也無心玩耍,急着趕往三昧堂。
三昧堂位于後廷的西面,乃南國皇帝私人的香堂,白灼華聽聞——張思新彙集天下香品于此,三昧香堂的藏品珍奇而豐厚——想着自己得緣親入,心情着實激蕩。三昧堂代理管事名喚龔敬,因新知事即将上任,正籌劃着迎接。得知将軍千金來臨,他帶領衆人守候門口,畢恭畢敬迎接。翹首盼望,等來的白府娘子服飾簡素,容顏平平無奇,衆人的眼神不禁流露出失望之色。白灼華早已習慣如此目光,倒不在意,信步走入,見院落廣闊,一眼竟望不到頭。
龔敬跟将上來,亦步亦趨,殷勤介紹,“白姑娘,前園是香室,中園是香場,為香品加工所在。後園則是香庫。”香室有數十間之多,都是供皇帝品香的所在。白灼華推開一間,香室分前堂後堂,前為園景小室,窗外綠樹婆娑,以四扇雕花門镉擋,後為品香堂。牆上懸着鑲金嵌玉的寶劍,正中一張紅木雕雲幅龍紋香幾,上擺鼎形透雕五足三層銀熏,青瓷蓮華形柄香,朱雀青銅博山薰等各式香爐,均配同樣質地的取火罐、香炭盒、香盒和香渣碟。幾邊立着一個象牙雕梅雀香筒,內插紫銅竹節形狀的香匙、香夾、押灰扇、頂花、灰鏟、香帚。插香的镂空梅花白瓷香籠瑩白勻潤,透明若絹,襲襲香氲在堂中彌蕩萦纡,猶未散去。
白灼華靜立片刻,問道,“聖人昨晚駕臨過這裏?”龔敬奇道,“白娘子如何得知?”白灼華笑而不答。龔敬道,“聖人常來坐香。”想想又叮囑道,“陛下坐香之時,切忌外人闖入,陛下不喜被人打擾,也不要奴婢們服侍。”白灼華問道,“聖人最近都點懷夢香麽?”龔敬更覺訝異,心想她怎麽連這都知道,點頭,“正是呢!”
縷縷青澀草香纏綿在鼻端,白灼華驀地有些傷感,點燃懷夢香,所見不過是佳人幻影,紅塵舊夢香消雲散,夢斷都成空,豈非愁上加愁?她暗自唏噓,南國皇帝叱詫風雲,卻不知夢中牽挂的是哪家紅顏?
白灼華心弦似被撥動,思及燕霡霂多日不見,自己在他的夢中,也不知占得幾分?對這個冷峻男子,白灼華心中着實沒底,然而,他明明攜過自己的手,五指相扣時電擊般的歡悅,令她一遍遍回味,心頭狂跳不止。白灼華雙頰泛紅,見龔敬正注視自己,不由心虛,“煩請知事帶我去香庫。”
進入香庫,白灼華眼花缭亂,如同跌入米缸的老鼠,再也舍不得爬起。香典香品,很多從前她只耳聞,這裏卻得以親見。亮如燈火味似甘露的旅人香,香如棗核,食之數日不餓的紫述香,珍稀典籍,更是應有盡有……白灼華在庫中待了一日,黃昏才戀戀不舍離開。
翌日,白灼華早早趕去三昧堂。進入沉寂的香堂,青草香迎面撲來,白灼華略感吃驚,循香走近香室,輕輕推門,卻見一個男子坐在香幾邊,以手支頤,似是睡着了。男子頭戴幞頭紗帽,一襲圓領赤黃錦袍上繡滿龍紋,燈光下熠熠生輝,果然是皇帝!他卻為何獨自睡在這裏?
白灼華從未近距離瞻仰龍顏,記憶中的皇帝莊嚴威儀,可眼前郎君,白皙面容淡然平靜,雙眉微蹙,隐藏着幾分倦怠和憂傷,滿室香草氤氲下,他就如同普通男子,等待娘子歸來。白灼華霎時明白,張思新為何如此焦急盼望近生香。他定然內心如焚,等不及要與夢中佳人相會。
白灼華輕悄悄上前,忽然風聲響動,她的手腕驀地被人擒住,白灼華猝不及防,疼得大叫起來,卻見張思新站立面前,也不知他何時醒來,正牢牢抓住自己手腕,一雙眼睛居高臨下審視,目光中含着戒備和惱怒。白灼華心撲通亂跳,慌忙求饒,“陛下松手,我的手骨要斷了!”張思新看清她的面容,怔了一怔,松開了手,問道,“你偷偷摸摸做什麽?”
兩人相距甚近,白灼華聞到男子氣息,發覺自己面頰幾乎撞上他的胸口,忙不疊地後退,跪倒叩頭,回答道,“阿奴不慎闖入,見聖人安睡,唯恐天涼風大,想為聖人關窗。”她等了片刻,不見皇帝發聲,悄悄擡頭,卻見張思新雙眸閃亮,眼神裏說不出是驚訝還是懷疑,只是目不轉睛盯牢自己。白灼華面上一紅,低下頭去。
張思新沉默不語,白灼華琢磨他的呼吸之聲,似乎皇帝心緒頗為紊亂,也不知是否自己的沖撞惹惱了他。跪立許久,皇帝始終默然,白灼華心中忐忑,視線平平掃過,只看得見皇帝袍上繡着一條龍,龍的肢爪齊全卻無鱗甲,狀若行走,與平日禮服上的猙獰龍形不同。
白灼華膝蓋發酸,忍不住仰頭偷窺,張思新天威難測,神色複雜得不辨悲喜,白灼華只得硬着頭皮磕首,“妾沖撞聖人,乞陛下恕罪!”張思新一雙眸子仍在她周身盤旋,忽然吩咐,“随我出去。”不知是否自己聽錯,白灼華隐約察覺到,皇帝的聲音竟微微發抖。
白灼華不明聖意,糊裏糊塗尾随張思新來到園中。待皇帝站定,白灼華複跪倒在他的面前。張思新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似乎在回味什麽,許久方才張開眼睛,問道,“這園中可有梅花香?”白灼華心中奇怪,眼睛掃了一圈四周,“回陛下,這園中種植松桂,沒有梅香。”
張思新輕聲笑了一笑,似乎想起了什麽,眼神恍惚飄渺,“或許是我的衣上,沾了綠萼香。”白灼華搖頭,“陛下沾衣的是懷夢香,并無綠萼香。”“是麽?”張思新眼神如針,倏地射向白灼華,“蒟蒻身上所用何香?”白灼華被他銳利目光刺的心頭發毛,定了定神回禀,“回陛下,臣女雖然好香,自己平日卻不熏香。”張思新反複審視她,面上驀地閃過一絲焦躁,“你——跪近些!”
白灼華膝行兩步,張思新似乎迫不及待,伸臂一把将她攥起,貼近自己胸前,他舉止粗暴,手腕用力,捏的少女骨頭咯咯作響,白灼華驚慌失措,胳膊更是生痛,奈何皇帝力氣太大,只由着他拉扯,直被他扯到胸口,貼近他的胸膛。
Advertisement
白灼華驚懼交加,依稀聽到張思新堅強有力的心跳,她被扯着仰頭,被迫注目君王,卻看張思新一雙黝黑眼睛閃着奇異的光,死死盯着自己,眼神中似是焦灼,又似狐疑,隐隐又泛着驚喜,終于,他眸中的所有波瀾歸于平靜,恢複成水波不興的鏡面,攥着少女的胳膊也松了開去。
白灼華面紅耳赤,揉了揉痛處,又整了一下抓亂的衣衫,猶豫着是否跪倒,就聽外面嘈雜聲響,孫翺帶着幾十位內宦奔來,瞧見張思新時,長長松了口氣,跪倒叩頭,“聖躬安否?老奴到處尋找陛下,終于尋到了!”張思新笑一笑,“我在這裏待了半夜,你這會兒才想起來?”孫遨告罪道,“老奴死罪!”頓了一頓又陪笑道,“老奴給陛下道喜,是非城戰報大捷!”
是非城大捷!白灼華不由一驚——關于朝廷出兵的消息,白灼華近期也曾耳聞,據傳大殿下出使雲國,忽然轉了方向,南軍從黑國借道,聯合黑國、雲國軍隊,奇襲是非城,三路大軍閃電般出現在是非城下。
這次南國借用了雲國飛鹫軍和黑國遁地軍,飛鹫軍是雲國的精銳部隊,雲人挑選剛出生的、健碩鹫鷹,每日淬入藥水中浸泡,進行專門訓練,所以煉成的飛鹫軍體型巨大,不懼戰火,從空中投射巨型彈藥,攻勢兇狠,一枚炮彈的威力,足以砸損數十人成為齑粉。黑國的遁地軍則擅長地下作戰,損毀對方的地下防禦,或者出其不意攻城。南國這次集結空中,陸地和地下三路軍隊,氣勢洶洶,欲一舉蕩平是非城,完成南朝皇帝的夙願。
朝廷與是非城征戰多年,捷報倒是很少聽說。白灼華暗想,“皇帝朝思暮想,就是滅了是非城,也不知他有多歡喜!”轉頭望張思新,皇帝的面色卻十分平靜,“信報在哪裏?”孫遨回道,“信使候在白辱閣,等陛下谒見。”張思新點了點頭,眼神又掃到白灼華臉上,不易察覺地笑了一笑,轉身離開。孫遨等人慌忙尾随上去。
白灼華不懂戰事,目送他們遠去,回憶皇帝剛才舉動,只覺怪異,臂膀也是陣陣生疼,她撩起袖子看時,胳膊上竟然起了一圈深深淤青,也不知張思新用了多大力氣。白灼華揉着傷處,懶得擦藥,也不願多想,只一頭紮入香堂讀書。
傍晚回到昭穆殿,漪公主侯在門口等她。見白灼華身影,笑着迎了上來,“蒟蒻,今日宮中有大喜事!”白灼華好奇問道,“什麽喜事?”張漪滿面笑容,“南軍攻打是非城大捷!”白灼華随口問道,“南軍兵臨城下,打了是非城個措手不及麽?”張漪搖頭,“那倒不是,是非城耳目衆多,不知怎麽預先得到了消息,他們在潇河邊排了戰船防禦,還連夜在城頭造出一張巨網,具體我也不太明白,反正聽宮裏人說,是非城竭力頑抗,仍舊擋不住我方攻勢,城牆垮了一處,地下防禦也損毀嚴重。”
白灼華記起黑國明珠殿下也奔赴是非城助陣,明珠乃張漪的未婚夫君,所以漪公主對戰事格外上心。兵乃兇器也,惟願南朝獲勝,戰事快快了結,白灼華低聲祈禱,“祝願南軍早日凱旋!”漪公主點頭,“正是了,明日你随我去萬年寺敬香吧!”白灼華點頭答應,又問,“陛下一定很歡喜吧!”張漪回道,“我父皇縱然歡喜,也不會放在臉上,今日我陪着他用膳,倒覺得他若有所思,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白灼華笑一笑,也不多言,陪着漪公主敬香歸來,她仍舊埋首三昧堂查經閱典。不久,新來的知事大人上任,正是區曦。郿大師去世後,帝後貴重香品的制造都已停工,區曦上任後公務纏身,也無暇理會白灼華。
前方戰事接踵傳來,卻都是壞消息——據說何泰銳揮舞铻劍,竟然撥轉飛鹫軍的巨彈,砸死空中的飛鹫軍團,震駭住了全場,雲國的飛鹫被铻劍劍氣吓破了膽,再也不敢出戰,是非城因此士氣大增。跟着,黑國的地下攻勢受到天帝遺留下的符咒阻礙,雙方戰事處于膠着态勢。更糟糕的是,砂州縣令莫名被人刺殺,南軍的糧草後備供應一度延誤。
戰事不利,皇帝震怒,宮人們都戰戰兢兢,白灼華仍舊縮在香堂,光陰荏苒,算日期已近五月底了。她看書之餘,仰頭望天,心想燕霡霂被派出宮外,也不知一切可好?白灼華為他煉制香品足夠,倒不擔心他頭疼發作,卻不知他何時回轉?這樣想着,冷峻的銀袍少年,似乎就浮現在眼前。白灼華突然記起,他的面容始終冰冷如鐵,自己從未見識過他的笑容。會不會有一天,他肯雙眸含笑,望向自己?
這日黃昏,白灼華返回昭穆殿,內侍通傳皇帝召見,吩咐她沐浴更衣,陪同聖駕香燎祭月,白灼華心中奇怪,皇帝從不信天地,怎麽想起祭月的典故來?莫非因為戰事不利,所以他開始祈求神靈?白灼華知道,祭月沐浴與平日不同,需入皇家淨池濯清身體。皇城遵照“左庖右浴”的規制,用于洗浴的浴德堂設置在皇城的西邊,與三昧堂相隔不遠。待白灼華到時,早有宮婢們排列等候,侍女們為白灼華細細梳洗沐浴,又更換祭月禮服,這才帶她前往祭祀場所“抱一院”。
白灼華不知走了多遠,終于來到一處碩大庭園,庭園正中一個圓形廣場,四周蒼翠松柏圍合。廣場鋪設紅、黑、黃等五色泥土,張思新負手站立正中,着雪白對襟闊袖袍衫,廣袖迎風飛舞。既是祭月,為何皇帝穿的是便服,卻并非祭祀的禮服?
白灼華再觀園中,既無玉帛禮器,也無犧牲粢盛,甚至連香草也無,場中空蕩蕩再無旁人,竟沒半點祭祀的氛圍。少女心中不安,跪倒叩頭,張思新面容淡淡,擺手讓衆人退下,轉頭對白灼華道:“你起來,到我身邊來。”四處無人,白灼華不知怎的心底發慌,“這裏只他和我兩人,也不知,也不知……”她早聽說皇帝風流好色,惴惴不安,躞蹀到張思新身邊,心撲通亂跳。
少女滿臉通紅,神色緊張,張思新知她心思轉歪了,有些好笑,也不解釋,只道,“再近些。”白灼華距離他二尺開外,不敢再靠近,慢慢站定。張思新也不言語,天地間一片沉寂。白灼華不明就裏,亦未敢發問。南鬥闌珊北鬥稀,新月如鈎,皎皎清亮,如銀如水的淡淡光華,覆在張思新臉上,君王面孔似乎透着光亮,神色越發的難以捉摸。
白灼華偷窺君王,張思新負着手仰望星空,軒昂的雙眉漸漸蹙緊,又慢慢松開,靜谧之中,聽到他的粗重呼吸聲,夾着微風拂過草木的沙沙聲,院中蟬蟲的吵叫聲。白灼華隐隐覺得不祥,張思新莫名招她前來,舉止又這般反常,卻不知所為何事?她心頭七上八下,張思新利刃般的雙眼,驀地掃視到自己面上,尖銳的似要将她剖開。白灼華忙移開視線,只低頭瞧了地面的紅色泥土。等了好久,張思新終于開口,“蒟蒻,近生香煉的如何?”語音低沉,頗為溫柔。
白灼華心中石頭落地,暗罵自己胡思亂想,回道,“禀聖人,阿奴請旨出宮,去一趟天雨山莊。”“天雨山莊?”張思新似乎神思尚未回轉,茫然追問了一句。白灼華忙解釋道,“欲煉近生香,先得返魂樹。阿奴近日查知,天雨山莊種有返魂樹,若得樹根煮水,可制近生香。”
說罷等了良久,卻未得到張思新的回音,白灼華心下焦急,擡頭看皇帝,皇帝也正好看着她,四目相對,張思新幽幽問道,“蒟蒻容貌像誰?”白灼華不料他心思轉到別處,怔怔道,“阿奴不知。”張思新眼神驀地閃過笑意,“少女出浴,肌膚雪白粉嫩,本該是容顏最美的時候。”他搖了搖頭,眼神似有不屑,“依我看來,你像你的阿娘。白将軍相貌堂堂,你竟半點也不像他。倒是你家大郎生的俊美,像阿爺的多一些。”
皇帝此言一出,白灼華又是錯愕,又是氣惱,暗想,“我又不是你宮中的妃嫔,縱然生的難看,便又如何?君王當安社稷親國事,卻盯着一個女子的容貌作甚?”這話卻不敢直言,她低聲回道,“醜怪驚人能妩媚,斷魂只有曉寒知。”
張思新啞然失笑,手指撫摸着腰間玉佩,漫不經心道,“蒟蒻可知,何泰銳暴病,朝不保夕了!”白灼華面上一驚,卻不知皇帝為何将這戰報說與自己聽,略忖了一忖,想是張思新得知仇人生病,歡喜非常,所以忍不住與人分享,遂跪下道,“妾恭喜陛下!”
張思新眼神如風一般,掠過她的面容,“蒟蒻也覺得歡喜麽?”白灼華随口回道,“何泰銳乃南朝大敵,妾自然為陛下歡喜!”張思新輕聲笑了一笑,“何泰銳重病,其實因為——我派人給他的茶裏下了劇毒,”他的眼神帶着淡淡笑容,凝注到少女面上,“何逆也算得硬朗,換做常人,當即就會斃命,他居然撐了好幾日,直到今晚,我還沒收到他暴病身亡的消息。”張思新輕描淡寫,說出來的卻是軍中大事,白灼華凜然心驚,只覺他手段陰損,又不明白,張思新為何要跟自己談論這些?
張思新侃侃而談,白灼華卻一臉淡然,擺出事不關己的模樣,張思新的眼眸,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索然道,“準你前往天雨山莊!”白灼華松了口氣,面上釋然,“阿奴謝陛下,阿奴告退!”張思新點頭,眼神和口氣忽然冷了下來,“記得你的承諾!若不按時交香,我定然重重責你!”
作者有話要說: 備注:
①關于本次是非城的戰争,見拙作《裛露花》,是個待修的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