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芳林園裏誰曾賞
明川的眼睛瞎了。
言恪站在窗外,屋子裏的明川坐在床上,眼上蒙着白绫。因為看不見,他幾乎喪失了所有安全感,任何一個人都能看得出來明川的惶恐與不安。
“餘毒上湧,行至眼竅,才造成他這副模樣。”大夫道:“等到毒清幹淨了,他的眼睛自然也就好了。”
言恪問大夫:“毒要怎麽清,有沒有快一點的辦法?”
大夫搖頭,過了一會兒又道:“當世醫家最負盛名的乃是高僧無世,興許他會有辦法。”
言恪默了默,忽然聽見屋子裏明川在叫人,言恪快步走進去,“怎麽了?”
“我渴了。”明川有些不好意思。
言恪看着,心裏越發不是滋味,他給明川倒了水,喂到他嘴邊。
明川喝了,問道:“大夫有沒有說我這是怎麽回事?”
“大夫說是因為餘毒未清,”言恪道:“等餘毒清幹淨了,公子的眼睛就可以看見了。”
“還好還好。”明川撫着胸口,“我還以為我要瞎一輩子呢。”
言恪看着明川,道:“公子,對不起。”
“你不要老是說對不起,這也不是你的錯。發生這種事,誰也沒想到的。”明川認真道:“左不過是在揚州再待些日子,不是什麽大事。”
言恪點了點頭,想起明川看不見,他張口應了一聲,道:“我會想辦法讓你的眼睛快點好的。”
明川點點頭,笑容裏有些勉強。
又過了幾日,言恪說山莊之後在清查,怕打擾了明川養病,将他挪到了揚州城中的一處宅子,找了人專門照顧他。
“小心臺階。”言恪扶着明川走進這處院子,小院子花木扶疏,收拾的幹淨雅致。
“過了臺階就是正廳,”言恪道:“後面是卧房,東南角有一棵瓊花樹,跟山莊裏那棵差不多大,南邊還有一處小花園,路邊都有欄杆。公子扶着欄杆就能走了。”
明川點點頭,道:“言恪,有勞你了。”
“公子不必說這些。”言恪扶着明川在椅子上坐下,擡眼看了看那邊站着的男人,低下頭對明川道:“我尋了一個人專門照顧公子,等山莊裏的事處理好了,我再來陪公子。”
“你不要操心我了。”明川道:“這幾日,我已經差不多适應了。只在這一個小院中活動,又有人照顧我,出不了什麽事的。”
言恪低低的應了一聲。
明川伸手去拿茶盞,不料摸了個空,但是下一瞬,便有人将茶碗塞到自己手裏。
“小心燙。”這聲音有些低沉,不是言恪的聲音,約摸是言恪找來照顧明川的人。
明川道了聲謝,言恪便道:“那公子,我就先去了。”
明川點頭。言恪的腳步聲漸遠,明川卻始終覺得有人在看自己,這種被人注視者的感覺太過強烈,以至于明川不得不出聲,“你在看我嗎?”
那人不知道在哪裏站着,低聲應了一聲。
“你看我幹什麽?”
那人過了一會兒才道:“公子好看,往日沒見過像公子這樣好看的,不覺看的久了點。”
明川抿着嘴笑,他聽見有人誇自己就很高興。
“對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
“我姓蕭,單名一個随字。”
明川點了點頭,又坐了一會兒,忽然站起身。他剛剛起身,就有人扶住了自己。
明川笑道:“你不要這麽緊張,我眼睛瞎了,腿又沒有斷。”
蕭随沒說什麽,問道:“公子要去哪兒?”
“去卧房。”
蕭随過來扶住明川,他的手勁很大,握的明川的手都有些疼。
明川的卧房布置的盡量簡潔,僅有的桌椅也都用棉布包上了角。蕭随扶着明川來來回回走了很多遍,明川嘴裏念念有詞,他在記每樣東西的位置。
“公子不必記這些東西的,我随時都在公子身邊。”蕭随道。
明川笑了笑,卻沒有應下。
等到明川覺得自己都記得差不多了,他自己走到了床邊,準備歇一會兒。
“公子,先喝藥吧。”蕭随忽然道。
明川便又坐起來,接過蕭随手中的藥碗。等他喝完,一伸手便又碰到了蕭随。明川沒由來的覺得心定。
蕭随放下藥碗,給明川掖了掖被子,放下床帳之前,道:“我一直都守在這裏。”
明川點了點頭,困意席卷而來,他很快睡去了。
一覺睡醒,眼前依舊漆黑一片,明川輕輕的嘆了一聲。
幾乎是下一刻,床帳便被打開了。
“你醒了?”蕭随問道。
明川應了一聲,借着蕭随的手坐起來,道:“現在什麽時候了?”
“快到用晚飯的時候了。”
明川一驚,“我睡了那麽久嗎?”
“你年紀小,覺多也是正常的。”
“我不小了。”明川道:“今年秋天,我就二十一了。”
蕭随随口應了一聲,道:“換了藥再去用完飯。”頓了頓,他又加上兩個字,“好麽?”
明川心說他的斷句怎麽怪怪的,一邊點了點頭
蕭随于是坐在床邊,将明川眼上的白绫解下來,他動作很輕,拿下白绫的時候還給明川攏了攏頭發。
聽聲音,他似乎是打開了一個瓷瓶,一股藥草清香瞬間就漫了出來。
“這是什麽味道,好好聞啊。”明川探身去聞。
看他像只小狗一樣胡亂聞,都要拱到自己身上了。蕭随摁住他,低聲道:“別亂動。”
他一說,明川就不動了。
蕭随将藥膏抹在白绫上,再敷到明川眼睛上,幾乎是瞬間,明川就感覺到了眼睛傳來的清涼,那味道直竄進明川鼻子裏,讓他覺得心中郁悶都一清而空。
“這是新藥嗎?”明川道:“我之前用的不是這樣的。”
蕭随道:“是今天才送來的新藥。”他将白绫繞到明川腦後,問道:“勒得慌嗎?”
“沒有。”明川道。
蕭随将白绫系好,扶着他起身,陪他去用膳。
江南一帶的吃食大多以江湖河鮮為主料,他們的魚做得最為出色,曾有皇帝專門尋揚州的師傅入宮做魚。蕭随把一碗魚片粥放到明川跟前,把勺子塞到他手裏。
“吃粥嗎?”明川有點不樂意。
“你眼睛還沒好,要忌口。”蕭随道。
“可我不想只吃粥。”明川道:“揚州菜色那麽多,只吃粥不是可惜了嗎?”
“揚州的菜品講究色香味俱全,尤其是形态,必得精致清麗。你眼睛看不見,單這一項就落了三分,吃什麽都不會好吃的。”蕭随聲音很冷靜,一點都不顧及明川眼睛看不見這件事。這反而讓明川心裏松了幾分,好像眼睛看不見并不是什麽大事。
明川認命的拿起勺子喝粥,過了一會兒,手邊又被放下一個碟子。
“吃這個。”
明川拿起筷子,小心的夾起來,送進口裏才發現還是魚肉,只是被人剃幹淨了刺,醬料也都沾好,只剩下張口吃了。
明川的心忽然一動,就像是寒冬臘月裏喝了一杯熱茶,又酥又暖。
吃完飯,明川閑坐着無所事事。他手邊放了幾樣新鮮果子,有櫻桃還有枇杷。明川撚了櫻桃來吃,叫道:“蕭随?”
蕭随的聲音近在咫尺,“做什麽?”
明川放下心,道:“你現在做什麽呢?”
蕭随将書信收起來,道:“沒做什麽。”
“那你給我念書吧,我有點無聊。”
“好。”蕭随起身去書架上拿了兩本回來,打開來看,好半晌沒有聲音。
“蕭随?”
“嗯。”蕭随道:“你看的這都是些什麽?”
“話本啊。”明川嘴裏塞了個櫻桃,“你都不看話本的嗎?揚州的話本種類多,故事也新奇。”
“玩物喪志。”蕭随下了評論。
“你快念吧。”明川催促道:“又沒有喪了你的志。”
蕭随雖說很看不上明川的話本,卻還是聽從明川的念了起來。沒念多久,就又停下了。這回是明川喊的停。
“我這是話本子,纏纏綿綿的愛情故事,不是四書五經。”明川嘟囔,“你念的我都不想看了。”
蕭随合上書,道:“那正好,去睡覺吧。”
“我都睡了一下午了,哪還睡得着。”
蕭随想了想,道:“去花園走一走吧。”
明川想了想,道:“也好。”
蕭随扶着明川出了房門,穿過游廊走到花園。
春三月,百花盛開,在夜色中悄然開放,各色花香随風散在風裏。明川看不見,他眼裏沒有圍牆,只覺得天地之前只有自己一個,寬闊的不能再寬闊。
明川深深吸了一口氣,挺胸擡頭大步走去,一步沒邁完,就被人拉了回來。
“小心欄杆。”
“哦。”
明川跟着蕭随一塊走到花叢邊。
“聞得出來這是什麽花嗎?”
明川努力辨別,“栀子嗎?”
“是。”
“開的好早!”明川驚嘆。
“所以它看起來快要死了。”蕭随潑冷水。
明川撇撇嘴,“你好掃興。”
蕭随沒接話,只是道:“反正它都快死了,不如掐下幾朵回去熏屋子?”
明川也覺得這個主意不錯,但他剛剛譴責過人家,此刻再附和就顯得自己很沒有立場,于是他只是矜持的點點頭。
蕭随讓明川扶着欄杆,自己翻過欄杆,摘了好幾朵栀子花。
他重新回到明川身邊,将一朵栀子花塞到明川手裏。明川不敢使勁,小心的捧着,舉到鼻子底下聞了聞,道:“好香啊。”
“嗯。”蕭随看着明川,“也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