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彈指芳華逝
直面大敵,陳漣胸腹間劇烈喘息,內心卻出奇地平靜。她堅信自己會贏,回望這一生,她該做的全都做到,只餘下這最後一件事。感謝上天的垂憐眷愛——孩童時代家族滅門,她得以僥幸逃脫;一路成長奔波跌宕,孤獨、苦難、人世間的種種艱辛,如一把厚重的磨刀石,砺就了她的勇敢和堅強;憑借天賦、勤奮和堅定的信念,她學成睥睨天下的醫術;名動四方以後,她縱情快活,鳳友鸾交多年,能攬的美色幾乎攬盡;最後,在她年壽不永的日子,上天送來一位男子,他如一陣料峭的春風,吹動女子止水般的心湖,掀起一圈又一圈的微波,那種少女時牽挂卻狂喜,羞慚又祈盼的微波……該經歷的,真的都已歷經,自己此生再無缺憾。
耳畔厮殺震天,麓湝心頭湧起陣陣煩躁。她離開國都,來此迎接龍神,不料麓淩肆意大膽,竟然私調兵馬妄圖弑君!她悔恨不已,自己太過疏忽,小看了這個貌似恭順的三弟。麓淩有恃無恐大動幹戈,卻不知奉命鎮守珠城的氿鋒,現下如何?珠城想必也刀光劍影,烽火彌漫。尤其猝不勝防的是,洛家後人偏在此刻出現,女子武功大增,與自己勢均力敵,十分難纏。這女子分明與麓淩暗通曲款,沆瀣一氣,挑選這個時點發難!而女子的身上,竟然暗藏龍珠!
“我朝思暮想的龍珠,原來落在這丫頭手中!”麓湝咬牙冷笑,“老不死的東西,怎麽也不肯松口,原來把龍珠給了三弟!麓淩假意謙卑,腹內計較,诓騙我這麽些年!今日為對付我,他連看家寶貝龍珠也拿了出來?”泫泫石與龍珠互相感應,麓湝立時便能察覺,她只當麓淩私藏龍珠,此刻求勝心切,所以将龍珠交到了洛家女子的手中,“三弟也太性急,他哪裏知道,若非皇家血裔,手持龍珠又有何用?這也是天意,讓我搶回國寶,物歸原主!”
麓湝心浮氣躁,功力大打折扣,陳漣刺入她體內的銀針,如小魚般歡快游竄,帶動血脈逆轉。麓湝越發焦躁,胸間怒火熊熊燃燒,思忖必須速戰速決,掌控局勢!她左手拂袖,抵擋對方激射的漫天銀針,右手一掌淩厲拍出,掀動巨浪翻滾,雷聲震震。這一掌力拔山兮,凝聚了她平生的靈氣!
陳漣護緊全身,足尖倏忽發力,風馳電掣般後退,飄開數尺。麓湝掌力若海嘯飓風般,奮力追逐着對手,雄渾的掌力幻化成一把寬闊尖銳的利刀,徑直劈入陳漣的胸口,似要斫裂她的嬌軀柳腰。“咔嚓”一聲,陳漣聽見自己肋骨折斷的輕響,感覺一陣冰冷寒意侵襲入肺腑,急痛之下,她胸口氣血不斷翻滾,劇烈咳嗽,嘔出一口血水。陳漣步移身搖,痛得眼前發黑,迷蒙之中擡頭,眼前晃動着麓湝欣喜得意的笑容。陳漣忽然閃電般揚手,射出一枚銀針。
掌力擊中對手,麓湝心頭暗喜,“中了我的裂天掌,她此番性命難保!”正待上前細看,平地裏驀地湧現十數人,惡狠狠撲将上來,抱緊她的腰肩四肢。麓湝定睛看時,掣制自己的竟是平日護駕的親随。君王怒不可遏,喝道,“叛逆找死!”催動內力,振臂甩開對手。奇怪的是,洶湧掌力打在這些親随身上,宛若陷入泥中,全無反應。他們的目光兇惡呆滞,仿佛死人一般,衆人腳底生根,緊緊扣住自己不放。蠱毒!他們中了蠱毒!這是海大師的蠱毒?麓淩心中大駭,猝然間頭頂一涼,一枚銀針竟從百彙插入。
不可能!君王難以置信地擡頭,這不可能!對手的銀針,竟然中途彎曲方向,劃成一條弧線,對準自己的死穴殺入?麓湝無限憤怒,暴吼一聲,伴随這不甘心的怒喝,死亡咆哮着洞穿女主的身體,霎那之間,麓湝的人形憑空消失,仿佛瞬間化成了雲煙,而玄衣朱裳,冕冠垂珠,嘩啦啦滾落地上,明珠撞地的聲音,清泠泠的,格外心驚,也格外悅耳。
雲煙消散,一顆石頭緩緩浮現,它晶瑩剔透,泛着幽藍的海浪波光。陳漣咬緊牙關,箭步上前,抓石入手。這就是泫泫石?她真的得到寶物了麽?陳漣內心狂喜,忽然很想告訴那個人,讓他分享自己的喜悅。然而,理智很快占了上風。她搖搖頭自嘲一笑——分享喜悅,還不到時候,何況,如今的她,又怎能與他相會?
耳畔響起威嚴的軍令,帶着不容置疑的權威,“麓湝已死,衆将還不棄械?淵王仁德,懷柔天下,但凡降者,念汝等一片護駕忠心,赦汝等往罪,衆将兵各歸其職!”聲音穿過重重殺聲,響遏行雲,清晰傳入護駕衆軍的耳中。衆人心知肚明——麓湝原本釵娥,又無子嗣,一旦駕崩,海國繼承大業最合适的人選,便是麓家三郎,淵王麓淩了。片刻過後,有士兵高喊,“先皇鼎湖,天命使然。大夥兒争鬥無益,不如幡然棄械,歸依明主!”叮叮當當,兵器抛落之聲此起彼伏。主帥已死,衛戍皇兵再行争鬥,也是徒勞。既有人帶了頭,衆人丢盔棄甲,紛紛投降,場面登時逆轉。
陳漣暗想,“聽這口氣,倒像淵王已作了海國皇帝。麓淩籌劃周到,連佯降士兵都安排妥當,瞬息間鬥轉星移,掌控住了大局。”她對這些并無興趣,直覺胸口劇痛,咬牙為自己包紮調理,動作迅疾,雙掌若飛。
正自忙碌間,耳邊贊嘆之聲響起,響亮若洪鐘,“洛姑娘,真好身手!”陳漣擡眼望去,發聲者是位男子,年紀五十開外,身材矮小精瘦,瘦骨嶙峋的臉上,生着一雙冰藍色的、閃電般的眼睛。陳漣笑着打招呼,“海大師,幸會!”各國國師均學識淵博,各懷絕技。南國黑聖大師,黑國莫大師,沙國尚大師,渺國的國師,就是海大師了。他的蠱術號稱天下一絕,長年隐居,很少在江湖上露面。今日忽然出山,只怕是來者不善。
果然海大師朗聲開口,“洛姑娘,海某前來,有一事相商!”陳漣笑道,“好說!”海大師雙眸精光四射,“龍珠乃渺國寶物,還請姑娘賜還!”陳漣咯咯一笑,攤開雙手,“什麽龍珠?”海大師似乎料到她的反應,氣定神閑道,“明人不說暗話,姑娘要逼老朽動手?”陳漣心道,“麓淩果然反悔,想要奪石殺人!”面上笑嘻嘻道,“大師若不信,我讓你搜身便是!”海大師搖頭道,“我年紀大了,沒這個耐性。”後退幾步,數排弓弩手健步上前,拈弓搭箭,将陳漣團團圍住。
陳漣微微一笑,“你若放箭,我就毀了石頭!”海大師面色淡然,“渺國寶物,乃天下至堅,不比姑娘玉軟花柔。洛姑娘惡鬥一場,功力損耗殆盡,如今,怕是連顆沙礫,也捏不動吧?”揮一揮手,百支箭矢如蝗雨激射。陳漣心知渺軍急着取她性命,舞動泫泫石護住周身,寶石裹挾着淩厲真氣,閃出一片凄豔的藍光,将如飛的箭矢抵擋回去。
與此同時,陳漣手上銀針飒然飛出,數名士兵中招摔倒,密桶般的人群中露出一個豁口。陳漣疾步飛躍,如鬼魅般穿越空隙,奪路狂奔。就在她逃離的剎那,一股殺氣從背後洶湧而至——海大師手如鋼爪,徑直抓向她的肩頭,陳漣側身避過,驚道,“水蠱!”海大師眼神閃過贊許,“醫術世家,果然有見識!”又是一爪抓下。
陳漣多年縱欲,濕氣淫溢,水蠱專門對付亂氣之人,所中者筋急頭痛,神智受控,發熱至死。水蠱可以無比丸解除,倘若平日遇上,陳漣并不在意,此刻她功力耗盡,聞到腥臭味道,浮躁難耐,暗想,“這老頭竟然識出我的破綻!”慌忙躲閃,肩頭已被他插入一指。水蠱發作迅速,陳漣凝氣屏息,咬牙揮舞衣袖,一股大力如排山倒海般磅礴湧出。海大師中掌倒地,被大力卷得滾了兩圈,大驚失色,“她重傷之下,怎有這樣的本事?”
陳漣奪路而逃,頭頂忽然飄過一片巨大的陰影,她擡頭仰望,海水上空,赫然出現一個龐然大物。陳漣悚然心驚,“他們竟然出動魚艦!”魚艦發出的魚彈,威力巨大,死傷者衆。帝國三大利器中,雲國飛鹫軍身形輕巧,善于空中搏擊,渺國魚艦則巨大沉重,專用水中激戰,魚艦發射箭矢炮彈,遠攻近擊,霸道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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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大師從地上爬起,整了整衣冠,神色從容,“姑娘真是天大的面子!為一人出動魚艦,渺國元年以來,尚屬首例。姑娘便即刻赴死,也該死而無憾!”陳漣嬌聲笑道,“如此說來,我要多謝你家大王擡舉!”話音未落,地動山搖,一枚碩大鐵彈兇神惡煞向她沖來,巨彈重約千斤,龍吟虎嘯,帶動巨浪翻轉,頃刻之間飛到眼前。不好!陳漣閃電般擡手,掌風裹挾淩厲真氣,與巨彈重重相撞。轟隆一聲巨響,鐵彈忽然倒飛出去,彈入人群之中炸開,霎那間,衆人血肉橫飛,熱血四濺,碧綠的海水中,綻放出朵朵妖異之花。陳漣雙掌擊飛鐵彈,衆人驚得目瞪口呆。海大師倒吸一口冷氣,“此女明明被麓湝打成重傷,怎麽功力反而增強數倍?”
魚艦停了片刻,重新瞄準目标,嗖嗖嗖三枚鐵彈齊發。因為形勢危及,陳漣被迫咬破藏于齒間的“回光返照丸”增強功力,此刻手臂酸軟,眼前陣陣發暈,暗想,“為了除掉我,他們連自己人的生死也不顧了。”女子施展輕功,疾風般閃避逃離,鐵彈追蹤目标,變換飛行方向,死死咬定其後。陳漣感覺到肩頭麻癢,心底一沉,“我太過托大,今日怕要葬身此地!”
恍惚之間,身側忽然閃出一人,拉住了她的胳膊。來者卻是燕霡霂。陳漣面上驚喜一閃而過,忙不疊地抽回手去,“放開我!”燕霡霂并不理會,反而牢牢攥緊了她,幾個兔起鹘落,徑直朝軍團中沖去。男子揮動楚劍,淩厲劍鋒如一道閃電,劈砍路途抵擋的士兵。他倆奔入人潮的瞬間,燕霡霂一把抱起陳漣,驀地憑空拔高三丈,半空中轉動身形,兩人穩穩落在魚艦之上。
水中再次轟然巨響,追蹤的數枚鐵彈撞上士兵,接連爆開,一時之間地動山搖,也不知死傷多少人。絲絲縷縷的血氣升騰萦纡,碧藍清澈的海水登時渾濁不堪,空氣裏彌散着死亡的腥味。陳漣怔在當地,燕霡霂松開女子胳膊,寶劍如風揮舞,瞬間砍死數十人。男子全身充滿凜冽的殺氣,令人無法直視,眼裏是佛來殺佛,睥睨生死的淡定。他手中楚劍鋒利如霜,浸潤鮮血後,閃爍着火焰般的鮮紅光芒。
陳漣搖搖欲墜,努力調勻呼吸,魚艦上百餘士兵回神過來,大半湧上,圍住燕霡霂,其餘諸人向陳漣殺來。陳漣雙手發顫,銀針飛出,準頭卻大打折扣,十來人被她的暗器阻得一阻,又爬将起來,如波浪般層層疊疊襲來。陳漣無暇顧及周遭,探入懷中取藥,一口吞服。衆人刀劍齊向陳漣身上招呼,她竟不閃不避,燕霡霂眼角餘光掃過,疾飛過來,橫劍攔住衆人,看斜刺一柄長刀裹挾勁風,劈向陳漣頭頂,他不及回劍,左手迎上,徑直以肉掌握住刀鋒,乘着對方驚呆的片刻,燕霡霂右腳伸出,重重踢飛敵人。
他扭頭之際大開大合,背後空門洞開,被數把刀劍斫中,男子踉跄着前撲兩步,方才穩住身形。背後的殺氣持續襲來,燕霡霂看也不看,回手數劍,左手拉住陳漣,退到舷欄之處,将陳漣攔在身後。
燕霡霂揮劍斬殺,鮮血四濺,身側堆滿士兵屍首,渺人卻前仆後繼,密密麻麻,越聚越多,将他們團團圍住。此刻惟有速戰速決,燕霡霂咬破舌尖,雙眸冷凝,手中楚劍光華大盛,劍氣劃過,響起一片駭然驚呼,斷肢殘甲,漫天血雨,如煙花般綻放。衆兵士被他的逼人氣勢鎮住,齊刷刷後退一步。燕霡霂眼神雪亮,手中劍光仿佛蛟龍騰空而起!伴随着璀璨冷厲的劍芒,哀嚎、血光和屍首接連不斷,此起彼伏。
陳漣凝望男子背影,鮮血染紅燕霡霂半邊衣衫,他的劍法卻絲毫不亂,劍氣如網,始終護住了她周身。陳漣心下激蕩,“他肯這般對我,縱然一死,又有何憾?”咬牙拂袖,她掌力驚人,霎那間仿佛平地掀起驚濤駭浪,圍攻士兵猝不及防,浪峰裹挾下,紛紛卷翻倒地,口鼻出血,骨斷筋裂。
燕霡霂只當她重傷無力,沒料女子掌風氣吞山河,詫異之餘心下稍慰,扭頭過來拉她手腕,陳漣驚叫一聲,慌忙背過手去,拼命退後躲避,女子嬌軀直抵到欄杆之上,差點要翻落入海中。她這般矜持,燕霡霂心下奇怪,此刻也無暇多想,道,“跟我走!”帶着她飛步奔馳,闖入駕駛艙,燕霡霂唰唰兩劍戳死士兵,旋即關閉艙門,上前把握羅盤。他斜睨陳漣,因她周身包裹,辨不清她的臉色,見女子衣衫尚還齊整,問道,“你沒事?”語音仍是慣常的漠然。陳漣嗯了一聲,忽然罵道,“你我兩不相幹,你來逞什麽英雄?”
燕霡霂在山洞中醒來,手足已然自如。外面喊聲震天,他闖入山谷口,見渺國士兵起了內讧互相厮殺,也分辨不出誰是誰非。燕霡霂一路尋找陳漣,恰逢她瀕臨險境,于是出手相救。此刻遭陳漣搶白,燕霡霂充耳不聞,不作理會,只冷冷道,“坐穩了!”他思忖着盡快逃離此地,再做打算。燕霡霂曾參與南朝攻打渺國的戰争,對魚艦性能略知一二,值此生死攸關,他掌控羅盤,加速前進,一壁炮彈連發,震耳欲聾。
陳漣驚魂未定,透過舷窗望出去,魚彈爆開,血水肆虐,斷肢殘骸四處浮動,有些屍體尚未死透,兀自微微戰栗。這場戰鬥,也不知要死傷多少人?幾個斷頭貼緊窗邊,一雙雙眼睛直勾勾瞪着兩人,陳漣瞧他們面孔甚為青春稚氣,不由打個寒噤,心生恻隐,想叫燕霡霂住手,這話卻說不出口,只得暗自嘆惜。
忽然轟隆一聲,甲板猛烈搖晃,仿佛被什麽重物擊中,陳漣猝不勝防,大力撞得她差點摔倒在地。陳漣肋骨受傷,撞上鋼鐵船壁,胸口一陣劇痛,幾欲暈去。搖搖晃晃間,女子打量燕霡霂,他的臉色恰如他們初見那日一般的慘白,身上手上淌血不止,羅盤也染作紅色。男子的眼神,卻保持着一貫的冷郁沉靜,風雨不動。陳漣暗忖,“楚劍利則士多悍,他竟用了星魔大法?催動這種禁忌武功提升功力,他的內傷定然不輕。加之他大量失血,就算強力支撐,怕也熬不了多久!”猝然怒道,“我的死活,與你無關,誰教你自作多情?”燕霡霂不理會她發瘋,冷聲道,“閉嘴!抓穩!”
伴随着他的呵斥,船身陡然傾斜,原來燕霡霂扳動羅盤,艦艇轉向,陳漣身子搖晃,拼全力抓緊扶欄,一邊叱道,“你會不會駕駛?”燕霡霂并不回答,铮铮呼嘯聲劃過,一枚炸彈貼着側邊飛了出去,陳漣透過兩側舷窗望去,倒吸了一口冷氣——兩艘魚艦,正從兩側夾攻他們,炮彈正是發自後面追蹤他們的艦艇。陳漣呆了片刻,驀地笑了一笑,“他們連這艘魚艦也不要了?為了除掉我,渺國破釜沉舟,把家當都搬出來呢!”她強顏歡笑,心中卻是一沉,“我倆重傷如斯,瞧如今的陣勢,怕是兇多吉少。他對我好,我又怎能讓他陪我送死?”
陳漣檢查畢自己傷勢,支撐着站起,搖搖晃晃轉到燕霡霂身後,眼神凝定男子挺拔如松的背影——燕霡霂後背橫亘數道傷痕,厚厚的甲衣被刀劍縱橫劃開,血肉翻滾綻開,模糊成一片。陳漣忽然記起,初見他那日,他也受了傷,傷處也是一片血肉模糊,那時的傷是為了別的女子,如今的傷卻是因為自己。陳漣心潮跌宕,注視燕霡霂良久,驀地伸臂抱住了他,面頰貼緊他的累累傷痕,嘴唇便湊了上去。燕霡霂傷處狠狠一痛,渾身一個哆嗦,暗忖,“這個時候,她還發什麽花癡?”燕霡霂也知逃生不易,只因他久經沙場,多歷生死,所以十分坦然。
陳漣溫潤的舌頭柔軟無比,舔舐他傷口淌流的鮮血,攪動他翻卷的皮肉,從一處傷口啄到另一處,輕輕的吻,緩緩的啄,慢慢的舔,燕霡霂劇疼之下,心中燥熱煩亂,不知該如何排遣,漸漸萌生出一種鳳凰涅磐的沖動,那痛楚中綻放的快感,撩動他每根神經興奮顫栗,帶動心底隐密的期盼。陳漣仿佛洞察他的心思,縮于袖中的雙手,順着燕霡霂的胸腹,緩緩下滑,女子嬌音也異常慵懶,“快活麽?”
燕霡霂感覺浩浩湯湯的暖流從丹田湧入,滔滔不絕,直奔向四肢百骸,說不出地舒服暢快。一陣暈眩之中,燕霡霂心頭一緊,“她原來輸內力給我,為我治傷?”察覺少女不安份的手,順着丹田下移探尋,燕霡霂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方才凝定心神。他抓住陳漣手腕,道,“艇上不能待了,我們跳海!”
陳漣的動作被猝然打斷,仿佛初春稚嫩的蓓蕾忽遇一陣寒風,尚不及綻放就散落了滿地。她隐約失望,愣了片刻,淡淡微笑,“好!”
燕霡霂費力打開艙門,跨出一步,驀然呆住——甲板上密密匝匝擠滿士兵,他們目光兇狠,遍體鮮血,有的只剩半個身子,兀自揮舞斷肢裂臂,或者只餘兩條殘腿,卻緩緩前行逼近。燕霡霂倒吸口冷氣,這是屍蠱!死亡之人被術士種下蠱毒,變成僵屍,術士驅動魔法,僵屍就會瘋狂找尋目标,咬噬吸血,活人若被咬中,頃刻喪命。
僵屍瞧見兩人,興奮地高聲嘶叫,帶着迫不及待的狂喜,如潮水般沖了上來,幾個沖在最前頭的,撲上來張嘴就咬。燕霡霂手腕急轉,長劍揮出一道血色光芒,斬斷欺近僵屍的頭顱。頭顱們離開屍體,卻不落地,反而尖聲呼嘯,張口咬住長劍。燕霡霂楚劍上挂了五個頭顱,甩之不開。數名僵屍乘這空檔,死命向他撲來。它們沖到他的面前,驀地停住腳步,仿佛他身上藏着某種令它們懼怕的東西,僵屍們的眼睛裏閃着膽怯,嘶叫聲越發急迫和瘋狂。
遲疑片刻,僵屍們似乎明白什麽,忽然扭頭,轉向陳漣咬去。燕霡霂情急之下,長劍劇烈一震,五個頭顱激射出去,快若閃電,砸得數名僵屍四分五裂,濺起的殘骸撞上身後衆人,須臾之間,僵屍倒了大片。
得此片刻空隙,燕霡霂拉住陳漣,朝船邊飛奔,僵屍慢慢爬起,叫嚣着追趕過來。忽然腳下搖晃,船身猛烈颠簸,估計被臨近的魚彈擊中,衆人左倒右搖,紛紛跌落。燕霡霂暗想,“再中幾彈,這魚艦怕要爆炸。”空中十來個頭顱逼近,聞到陳漣肩頭血腥,它們欣喜若狂,露出森森白牙,圍了上來。陳漣摔在地上,想取解藥,手指卻不住發顫,燕霡霂心下焦急,咬牙跳起,揮劍斬落人頭,眼角掃過,僵屍越湧越多,它們瘋狂舞動飛竄,眼睛裏流露出陣陣狂喜。僵屍們似乎對燕霡霂有些畏懼,只圍攻陳漣,看他不斷揮劍阻擾,僵屍們焦急叫嚣,忽有十幾個死屍撲過來,咬住燕霡霂的劍鋒劍柄不放。
瞬息之間,僵屍們已攀上陳漣肩頭,撕扯她的皮肉。情急之下,燕霡霂丢棄寶劍,揮拳砸開僵屍,那頭顱得了鮮血美味,欣喜若狂,雖然被砸得只剩下半個腦袋,就是死死咬住不肯松口。燕霡霂唰地拔出腰間匕首,刀光閃爍,将頭顱砍成數截。僵屍們散落,燕霡霂伸出臂膀,攬住跌跌撞撞的陳漣。僵屍被鮮血刺激的越發瘋狂,刺耳尖嘯,急不可耐。其中一個躍躍欲試,向攔阻它們、橫刀奪愛的燕霡霂狠狠撲來。
倏忽之間,燕霡霂身上陡然閃爍出數道光芒,僵屍們發出駭然驚呼,連連後退,仿佛十分懼怕,它們慌亂間互相沖撞,大亂陣腳。燕霡霂懷抱陳漣,飛身躍起,跨過欄杆跳落海水之中。身子落水,燕霡霂卻不敢停步,只拼命狂奔,想着先脫離險境,疾風般逃了一陣,聽見轟隆雷鳴之聲,回頭望去,遠處火光沖天,想是魚艦爆炸起火,一股水浪鋪天蓋地,氣勢洶洶叫嚣着拍滾過來,将他二人沖出老遠。
燕霡霂緊緊抱住陳漣,待水勢稍緩,這才掙紮着站起。凜冽寒風吹到面上,如斧斫一般,一下,又一下,割得面孔生疼,眼睛也睜不開,他凍的瑟瑟作抖,滿身的傷倒沒有先前那般痛得鑽心,手指僵硬發木,雙腿幾乎邁不開步子。燕霡霂擡頭打量四周,原來,他們被巨浪沖入神山之中。耳邊淅淅瀝瀝聲響,眼見冰粒子砸了下來,四周空濛,一片死寂的潔白。
陳漣肩頭血肉模糊,縮緊嬌軀蜷作一團,靜靜不動。燕霡霂脫下甲衣,聽見啪嗒物件落地的聲音,拾起來看,正是龍珠和一塊閃爍藍光的石頭。燕霡霂暗道,“這便是泫泫石?她何時把寶物藏于我的身上?”無暇多想,雖然甲衣千瘡百孔,滿布血漬,燕霡霂也顧不上嫌棄,以甲衣勉強裹住陳漣,尋個避風的地方,暫時坐倒歇腳。燕霡霂靠着石壁,欲将陳漣放下,想了一想,反而抱緊了她,扯開自己衣裳,将陳漣寒冰般的身軀貼近自己的胸膛。
陳漣仿佛凍僵一般,只是一動不動。她被僵屍咬傷,也不知該如何救治。燕霡霂喚她數聲,卻沒有回答,暗忖,“這次,怕不是作僞騙我了。”只得伸手,探入她懷中尋藥。他抖抖索索摸出一物,不是藥袋,卻是他無比熟悉的桃形香囊。燕霡霂當日尋了幾個時辰,也沒找到的定情香囊,卻躺在陳漣的懷中——原來她假意丢棄,卻暗暗私藏,難怪自己尋不到。
燕霡霂瞟了一眼香囊,下意識将它揣入自己腰間,又去摸出她的藥袋。袋中瓶瓶罐罐甚多,卻不知哪個能用?燕霡霂心下作難,眼神逡巡,驀地瞥見破口的甲衣下面,斑斑駁駁不知生着什麽東西。他輕輕拉開甲衣,眼前露出了一只蒼老的右手。這只手青筋楞起,皮肉幹澀,滿布一條又一條的褶痕,燕霡霂心下訝異,“她的手緣何變成這樣?”男子的胸間,驀地湧出一陣恐懼。他伸手探她的鼻息尚存,稍稍寬慰,怔了片刻,慢慢解開她的頭罩。陳漣面孔露出的霎那,燕霡霂的心重重一跳,雙手不受控制的微微發抖,男子一向冷定的眼神,變得茫然失措。
他懷中之人,鶴發雞皮,俨然一個耄耋老婦。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