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只影向誰去
屍蠱發作?記起陳漣臨終遺言,燕霡霂心頭一緊,掌中驀地滲出冷汗。他望向海大師——眼前擅長蠱術的方士,正是這場災難的始作俑者。燕霡霂懶得多言,冷冷喝道,“拿命來!”
伴随這聲呵斥,青鋼劍鋒的血色光芒跳躍着劃破漫天雪幕,閃電般射向微笑的巫者。海大師似乎早料到對方會冷然發難,行雲流水般後掠閃避,說時遲,那時快,就在他身影避讓的瞬間,死亡倒地的士兵屍首紛紛跳起,仿佛猝然複活一般,他們以身體為盾,密密環成數道肉牆,攔住燕霡霂的雷霆攻勢。其中靠前的十數人被燕霡霂的劍氣洞穿,哀嚎着倒飛出去。瞬息空餘出來的缺口,卻被更多蜂擁而至的僵屍搶上盤踞。
燕霡霂眼神冷厲,對衆人視若無睹,他一手抱緊陳漣,一手揮劍沖殺,劍光卷起鮮血,一串串,一蓬蓬,灑落入雪地,綻開一團團凄豔的、血紅的花朵。死屍們面露懼色,嘶叫着齊齊後退,仿佛在躲避什麽。燕霡霂再次遭遇這樣情景,暗想,“他們害怕什麽?”腳下越發箭步如飛。就在這時,懷中的陳漣輕輕動了一動,燕霡霂心頭猛跳,悲欣交加,隐隐又覺恐懼。他低頭望去,陳漣果然張開眼來,她的面色痛苦驚恐,尖聲慘叫,“火,好熱!”女子身體抖若篩糠,仿佛體內着火,連甲衣也冒起輕煙。
她果真複活了麽?她真是陳漣麽?燕霡霂心底說不出是什麽情緒,見她痛得五官扭曲,茫然不知所措,陳漣厲聲尖叫,“扔了它!快扔了它!”片刻之間,她的衣裳燃燒起來,空氣中彌散着一股皮肉焦糊的氣味,燕霡霂慌忙拍打她身上火苗,急道,“你說什麽?”海大師呵呵笑道,“洛姑娘不喜歡你身上的龍珠,龍珠會烤焦她的。”燕霡霂隐隐明白什麽,掏出龍珠,陳漣連聲慘叫,左右閃避,縮成一團。圍住燕霡霂身畔的死屍們,紛紛凄厲嘶喊,齊刷刷退避躲閃,逃得慢的,撞上龍珠寶光,骨骼咯咯作響,身上驀地燃燒,騰起串串火苗。
龍珠可以壓制死靈!燕霡霂恍然大悟,當日他緣何能夠逃脫!懷中的陳漣頭發着火,叫聲愈發慘烈,她拼死掙脫燕霡霂,逃下地去。其餘死屍瞧見陳漣失去庇佑,雙眼大放兇光,其中一個高叫,“咬死她!”大夥兒蜂擁上前,向她狠狠撲去。陳漣佝偻孤弱的身影,如同落入大海裏的一粒沙子,瞬間被瘋狂的士兵包圍吞沒。
燕霡霂疾風般沖了過去,死靈們驚慌閃避,幾個兀自咬住陳漣的,被燕霡霂一劍削成數段,滾落地上。陳漣兀自跟随衆人一起後退,女子眼神茫然驚恐,胳膊和雙腿新添了數道咬噬的傷痕。幾個鄰近她的死屍,觑她連連後退,乘機又張口咬住了她。
她害怕龍珠!燕霡霂一劍砍斷她身邊惡靈,心道,“不丢棄龍珠,我怕是帶不走她。”然而,失去龍珠,死人咬将上來,他們頃刻便要斃命,兩人還如何從這裏逃離?思忖間,陳漣頻頻遇險,燕霡霂又砍死數人,龍珠光芒激射到陳漣,她凄厲慘叫,臉上閃現出痛苦難堪的神色,四肢仿佛燒焦般漸漸萎縮,整個人仿佛要飛散消弭。燕霡霂再不遲疑,将手中龍珠用力抛出,跟着,迅捷地攬住陳漣腰肢,乘着死屍驚恐嘶喊躲避龍珠的空隙,燕霡霂掌中青鋼劍劃起血色劍光,招招搶攻,迅疾淩厲,宛若閃電縱橫。
死屍慢慢緩過神來——眼前這人失去龍珠庇佑,不必再對他忌憚恐懼——僵屍們歡呼跳躍,潮水般層層疊疊湧了上來。燕霡霂舞動劍花瘋狂砍殺,忽然之間,手背驀地一痛,原來被懷中陳漣一口咬住。她眼見男子手背鮮血湧出,面露喜色,貪婪地吮吸,牙齒深深地嵌入燕霡霂的血肉中。旁邊死屍聞到鮮甜的血腥氣,急不可耐地嘶喊,眼神嫉恨期盼,前仆後繼的追逐。
眼見衆人欲搶食分羹,陳漣萬般不舍,撕咬又快又狠,扯下男子手背一塊皮來,塞入口中大嚼。燕霡霂心中重重一痛,他左臂抱人,本就周展不便,劍氣一時顧及不到,數個死屍撲上來咬噬,陳漣啪嗒一下,直從他懷中跌落。燕霡霂迅疾砍殺身側幾人,兜臂将陳漣接住,越發擁緊,男子眼神孤狠凄烈,劍光仿佛蘊含驚人力量,不論是人是屍,都擋不住他血色身影,潮鳴電掣般疾行。
湛藍曾與燕霡霂交手,此刻端詳他凜然天神般的模樣,咂舌驚道,“燕霡霂何時變得如此厲害?這般殺下去,咱們怕是擋不住他。”海大師淡淡道,“我們當然擋他不住。”湛藍眼神訝異,奇問,“大師何出此言?”海大師瞟了他一眼,“湛将軍沒看出來麽?”旁邊汪洋忽然會意,驚道,“莫非,莫非……”海大師點了點頭,“他吃了泫泫石,功力大增,且不懼蠱毒,再過兩日,這天下,怕沒幾人能擋得住他!”湛藍愣道,“洛家後人拼了性命奪石,泫泫石又怎會被他服食?這便如何才好?”
海大師神色淡靜,“我們奪得龍珠,淵王終可成就天下事,至于寶石麽,他這般在乎那個死屍,連龍珠都肯舍棄,我催動她蠱毒發作,讓她殺了燕霡霂,石頭自然物歸原主。”湛藍半信半疑,“一個死人,只怕沒本事殺他。”海大師嘴角揚起一絲複雜笑意,“武功算的什麽,這世間殺人,靠的又豈是武功高下?”
目睹燕霡霂瘋狂厮殺,碧綠雙眼漲得血紅,湛藍不由嘆息,“一個老婦,也不知是他什麽人?師傅不像師傅,朋友不像朋友,他竟肯舍命救她?”汪洋嘲諷笑道,“依我看,倒像情侶。”三人對望,都覺匪夷所思,不由哈哈大笑。笑聲之中,燕霡霂已殺出一條血路,奪匹戰馬,飛馳而去。戰場堆滿累累屍骨,将士們被他殺戮氣焰駭住,早無鬥志,竟沒人去追,眼睜睜望着男子滿身是血的背影絕塵遠去。
燕霡霂催馬狂奔,懷中陳漣異常忙碌,不住舔舐他傷口流淌的鮮血,倒恰似從前他抱着她的光景,女子一刻也不肯消停。風聲在耳邊呼嘯號哭,燕霡霂胸臆酸痛,摟緊了她,心道,“她的魂魄,正趕往秋水谷嗎?”記起七日招魂的渺國習俗,燕霡霂越發心悸,算日子,去無醫門,若走海路,三日便到。然而陳無醫多年渺無影蹤,也不知此行能否相逢?但除了無醫門,實在也沒有其他出路。燕霡霂原本淡泊生死,此刻內心驚懼恐慌,一生尚屬首次,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我殺戮無數,那些死者的雙親良人,也如我這般心情嗎?”
多思無益,他擡頭辨別方向,唯恐追兵趕上,挑些偏僻小路,不久離開雪山神地。懷中陳漣,恢複死屍模樣,不再動彈。行了個把時辰,女子臉色轉青,燕霡霂咬破手指,放入她口中,陳漣喝血之後,果然面色轉好,只雙目微阖,仿佛安睡一般。燕霡霂一天不吃不喝,加緊趕路,到得晚上,胯(-)下座騎筋疲力盡,屈膝倒地。燕霡霂跳下馬來,抱起陳漣,沿着崎岖道路飛奔。眼見天色越來越黑,再也無法趕路,他尋找僻靜場所,搖搖晃晃放她下來。他自己多處傷口開裂,失血過多,周身酸痛,勉強抹了把藥,靠牆喘息。
暮色深沉,陳漣仿佛大夢初醒,身軀動彈了兩下,露出一口森森白牙,湊将上來。燕霡霂心下驚悚,“死屍食人肉吸人血,方可凝聚身形。我竟忘記她的習性。夜間陰氣厚重,她身手反比白日厲害些。”伸手點她穴位,卻不奏效,才憶起她氣血全無,便解下犀束帶,捆她雙腳,又撕扯衣衫,縛住她手,令她不能動彈。
捆縛停當,燕霡霂累得渾身脫力,只恐自己一頭栽倒睡去,想想又不放心,從女子懷中掏出一段絲線,一頭縛住她的手指,一頭捆住自己手腕,對陳漣道,“你若有事,就扯動繩子叫我。”這方法正是陳漣為他治病時所用,燕霡霂想着又覺心酸,看她雙眸空洞,也不知是否聽懂,暗嘆口氣。他疲憊衰弱,眼皮沉重,昏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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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朦胧胧間,一個嬌俏紅衣少女掠過,依稀就是陳漣的模樣,燕霡霂心頭狂喜,慌忙追了上去。漫天大雪紛飛,一片玉樹瓊枝間,陳漣停下腳步,轉頭看他,容顏美豔得不可方物。燕霡霂也剎住腳步,眼神凝注陳漣,一時說不出話來。少女瞧了他半晌,忽然擡手,扇了他一記耳光,“我已經死了,你抱着個死屍做什麽?”燕霡霂抓住她手,只覺冰冷似雪,不由打個寒噤。他緩緩拉起陳漣的手,放到自己唇邊,狠命地咬下一口。他的牙齒深深刺入她的手指,即使是個虛無魂魄,陳漣也驚的倒吸冷氣,女子身軀如風中落葉般搖晃,幾乎要昏倒過去。
渺人習俗,男女互相噬指,結為夫妻。燕霡霂扶住她,少女眼神雪亮,恍如電光閃爍,眸中的驚訝、欣喜、愛戀和痛惜,他都看的明明白白,還有那緩緩滑下的晶瑩淚珠。陳漣大聲痛哭,“我已經死了,你要娶個死人為妻嗎?我不肯,我不肯的!”燕霡霂靜靜望她,“你肯也好,不肯也好,活也好,死也好,我燕霡霂,今生都娶你為妻。”伸出手來,輕輕擦拭她臉上淚水。
陳漣悲喜交加,神暈目眩,握緊他手,忽然瞥見他手背血肉模糊,大驚失色,急道,“她不過行屍走肉,沒心沒肺,你快殺了她!”燕霡霂搖頭,“斬斷你的肉身,你焉能活轉?”男子的柔和目光慢慢轉為堅毅,“等着我!我找到你師傅,定能救你!”少女眼神哀痛悲憫,又帶着幾分無可奈何,“傻瓜,你還不明白?你救不了我的!你不殺她,她就會殺你!”燕霡霂神色執拗,陳漣暗嘆口氣,低低言道,“她手上戒指,幫我帶回無醫門。”燕霡霂正待答允,眼前的紅衣少女猝然變成鶴發老婦,她嘴角淌血,眼神兇惡,怪笑連連,十指尖利如爪,向燕霡霂咽喉抓下。
男子驚出一身冷汗,驀地坐起,原來是個夢境。月華若水,照着地上胡亂攤繞的繩索,陳漣卻不見蹤跡。想着夜間靈異出沒,燕霡霂怔忪恐懼,提劍飛奔出去,行了一陣,聽見狼吞虎咽的咀嚼聲,他循音而去,陳漣正伏在一具屍身上,撕咬鯨吞。燕霡霂松了口氣,“原來她外出覓食。”立在一旁,怔怔的瞧着她饕餮的模樣。陳漣擡頭望見他,忽然住口,将頭別了過去。
燕霡霂心中一動,“你還記得我嗎?”陳漣搖搖頭,燕霡霂道,“那你為何不吃我,要來吃它?”陳漣眼神膽怯,嗫嚅道,“你太厲害,我怕你惱怒,會殺了我。”燕霡霂輕輕撫摸她的頭發,“我哪裏舍得殺你?你慢慢吃,等你吃飽了,我們趕路。”他語音輕柔,陳漣膽子略大了些,試探着說,“其實——他們的血,沒你的好。”燕霡霂怔了一怔,“什麽?”陳漣眼神猶豫,遲疑片刻,忽然撲了上來,一口咬住他的手。她眼神迅速搜索,看男子手背模糊一片已無處下口,便咬住他的手指,拼命吮吸。
雖然知道燕霡霂厲害,她卻按捺不住美食的誘惑,吸了數口,熱燙血腥的鮮甜味兒,激的她興奮戰栗,牙齒越發刺的深了,幾欲咬斷燕霡霂的手指。奇怪的是,被咬的人,始終紋絲不動,忽然間,兩滴滾燙的水珠,落入她的頭頸。陳漣詫異地擡頭,夜色中男子雙眸低垂,卻看不清表情。她略略放松,更不客氣,心道,“喝了他的血,我靈力增長好快!”
天色漸明,陳漣又昏睡過去,燕霡霂抱着她,瞥見她手上玉石戒指,除下藏入自己懷裏,繼續趕路。正午時分,已到繁華街市。離開神山後氣候轉暖,他倆衣着厚重肮髒,實在太不象話,燕霡霂随手搶了幾件衣裳,給陳漣換好。因為腹中饑餓,燕霡霂擡腳進了家小飯莊,随意叫了碗面。
吃了兩口,就聽鄰座議論,“明日盛典後,淵王山河一統,改國號為潏!”旁邊一人贊嘆,“得龍珠者得天下,淵王手握龍珠,才是名副其實的真命天子!”另外一人喜滋滋地插嘴,“還有樁喜事,三天後,氿渙将軍娶親,聽說新娘是新皇的妹妹。”忽有人面露不屑,小聲嘀咕,“他忘恩負義,才剛弑殺自己的師父,就忙着娶親,就不怕天打雷劈麽?”“噓!噤聲!你瘋了?不要命麽?”衆人吓得變了顏色,紛紛指責他,就此住口。
燕霡霂心道,“氿渙乃氿鋒的得意門生,竟然倒戈弑師?”轉念又想,“氿鋒這麽厲害的角色,怕只有自己人下手,猝然不防,才能殺得了他。”渺國事務與他心中,遠不及陳漣重要,他丢開念頭,垂首端詳陳漣,風兜中露出女子幾縷頭發,竟呈黑色!燕霡霂心頭狂跳,忍不住掀開她的風帽,原本一頭雪白的發色,如今斑白雜陳,連她的容顏,也似乎較從前年輕了些。燕霡霂腦中倏地閃過一個念頭,“難道喝了我的血,她的發色竟能夠轉黑?”
正心下狐疑,腳步聲沉重,門口現出二位男子。一個身材高瘦,面孔陰翳,眼珠泛藍,另一人琥珀眼珠,身材粗矮,兩人手中皆提着古怪的兵器。高瘦男子雙眼逡巡到燕霡霂時,狠狠亮了一亮,大步走近,拱了拱手,“燕将軍,別來無恙呀!”他言語冷冷,眼神透着銳利狠辣,燕霡霂心下一沉,“真是冤家路窄,水怪和土怪怎麽來了?”水火土霜四怪,原本是四位兄弟。因為老二火怪、老四霜怪行刺燕霡霂被當場殺死,大哥水怪和三弟土怪悲恨交加,欲尋燕霡霂報仇,聽說他去了渺國,兩人便跟随過來,一路找尋他的蹤跡。可巧在這裏撞上!
高瘦男子話音剛落,身材粗矮的土怪倏地消失。土怪善于遁地挖洞,意在偷襲,燕霡霂冷冷一笑,也不用劍,右手朝下一抓,土怪已被他擒住提将出來,燕霡霂的五指,正卡在土怪咽喉之上。燕霡霂兔起凫舉,手法快若鬼魅,水怪心下驚懼,“他怎麽變得如此厲害?”燕霡霂冷酷嗜殺,唯恐三弟頃刻間斃命,水怪閃電般翻轉水袖,一陣驚濤駭浪從他的袖中沖了出來。燕霡霂冷哼一聲,右手又是淩空一抓,與先前的手法一模一樣,瞬間将水怪也提在手中。他端坐不動,一手輕輕松松提住二人。兩怪動彈不得,滿眼閃現着難以置信的驚駭表情。
等了片刻,燕霡霂忽然放手,将二人扔回地上,眼神陡然掠過說不出的複雜神色,似是悲涼,又似憐惜。他伸手撫摸陳漣手背,喁喁自語,“原來,沒有玉宸丹,你又騙我。”他近日武功大增,心頭訝異,此刻終于恍然大悟,呆立片刻,暗想,“她拼了性命才求得寶石,卻為何,為何——”回思當日兇險,若無寶石護身,他怕是早已屍骨不存了。
燕霡霂怔怔瞧着陳漣,轉念又想,“因為我服食泫泫石的緣故,所以她發色轉黑麽?”暗嘆口氣,一把抱起陳漣,流星掣電般飛奔。兩怪看他懷抱屍體遠去,暗自幸慶留了條性命,對望一眼,滿臉驚奇,“燕霡霂抱着個死人,還跟它說話?莫非是瘋了?”
到得傍晚,尋個客棧休息,陳漣早已迫不及待,湊到燕霡霂跟前,垂涎期盼。燕霡霂左臂被她咬得傷痕累累,再咬下去,便要露出筋骨了。右臂還要留着抱她,燕霡霂想了一想,索性脫下上衣,露出半身赤(-)裸的肌膚。陳漣目光貪婪,狠狠盯住男子遒勁的肌膚,伸手撫摸一把,欣喜無盡,環臂抱住他,一口咬上他的胸口。
她慢慢撕扯肌肉,舔着流淌的血滴,面上流露出惬意享受的怡然,在她掌控下的燕霡霂,依舊保持着一動不動的坐姿。陳漣忽覺有些奇異,偷偷擡眼看他,男子阖上雙眼,面容冰然沉靜,卻無苦痛之色。真是個奇怪的人呢!她埋首繼續咬噬,慢慢靠近他的心髒,想找個合适時機,一口咬破,結束這場奔波勞碌。他的屍首,她要好好收藏,獨自享用。這念頭令她興奮激蕩,真想大聲嚣叫。她張開獠牙,眼神閃着寒光,就在那瞬間,她忽然瞥見,燕霡霂擱在幾案邊的右手,慢慢抓緊,放開,抓緊,再放開,他的動作很慢很慢,幾乎凝滞得難以察覺,但是,她還是看到了。
霎那間,她的腦子有些恍惚,仿佛什麽東西忽然注入這具行屍走肉,她驀地停了下來。耳邊響起男子低低的、衰弱的聲音,“怎麽不吃了?”莫非,他已經洞察到自己的殺機?陳漣恐懼擡頭,燕霡霂面容溫潤安定,黯淡眸中透着憐惜,“再多喝些血,你的頭發又黑了不少呢!”她忽然怔住,遲疑片刻,又慢慢舔将上去,輕輕對自己說,“再多等一天,等到明天晚上,我就咬死他!”
燕霡霂到達無醫門時,已是第三日黃昏。一路草色蔥郁,野花叢生,夾雜大片菜地,許多鄉人地裏忙活,一副恬淡閑适景致。無醫門院落大門敞開,燕霡霂大步踏入,一個少女迎了上來,“郎君要看病?”燕霡霂壓抑住心頭激蕩,朗聲答道,“醫聖可在?我要見陳先生!”他風塵仆仆,衣衫殘破,望去狼狽不堪,少女上下打量,噗哧一笑,“每日都有人吵着要見師祖,師祖哪裏忙的過來?”少女的尾音未落,燕霡霂箭步上前,一把卡住少女的咽喉,“醫聖在哪兒?”聲音竟微微發抖。
少女陡然受制,一口氣透不過來,雪白的小臉兒瞬間憋得通紅。燕霡霂眼神兇狠,手上加力,“帶我去見他!”少女斷斷續續道,“師祖遠游去了……”燕霡霂一把推開她,徑直向院內闖去,無醫門衆位弟子聞聲湧上攔阻,自然也攔他不住。燕霡霂心下焦急,随手拖住身側一人,“帶我去見陳無醫!”那弟子脖子被燕霡霂扼緊,拖着行了幾步,口中急叫,“師祖真的不在門裏。”吵吵嚷嚷間,眼前出現一位五十歲的婦人,“醫門清淨地,請郎君留步!”聲音頗具威儀。
她氣度不凡,俨然頭領模樣,燕霡霂停下腳步,緩了緩口氣,“我這個病人緊急,盼請醫聖救治!”婦人顯然見慣了求診之人的焦急神色,面上傲然,“師父遠游去了,郎君倘若不棄,随我進屋,讓我看看可好?”燕霡霂想一想,依言跟她進屋,将屍體放在床上。少婦手指一搭,微微變色,“她已死去三日,全仗鮮血支撐,才能栩栩如生……郎君還請節哀!”
燕霡霂聞言大怒,一把扣住她的肩頭,“你這個庸醫,帶我去見陳無醫!”少婦被他捏住肩骨,直疼得面色泛白,神情卻頗為鎮定,“人死焉能複生?師父遠游,我陳漣說治不了,無醫門下,自然無人能治。”燕霡霂聽到陳漣二字,仿佛被一記重拳猝然砸中頭頂,男子腦中忽然一片空白,按在少婦肩頭的右手,止不住地打顫,“你說……你叫什麽?”
他表情怪異,少婦倒無懼色,朗聲回答,“我是無醫門大師姐陳漣。”燕霡霂眼神又是驚訝,又是迷茫,“無醫門有幾個陳漣?”旁邊童子答道,“無醫門下,只有一位大師姐呀,哪來第二個?”燕霡霂眼神空空蕩蕩,指着榻上屍體,“她……是誰?”
他問話古怪,衆人心頭滑稽,礙于他先前駭然兇狠的發難,均不開腔,偏有一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忍不住作答,“你把她帶來,她是誰,那要問你自己!”燕霡霂臉色鐵青,“你們不認識她?”少年眼神鄙夷,“真是笑話,我們怎會認識她?”燕霡霂耳中轟隆作響,胸中湧起狂躁怒氣,少婦暗想,“此人眼神散亂,氣血殆盡,怕是要瘋癫了。”
燕霡霂迷茫的目光,陡然轉回兇惡,從他們一個個臉上掃過,五指如鈎,再次扣緊少婦,“陳無醫在哪裏?叫他來見我!”少婦回道,“家師遠游……”燕霡霂不耐煩的打斷,“去告訴陳無醫,我就待在這裏侯他,每晚戌時,我會殺死二十個無醫門弟子,直殺到他出來為止!倘若他治不好我的病人,我就血洗無醫門!”
衆人面現恐懼,全場登時鴉雀無聲。燕霡霂一把抱起屍體,一手扣住少婦,“去陳無醫住處,我恭候他的大駕!”手上加力,少婦肩頭鮮血立刻迸出,她雖痛的皺眉,卻甚為硬氣,“師嚴清修之地,豈容惡人打擾?”
燕霡霂并不理會,揪住了她拖行,旁邊弟子無奈,領他來到醫聖診處,內中果然空無一人,不見陳無醫的蹤影。燕霡霂點了少婦穴道,随手丢在地上,又小心翼翼,将病人放倒在榻上。陳漣兀自昏睡,她的白發大半轉成黑色,肌膚也光滑許多。燕霡霂愛惜地摩挲陳漣面孔,輕輕嘆道,“你到底是誰?”不過這并不重要,他只要她……活過來!
燕霡霂怔怔瞧了陳漣半晌,方擡起頭來,打量眼前的診室——室內陳設富麗堂皇,擺放着各色精巧玩意兒,栩栩如生的西廂記人物藥發木偶,童子山間撫琴煙霧倒流的瀑布香爐……燕霡霂的目光,流落在插入青瓷花瓶的大麗花上。此花名曰清泉,花瓣邊緣雪白,花朵鮮紅粉豔,如白玉石嵌着紅瑪瑙,妖嬈非凡,正是陳漣最喜歡的花卉!
燕霡霂心中一動,“陳無醫房中,怎麽擺放如此妖豔花朵?”轉念又想,醫聖性情怪異,愛好此花,也不足為奇。然而,他心中湧出一股說不出的情緒,似乎有些奇怪,隐隐又覺得恐懼。為了探詢答案,或者使自己安心,燕霡霂站起身來,翻開抽屜察看。
他胡亂翻檢房中物件,少婦滿臉恨恨,想要阻止,苦于無法發聲。燕霡霂折騰好一會兒,幸而房中無甚奇特,他暗暗松了口氣,目光掃向抽屜的角落,瞥見一瓶精致小缽。燕霡霂心中一動,取出小缽拔開瓶蓋,缽內盛的是“迎蝶”妝粉。這種女人梳妝之物,燕霡霂原本不懂,只因與陳漣朝夕相處,她每日取用時,總喋喋不休講給他聽,說“迎蝶”妝粉乃細粟米制成,質地細膩,色澤潤白,效用上佳。燕霡霂聽得甚為不耐,卻好歹算是認識了幾樣。
此刻在陳無醫房中目睹此物,燕霡霂臉色慢慢發白,胸中忽然湧出一陣排山倒海的恐懼。他勉強定住身形,走到少婦面前,解開她的穴道,從懷中摸出玉石戒指,“認得嗎?”他盼望少婦無動于衷,或者鄙視他是個瘋子,然而,少婦的眼神分明閃亮,“這是師父的戒指,怎麽,怎麽會在你手中?”燕霡霂瞪大眼睛,聲音沙啞,一字一頓問道,“你師父是陳無醫?”少婦奇怪地看他,點頭答道,“這醫聖戒指,是本門掌教信物!師父一直戴在手上。”
燕霡霂聞言,仿佛中邪一般,臉色可怕,直直的盯着少婦,雙眸亮如妖鬼。她就是……陳無醫?這怎麽可能?往事走馬燈般回放,他忽然明白,原來她救治的最後一人,竟然就是他!燕霡霂緩緩回首,望向榻上的屍首——難道連醫聖……都救不了她自己?一瞬間,苦痛和悲哀轟雷掣電般襲來,劈頭蓋臉,徹底湮沒了他。燕霡霂長途跋涉,強力支撐,時刻期盼,最終,上天卻跟他開了這樣的玩笑?她怎麽可以如此殘忍?燕霡霂再也按捺不住,口中鮮血狂噴,踉跄倒退,跌坐在了地上。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