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春風又綠江南岸
次日言恪來看明川,明川從室內走出來,臉上依舊蒙着一條柔軟的白绫。他穿了一件白綢衫子,衣擺上繡了幾枝翠竹,亭亭而立,別有風骨。明川穿戴的很整齊,從頭到尾都被人打理的一絲不茍。
言恪起身去扶明川,蕭随卻躲開了他的手,扶着明川坐在椅子上。
言恪看了一眼蕭随,沒有說話。
明川不知道這兩人之間的機鋒,問道:“你山莊裏的事處理好了沒有?總往我這裏跑可會礙了你的事?”
“不會。”言恪道:“那邊的事差不了了了。”言恪拿出一個盒子,道:“我尋了個新鮮玩意,拿來給你解悶。”
言恪将那紫檀的木盒打開,盒子裏面是一個高七寸方八寸的戲臺,只要把機栝一開,便叮叮哨哨地五音雜奏,打了一場鬧場鑼鼓。鑼鼓停止,拉起管弦絲竹,臺上走出那唐明皇來,次是高力土、祿山、楊貴妃、李太白等。
自唐明皇選霓裳起,到貴妃醉酒止。長生殿上,歌舞畢真,舉止狀貌,活潑無倫。
明川雖看不見,卻能聽得到,拿手摸着小小的戲臺,也覺得驚奇萬分。他重新打開機栝,絲竹管弦之音便又響起。
明川笑道:“這個有意思!”
“一些小玩意兒,公子要是喜歡,也就不枉費了。”
明川笑道:“言恪,多謝你費心。”
言恪将要說些什麽,那邊蕭随先冷笑了一聲。
明川不解其意,尋着蕭随的方向看過去,蕭随卻又不說話了。
言恪看了一眼蕭随,問明川,“你在這裏住着,下人伺候的如何,可有不到的地方?”
明川道:“都很好。”
言恪看着蕭随,道:“公子不知道,這些人原是外頭買來的,什麽壞脾氣都在身上。保不準就仗着公子好脾性,欺上瞞下,行事豪縱,終有一日要作踐到主子頭上。”
明川且驚且惑,辯道:“并沒有你說的這麽厲害,蕭随很好。”
見明川有些被吓着了,言恪自知失言,換了話題聊起了別的。
言恪又坐了一會兒,起身離開。他一走,明川立刻轉頭去找蕭随,蕭随抓住明川的手,道:“怎麽了?”
明川摸到了人,心裏定了定,道:“沒事。我就是想告訴你,方才言恪那些話,興許只是教我一些行事,并非是針對你。”
蕭随扯了扯嘴角,“他就是在針對我,我知道。”
明川好奇了,“你為什麽說他針對你,你們有過節?”
蕭随一邊牽着明川往回走,一邊漫不經心道:“興許他嫉妒我長的比他好看吧。”
“你不要鬧。”明川道,“言恪不是那種人。”
蕭随扶着明川走進屋裏,冷笑道:“你與他是朋友,當然向着他說話。我算什麽,不過是一個下人罷了。”
說着,他松開了扶着明川的手,明川的手一空,心裏跟着也有些慌,“蕭随?”
“怎麽了?”蕭随把一杯熱茶塞進明川的手裏。
明川捧着熱茶,搖了搖頭,又問道:“你是不是生氣了?”
“我還犯不着因為這點小事同他置氣。”
話是這麽說,當天晌午一過,蕭随就找了揚州當地最有名的戲班過來。
明川本打算睡午覺的,問道:“為什麽要聽戲?”
“你不是想聽些樂聲嗎?”蕭随問道:“這一個戲班子,不比你那個幾寸的戲臺子有意思?”
“可是,”明川猶豫道:“我現在想歇中覺了。”
蕭随挑了挑眉,明川雖然看不見他,但能從他的聲音中感受到他的不快。
“怎麽,他送給你的東西你要,我送的你就不要?”
明川五官都皺在一起,糾結的不得了,末了道:“好吧,我同你去聽戲。”
他說完卻不見蕭随有動靜,明川偏了偏頭,“蕭随?”
“罷了。”蕭随道:“你不想聽就不聽了。不是困了嗎?我扶你去睡中覺。”
明川不知道蕭随的情緒為什麽變得這麽快,不過反正不用為難了,明川也就不想那麽多了。
明川眼睛看不見,一日裏倒有半日是在床上卧着的。蕭随看不慣他這個樣子,或早或晚的帶着他出去走走。幾日下來,把這個小院子走了個遍。熟悉了周圍環境,明川心裏也定了,也有心思去玩鬧了。
正封上天好,明川說要到院裏曬太陽。蕭随給他搬好桌椅,拿來茶點。明川舒舒服服的躺在美人榻上,一面還要蕭随講幾個故事聽聽。
蕭随随口說了兩個,都很無趣。明川便道:“那我同你講個故事聽聽吧。”
明川撿着他游歷途中的一二件事說了,蕭随聽的很認真。明川問道:“你可有去過川蜀等地嗎?”
“沒有,”蕭随道:“早年間曾在北方一帶行走,後來定了下來,再沒有出去游歷過了。”
明川心裏很得意,自己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了。
風吹動瓊樹簌簌作響,明川傾耳聽了一會兒,問道:“瓊花還開着嗎?”
“開着呢。”蕭随忽然想起什麽,道:“我上去摘些瓊花,你在底下待着不要亂動。”
“摘瓊花做什麽?”明川問道。
“做個百花枕。”蕭随道:“後花園的花開的也很多,回頭去摘了來。”
明川撇撇嘴,“辣手摧花,說的就是你了。大男人家,要什麽百花枕。”
“給你的,”蕭随道:“你晚間都睡的不大安穩。”
明川一愣,道:“那不是因為我白天睡多了嗎?”
蕭随有自己的一套說法,“若是晚上睡得好,白天怎麽會睡得着?”
明川不置可否,蕭随的聲音已經遠了,約摸現在已經在樹上了。
樹上的聲音窸窸窣窣的,明川擡頭,他眼上蒙着白绫,仰起頭的模樣看起來像個虔誠的信徒。
瓊花簌簌的落下來,有一片花瓣正好落在明川眉間,雪白的花瓣與一塵不染的白绫相得益彰。他微微張着嘴,兩片薄薄的嘴唇紅潤的像新下來的櫻桃,透着一股子不谙世事。
忽然明川感覺到了額間微涼,似是有人輕輕拂過。他伸手去摸,什麽都沒有。
蕭随不知道什麽時候下來了,将懷裏抱着的瓊花都放到明川身上。明川拿衣擺當兜子,攏着滿身的瓊花,即便蕭随看不見明川的眼睛,也知道他有多開心。
“你先玩一會兒吧,玩夠了我把這些花瓣都曬起來。”蕭随在明川身邊坐下。
“我又不是小孩子,也不是女孩子,我才不喜歡玩花呢!”明川十分的不舍的把花放下了。
蕭随卻道:“沒有那條律法規定只有小孩兒和女子才能玩花,昔年那些才子名士還以簪花為美呢。”
他手裏在做什麽,發出一些聲響。
明川聽見了,問道:“你在做什麽?”
“研磨藥材。”蕭随道:“你的藥快用完了。”
明川便問:“那我快好了嗎?”
蕭随沉默片刻,道:“還需要一段時間。”
“哦。”明川情緒有些低落,不過片刻,他又重新振作起來,道:“我來研吧,好歹是我自己的藥呢。”
“這是藥,不是拿來給你玩的。”蕭随不讓他動,過了一會兒問道:“會調香嗎?”
明川點點頭。
蕭随便道:“你在這裏等我一會兒。”
他好像走進屋裏去了,明川能聽得到,他平日裏就連走路都會發出很大的聲響。
很快蕭随就回來了,他把很多瓶瓶罐罐放在桌子上,拿了其中一罐遞給明川,問道:“聞聞這是什麽?”
明川聞了聞,道:“檀香。”
“這個呢?”
“蘇合香。”
“這個呢?”
明川不願意了,“我又不是狗,你幹嘛老讓我聞呢?”
蕭随道:“人眼睛看不見的時候,其他的感官就會被放大,你的嗅覺一定比平時敏感,這裏有好些香料,你看着調香玩吧。”
“好哦。”明川有了新玩意兒,全身心的投入進去,差不多要忘掉他眼睛看不見這件事。
忽然蕭随起身,明川聽見動靜,立刻看向他。
蕭随道:“我去把花都曬起來。”
“我跟你一起。”明川起身,蕭随讓他拽着自己的衣袖。明川聽話的跟在蕭随後頭,亦步亦趨。
采這些花曬這些花就差不多用了一下午,明川雖沒做什麽,也跟在蕭随屁股後頭轉悠,走的腿都酸了。
夜間,蕭随給明川洗了腳,回身将窗戶關上。
“別關呀。”明川道:“開着窗戶我能聞見外面的花香。”
蕭随擺弄那些花瓣染了一身的花香,明川聞着花香,心裏就覺得很踏實。
蕭随之後重新把窗戶打開。臨睡之前,他又給明川換了一回藥。換好藥後蕭随撫了撫明川的鬓發,道:“睡吧。”
明川點頭,窩進杏子紅绫被中,不多時便睡熟了。
他是被半夜的雷聲吵醒的,窗戶被風刮的搖搖晃晃,猛地撞上窗棂發出很刺耳的一聲響。外頭電閃雷鳴,明川雖看不見,但聽得到雷聲劈開天幕的聲音,大雨随之而落下,噼裏啪啦像是石頭砸下來似的。
“蕭随?”明川叫了一聲,但是沒有回應。無邊的黑暗裏,明川只剩自己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