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玉佩不可親
作者有話要說: ① 為了迅速結文,我壓縮了諸多情節,見諒。
② 其實是放偷日。我更改了名字。
張颀走出至虛閣時,湖面大片碧藍,杳妙笛聲飄飄蕩蕩着穿透水霧。他循聲望去,蒹葭一襲白衣,面對着浩淼的湖水吹笛。薄霧缭繞,沙人纖秀的背影,和着碧柳茂竹,一同籠入淡淡的煙氣之中。晨曦的靜谧和美好,在笛者的指尖跳躍,伴随着啾啾鳥鳴,瑩瑩湖水,安然流淌。
唯恐驚破這片寧靜,張颀凝望蒹葭的背影,默不作聲。去年八月,他意外遭遇刺客,令張颀絕沒料到的是,素日膽怯纖弱、哭哭啼啼的沙奴蒹葭,竟然橫身阻擋刺客。張颀躺在榻上,眼見刺客閃着寒光的匕首劃過蒹葭面容,直吓出一身冷汗,狠狠撞開了蒹葭……
蒹葭肋骨雖遭刺客打斷,傷勢其實較張颀輕微許多,但他體質虛弱,恢複的日子反而比張颀更久些。一月裏來,蒹葭無法走動,悶在榻上,聽到皇城的壞消息陸陸續續傳來——太傅孫博不堪獄中溽苦,病重亡故,苓妃悲恸難盡,腹中胎兒難保。蒹葭暗想,這些血淋淋的噩耗砸來,張颀不知會作何想?
這日晚上,蒹葭靜卧榻上沉思,耳邊熟悉的腳步輕響,是他來了!蒹葭擡眼望去,張颀面容如常,淡淡說道,“我來看看你。”蒹葭望着張颀,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麽,半晌方開口問道,“郎君要飲茶麽?”張颀眼神閃過詫異,随即浮現出嘲諷的笑意,“每次我來,你都急着趕我走,今日怎麽轉了性子,也不勸我回房歇息?”蒹葭呆了一呆,清亮的眸子裏閃爍着某種複雜的東西,“宮人們都說,我奮力救主,立下功勞,他們卻不知道,若非郎君救我,我怕早已命赴黃泉了。”
張颀不置可否的笑了一笑,低頭湊近他,“時危見節,莫非你終于知道我的好了?”蒹葭垂下眼睑,睫毛微微顫抖,過了好一會,低低言道,“我是個沙人,郎君金尊玉貴,何必如此?”張颀笑一笑,“沙人又如何?”蒹葭驀地擡起眼,凝定張颀,“郎君問沙人又如何?”他的嘴角慢慢浮現出嘲諷的意味,“郎君知道的,沙人在南國豬狗不如。”張颀呆了一呆,聽蒹葭續道,“南國律法,主自殺馬牛者,判徒刑一年,主人殺死沙奴,官府卻不追究。”
張颀不知道蒹葭怎麽會說起這些,一時也無法作答,皺眉道,“今日不談這個——”蒹葭笑了一笑,自顧自說了下去,“我給郎君說個故事——小的時候,我家戲班裏有位叔叔,脾氣很犟,大夥兒管他叫牛叔。有次外出唱戲,不知什麽原因,我當時年幼也不懂,就記得牛叔怒不可遏,吵着要去官府狀告南人,大家死命攔他,他偏偏不信邪,乘衆人不注意的間歇,奔到縣裏去告狀。”
張颀默不作聲,蒹葭遙望遠處,眼神漸漸空濛,“這位牛叔再沒回來。我長大些聽人說起原委——那日主審的官吏恰與小妾吵架,心情不好,按照南國律法,沙人告狀,無論是非,先笞四十。這個官吏什麽案情也沒問,直接喝令杖一百,當堂就把原告活活打死了。”蒹葭苦笑着收回目光,“郎君是南人,我是沙人,飄茵落溷,哪裏會一樣?”
沙人清麗絕倫的面容浮現出哀傷,張颀一時不知說什麽好,猶豫着開口,“蒹葭與他們不同。”蒹葭輕輕笑了起來,緩緩搖着頭,似乎覺得自己不必再費唇舌,只是笑了兩聲,卻不說話。
張颀心中咯噔一下,只覺得蒹葭的神色與素日不同,卻又說不出區別在哪裏,沉吟道,“阿爺仇恨沙人,由來已久,臺官諷谏說,‘經年彈壓沙人,結兇梁恐至大禍,是為不智。’阿爺卻不肯聽。”他停住話頭,頓了一頓,凝神注目蒹葭,“我明白你的心意,倘若我有那麽一日,我定不會蕭規曹随。”他這話說的隐晦,蒹葭卻聽得明白,看張颀雙眸閃閃發亮,透出難得的認真,蒹葭心中一動,又垂下頭去。
蒹葭的脖頸白皙優美,張颀怦然心動,忍不住靠近他,輕聲細語,“我們一起等着這日。”蒹葭苦笑一下,“我怕自己等不到那日,早就慘死在南國了——”張颀皺起眉頭,“胡說!”伸手用力握住他雙肩,直視着沙人清亮的雙眼,“宮裏那些閑言碎語,蒹葭不必在意,你放心,我會保護你,不讓人傷害你。”他的承諾仿佛一根針,刺的蒹葭渾身一顫,“郎君說——要保護我?”張颀點頭,“你不信我?”蒹葭秀美的雙眸驀地掠過一絲複雜的神色,嘴角浮現出似有似無的笑容,“我信。看郎君的眼睛,我就信了。”
張颀打心眼裏感激這個刺客,這次刺殺點燃了自己內心深處蟄伏的情感,原本不敢承認和面對的愛欲,并将它燃燒成熊熊的火焰。而且,刺殺事件後,張颀明顯感覺到,蒹葭待自己與從前不同,雖然說不清原因,但是,張颀以為,事情正朝着自己期待的方向走着。
沙人傷愈不久,一個夜晚,花搖銀燭,月映雕窗,張颀如願以償地與沙人并翅交飛,榻邊幾上的寶篆沉煙袅袅,見證着兩人的良夜歡情,雨露恩濃。夜半,蒹葭從夢中驚醒時,聽見燭花畢剝作響,風穿過竹林飒飒作響,他忍不住長嘆口氣,兩行眼淚無聲地滑落腮邊。
十月,皇帝流放二皇子至碧城。押解途中,秦韻文遭遇殺手襲擊,幸而皇帝早有準備,預先埋伏下人馬保護,秦韻文方得以保全。朝廷內外議論紛紛,矛頭直指張颀。衆所周知,這世上,最盼望秦韻文喪命的,就是這位德王了。
張思新佯作不知,并未追究張颀的過失,然而,恩怨是非,已經鮮明地擺在了這對父子的面前。張颀百口莫辯,陷入恐懼之中。他将自己關閉房中,焦躁的踱來踱去。蒹葭忍不住上前奉茶,“郎君,我聽白辱閣的內宦私下議論,聖人其實病得很重,時常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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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句話仿佛一道閃電,在張颀心上狠狠滾過。張颀猛地擡起頭來,盯緊蒹葭,他的眼神凝聚,內裏各種複雜的光芒在閃動。許久,他才接過蒹葭遞上的茶盅,一飲而盡。因為端茶的手顫抖得厲害,大片的茶水都潑在了衣襟之上。
張颀終究未敢輕舉妄動。然而,蒹葭知道,這句話一定留存在南朝親王的心底。十一月,張思新聖體康健,重新恢複朝會。十二月,燕霡霂身亡的消息傳來——此人作惡多端,終于自食其果。那日,蒹葭面朝西方香燎,拜祭師父的亡靈,将這個大快人心的好消息禀告師父。
來年元月,黑國又傳來一個大喜訊,黑國貴妃梓衿,誕下一子,梓衿最受皇帝無塵寵溺,因為誕下麟兒,近日被擢升為皇後娘娘。無塵歡喜非常,舉國歡慶。張思新令張颀出使慶賀。張颀從土城返國,迫不及待回殿,正聽見蒹葭吹簫……
耳邊的簫聲漸漸低沉,終于歸于寂靜。蒹葭轉過身子,清俊的雙眸晶瑩閃亮,仿佛籠罩着薄薄濕氣,“郎君回來了?”張颀點頭,低聲笑道,“思君不見君,急煞人也。”蒹葭紅了臉,垂頭不語,張颀瞧了他半晌,忽然問道,“玉奴進宮多久呢?”玉奴是蒹葭的小名,張颀近來常常這樣喚他。蒹葭想了一想,“九月有餘。”張颀點頭一笑,“果然來時荏苒,去也遷延——你笛聲中隐隐透着哀傷,是想念親人麽?”
蒹葭低低應了一聲,臉上卻有些傷感,“其實,我已經沒有什麽親人了。”張颀神色憐惜,“年節團圓的日子,想念親友,也是人之常情。”忽而想起什麽,眼神一動,“願意回戲班看看麽?”蒹葭雙眸亮了一亮,轉瞬又黯淡下去,“魏紫堂早被查封,華屋丘墟,料來慘淡不堪,不看也罷!”張颀笑道,“年節放假,憋在宮裏也氣悶的很,今兒便帶你出去逛逛!”
張颀似乎興致高漲,吩咐趙耀備車,帶着蒹葭出宮。走到街上,一片笑聲鼎沸,蒹葭撩開車簾偷望,滿街張燈結彩,人頭攢動。蒹葭忽然想起,今日正月十三,容偷日到了。容偷日的習俗,來自遙遠的光明部落,是草原的節日。蒙和王規定,三日容偷——意思是說,這三日裏,百姓們可以随意偷竊,部落首領們放任自流,絕不禁止,亦不逮捕。
張思新少年時游歷草原,目睹容偷日的盛況,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建國以後,便将草原的節日搬來南朝,元月十三的容偷日與元月十五的元宵節合并作一處,這三日,南朝取消夜禁,老百姓晚間可以盡情偷竊玩耍。
于是,容偷節慶的日子裏,人們互相偷竊,嬉戲玩鬧,物主失竊,也不捉賊。許多戀愛男子,盼着容偷日這個特殊的日子,好竊取女方的貼身之物,跟着元宵節當面奉還,以示交好。女子倘若有意,并不收回失竊之物,這就表示,女子接受了對方男子表達的愛意。更有甚者,偷者不僅偷物,還會偷人。南朝規定,竊至妻女,皆不加罪,所以,許多富貴高門,這幾日關門閉戶,嚴加看守,唯恐人物錢財失竊,白白吃了大虧。
北國殁去的皇帝歐陽寂,生前聽聞南國的容偷節,心馳神往,對左右宦侍言道,“章侍郎府邸的雪山漆屏,朕中意久矣,我欲在北國開設此節,待得容偷日,定要偷了那寶貝回來。”章侍郎乃北朝老臣章躍龍,他家祖傳的雪山金漆屏風,工藝繁複,制作精巧,歐陽寂數次登門觀瞻,贊嘆不已,恨不能占為己有,故而有此一說。群臣跪地死谏,終于阻止了歐陽寂的荒唐旨意。北國君王的故事傳揚開去,又淪為各國诟病的笑柄。
蒹葭放下簾子,記起有次年節,芙蓉竊取了他的竹笛,又紅着臉歸還,暗暗嘆了口氣。張思新查封碧海雲天後,芙蓉輾轉回了砂城,卻不知近況如何?張颀一直注視着他,問道,“玉奴想起了誰,眼神這般溫柔?”蒹葭心頭一驚,忙掩飾道,“沒有。”張颀微微一笑,“玉奴挂在腰間的白玉佩,這幾日怎沒看到?”
蒹葭未料張颀如此細心,又是一呆,“我也覺得奇怪,好端端的,怎麽就丢了?”張颀含笑掃他一眼,“不知是誰偷了玉佩,你就等着物歸原主吧!”蒹葭低頭嘆道,“郎君何苦取笑?”張颀眼神裏帶着戲谑,“玉奴傾城絕美,我得牢牢地看住,以免被人偷去。”蒹葭臉上一紅,“缧绁之人,還有什麽偷不偷的?”
他言辭中帶着幾分埋怨,張颀卻不以為意,從懷中掏出一塊青玉來,“玉奴,這塊玉如何?”那玉佩雕刻成淡青荷葉形狀,握在手中,仿佛一汪碧水游動,瑩瑩生輝。張颀望着蒹葭眸中的兩泓翠色,頗為得意,暗忖,“天子載青旗,衣青衣,服青玉。”青色,是春天的色彩,生機盎然的顏色,也是皇子屋頂瓦當的顏色。他掌中的青玉荷葉佩,寓意着蓬勃青春的好合,正合新春年節贈送給蒹葭。張颀輕輕撫摸玉佩,美玉的肌理細膩溫潤,恰如沙人吹彈得破的皮膚。
蒹葭其實不太喜歡青玉,他更鐘情白玉的瑩潔澄淨。此刻望向青玉,蒹葭眉頭不易察覺的蹙起,心頭驀地劃過一句“鎖骨埋青玉”的不祥話語。青色,既讓人聯想起柳枝嫩芽,複蘇的生機,也讓人聯想起纏裹屍體的缟素,那是死亡的氣息。大概生和死,本身就是糾纏在一起的,譬如愛和恨的跨越,往往只需一步之遙。又譬如世人對于情感的追逐,有時,真的,只需要輕輕的一個轉身,一切便天翻地覆。
雖然百轉千回,蒹葭面上卻浮現笑容,“好玉!”張颀面上含笑,“既說好,這塊玉便贈與你。”将青玉擺在蒹葭手中。蒹葭笑着挂在腰間,“多謝郎君!”
兩人說些閑話,車馬很快行到戲園門口。眼見一片簇新的碧瓦朱檐,蒹葭不由倒吸了口氣,滿臉都是驚奇。張颀笑着拉蒹葭下車,“喜歡麽?”蒹葭兀自難以置信,“魏紫堂被封,什麽時候翻新成這般模樣?”張颀眼神帶着幾絲神秘,“咱們進去看看!”蒹葭懷着驚喜,慢慢步入,內裏阆苑繁華,草木蔥郁,紅粉煙霞,卻比舊時景致更秀整些。蒹葭呆了片刻,尋到師父房中,眼前物件完好,與他離開時一模一樣。蒹葭百感交集,摩挲着件件舊物,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看蒹葭如此動容,張颀面露得意之色,“我知道你惦記這裏,令人好生打理看護,日後我放你出宮,玉奴便住在這裏!”蒹葭咬着下唇,雙眸泛出驚喜,低聲嘆道,“郎君何必這般待我?”張颀抿嘴一笑,湊近他耳邊,“既如此,今晚紅绡帳中,你好生回報我——”蒹葭呆了一呆,遲疑着回道,“其實——郎君不必,不必待我這樣好。”張颀揚了揚眉頭,“怎麽?”蒹葭輕輕苦笑,“我怕是當不起。”
蒹葭這句話說的很輕,張颀并未在意。即使聽見了,他也不會放在心上。多年以後,當他回首往事,張颀終于明白蒹葭吐出這句“當不起”時的心情。他想,那個時節,自己是真心喜歡過這個沙人的。可惜的是,他們的父輩留下了太多的仇恨,所以,他們之間,早就沒有空間,容納那一點點的歡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