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如果說威斯特還對自己的人品抱有什麽期待的話，那一定是在每個絕處逢生的關口，他總能夠抓住那縷最微不可覺的轉機，拼盡全力，再度從邊緣回歸人間。
可如今，對于他還能否活着走出這片森林，少年卻第一次有了真真切切的懷疑。
“……”
沉默站在長滿青苔的樹根上，和周圍至少十幾匹野狼對峙着。威斯特撥了撥右耳詭異的黑色耳釘，确定在自己的感應範圍內沒有任何屬于人類的腦電波，臉色更加難看了點。
——如果我還有命回去，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托尼·斯塔克打成鋼鐵片……嵌在牆上扣都扣不出來那種。
在心裏把那個不靠譜的矮蘿蔔和他不靠譜的轉換器罵了個遍。威斯特輕嗅着風中傳來的血腥味，實在不知道該慶幸自己居然毫發無傷穿過了時空斷層，還是該哀嘆他一被擠出空間裂縫就掉到了某個人跡罕至的森林，并且好死不死，正好撞上一窩覓食的饑餓野狼。
……天知道這群狼崽子到底餓了多久了，會在鮮美的食物面前爆發多大的攻擊性。威斯特這麽面無表情地想着。而再看他自己現在的狀态：雙目失明，精神力大幅削弱，即便有黑科技增幅也還是搜索不到任何人的腦電波以便自己進行意識同化，發揮能力……看在上帝的份兒上，能倒黴到這種程度，今天要不死在這裏，恐怕他自己都會覺得不可思議。
不動聲色慢慢移動着。每退一步，面前的狼群也緩緩向前，形成了一場頗為詭異的對峙。對于現在威斯特而言，大範圍捕捉動物的腦電波确實十分勉強，別說控制，就連給予它們一點本能上的恐懼都非常困難……竭盡全力将折損後的精神力擴展到極限，卻仍舊一無所獲。他小心翼翼撿起腳下踩到的樹枝，凝神戒備，決定就算拼着重傷也要給這些餓急了撲過來的畜生們一點厲害嘗嘗。
微微俯身，壓低重心，保護着自己的脖頸要害。與此同時，耳邊野獸的咆哮聲似乎也越來越近。威斯特靠上身後長滿青苔的樹幹，腳步一錯，正要從右邊躲避一只已經朝他撲來的野狼，動作卻猛地一頓。
“咻——”
箭矢的尖銳破空聲突然從數個不同的方向響起，在空氣中劃出長長風紋。包括正咆哮着撲向少年的領頭公狼在內，整個狼群瞬間死傷大半。而沒過多久，十幾個亂糟糟的腦電波也一起闖進了威斯特的感應範圍，呼喝聲此起彼伏，驅趕着剩下的野獸，很快就将附近叢林裏的危險一掃而光。
“嘿，你沒事吧……！”
不遠處傳來勒馬的嘶鳴，隔着半個緩坡，這些游蕩在荒山野嶺的騎士們已經看到了樹下那個剛剛死裏逃生的人影。
不自覺向前走了幾步，威斯特疑惑而又開心地眨眨眼。雖然他看不見東西無法用眼睛去确定，但毫無疑問，這幾個熟悉的腦電波——
“小威？……梅林！這不是小威嗎？！”
果不其然，在看清了少年的長相後。最先停下腳步的亞瑟不可思議大喊起來。威斯特嘴角抽了抽，剛想說些什麽，那群雜亂的腦電波中驀然爆發出一陣令人心驚的強烈情緒，其中還夾雜着什麽重物墜地的悶響，騎士們的驚呼，以及跌跌撞撞奔跑在落葉間的腳步聲，駭得他猛地一怔。再回過神來時，已經被人死死扣住了手腕，力度之大，甚至都能聽見腕骨折斷前的哀嚎。
“merrrrrrlin！！！”
痛得聲音都在顫抖，同時還帶着一絲莫名其妙的心虛。威斯特不自覺向後退了退，緊緊貼在潮濕的樹幹上，雖然眼睛什麽也看不到，但并不妨礙他準确從腦電波認出來者。
沒有說話，也沒有動，只是瞪着泛紅的雙眼站在原地。如果威斯特現在能夠看到梅林的表情，他一定不會想到，那個向來不會畏懼任何事的黑發法師臉上，竟然也會出現這般毫無遮掩的脆弱和慶幸。就像溺水者終于抓住求生的浮木，沙漠終于迎來滂沱而至的大雨，讓整顆心都浸潤在水面下，從幾乎要将人溺斃的悔恨中獲得救贖。
“小威……”
聲音抖得比他還厲害。梅林這麽喃喃喚道，似乎想要再說些什麽，卻最終也只是沉默。
指尖一動，反手将法師的手腕也納入掌心。威斯特無聲嘆口氣，猶豫了下，卻還是慢慢擡起那條沒有受制的手臂，嘗試着給了他曾經的同居人一個并不完整的擁抱。
“很高興再次見到你，梅林。”
笑了笑，安慰般拍拍法師繃直的脊背。似乎從第一次遇見開始，梅林身上就一直有種讓他着迷的味道，就像他最喜歡的盛夏時節的大雨，輕輕淺淺倒影在那雙淺灰色眼眸裏，濕漉漉的，瞬間就能将自己每寸靈魂淋得通透。
“你這家夥……”
僵硬的身體逐漸放松下來，也擡起手，勒緊威斯特纖細卻絕不瘦弱的腰肢。黑發法師從喉嚨裏呻.吟了聲，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竟驟然将全身重量壓在了少年身上，結果導致兩人都重心不穩，就那樣以擁抱的姿勢，一起靠着樹幹滑坐在地。
“你太瘦了，小威。”被少年身上的骨頭咯得呲牙咧嘴，梅林不滿低下頭，在他耳邊抱怨着。
“……梅林！！”
感覺到身上屬于人體的溫暖剎那間隔絕了森林陰冷潮濕的寒氣，将每寸奔湧的血液都捂得滾燙。威斯特渾身一顫，在騎士們善意地輕笑中推了推法師的肩膀，耳朵尖霎時變得通紅。
“好了好了，你們。”早就被自家男仆這大半年來的低氣壓折磨得生不如此，如今意外找到了失蹤已久的威斯特，亞瑟也總算能長舒口氣：
“既然如此，今天的打獵就先到這裏吧……我想，梅林和小威應該有很多話要說。”
“是啊，說不定多到明天也說不完呢。”
回頭狠狠瞪了笑得最歡的騎士高汶一眼。梅林也不耽擱，拉着威斯特從地上爬起來，轉身朝自己的坐騎走去。而騎士們的隊伍中，大塊頭的帕西瓦爾不等亞瑟吩咐，就已經主動請纓，把最末一匹空着的馬牽到了少年面前。
“幸好今天多套了一匹，說不定就是因為預感到小威你要回來了呢。”
愉快眨眨眼。黑發法師這麽笑着開口，正要把缰繩抵到少年手中，卻突然發現他面露難色，不安地抿起嘴角。似乎想要說些什麽，卻又有些難以啓齒。
梅林疑惑挑起眉：“怎麽了？”
“……我的眼睛看不見，梅林。。”
雖然并不想在大庭廣衆之下談論這個問題，但又實在沒有其他的辦法。威斯特嘆口氣，伸手摸了摸身邊那匹委屈蹭着自己臉頰的大白馬，語氣有點無奈：
“所以，可以煩勞你們誰帶我回誠嗎？……如果它現在還好好的姓潘德拉貢的話？”
……
實際上，回卡梅洛特的道路并算不漫長。
由于是國王和騎士團例行的打獵活動，并且在剛剛開始的時候就從狼嘴裏救下了威斯特。因此，他們除了武器外并沒有什麽累贅的獵物需要運送，倒也輕裝簡行，很快就看到了卡梅洛特那恢宏的城堡輪廓。
“你可算回來了，小威。”
給了威斯特一個禮節性的擁抱，格溫欣喜拉着少年的手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不知想起了什麽，笑得有點狡黠：
“這樣，我們的梅林就不用每天愁眉苦臉，總是拒絕想約他出去的姑娘們了。”
正有點感慨大半年沒見，那個聰慧的女仆居然已經成為了整個卡梅洛特的王後，卻冷不丁聽到這麽一句。威斯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想約他出去？還是姑娘們？格溫你确定你說的是梅林？！”
“……”
圍觀的亞瑟王和圓桌騎士登時大笑。
而比起格溫的顯而易見的喜悅，蓋烏斯的寬慰就顯得更加內斂了些。在威斯特進門的剎那摔了手裏搗藥的藥杵，老醫師怔怔看了少年半晌，似乎很想抄掃帚把這個讓自己提心吊膽的小混蛋揍一頓，但最終也只是走上前，欣慰拍了拍他的肩膀。
“回來就好。”
他這麽說着，仔細打量了下少年灰暗的雙眼，和那怎麽都掩蓋不住的憔悴臉色。無聲嘆口氣，朝旁邊表情也好看不到哪兒去的法師搖搖頭。
倒抽一口涼氣，威斯特感到梅林抓着自己手腕的手攥得更緊了。
“你的東西還在你們的房間放着。”
他看不到，不代表蓋烏斯也看不到黑發法師眼裏的內疚和痛苦。卡梅洛特的宮廷醫師無奈撿起藥杵，放在桌上，示意梅林帶着少年回屋好好談談：
“別想太多，去休息一會兒吧，小威。今晚我會給做你們愛吃的菜。”
“謝謝你，蓋烏斯。”
被法師拉得一個踉跄。多少知道他心裏現在并不好受，威斯特也只來得及朝老醫師道了聲謝，便跌跌撞撞走上樓梯，走進了曾經生活過數月的小屋裏。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在這狹小的空間中，他總覺得呼吸有點困難……尤其是，當你身後還靜靜杵着個臉色陰沉、并且一直直勾勾盯着你看的魔法師時——威斯特以心靈感應者的尊嚴發誓，在當着他的面掉下懸崖，生死未蔔大半年，并且還搞得狼狽不堪回來之後，現在梅林腦子絕對在想着怎麽把他從頭到尾給烤了。
“梅林。”
門被‘彭’地一聲合上，在空氣中砸出刺破鼓膜的轟鳴。威斯特嘆口氣，沒有轉身，在這種情況下，他并不認為讓梅林看着自己的眼睛說話會是個多麽好的選擇。
“我找了你整整四個月，小威。”
神色有些恍惚，似乎又想起那時看着死靈騎士的長劍穿透少年胸口，在半空帶出一連串豔麗無比的血花。梅林瞳孔顫了顫，目光落在威斯特略顯淩亂的棕色短發上，聲音輕得近乎呢喃：
“我翻遍了巴頓山懸崖下的每一寸土地，所有你可能會在的河邊、山洞、村莊，一個也沒有放過，還偷偷用過魔法……但是我在哪都找不到你。”
“後來，我去了德魯伊人的部落，請求這世上最強大的占蔔師幫忙。可他告訴我，水晶球無法預示你的命運，你似乎根本不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甚至守門老妪掌管的靈界，也從未收到過你死去後的靈魂。”
微微苦笑了下，耳邊還能聽到德魯伊祭司略帶忌憚的忠告。似乎從最開始，這群自然的守護者就對威斯特帶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敵意，就像曾經三番五次警告艾莫瑞斯他的命運将這個少年而翻覆那樣。哪怕那時威斯特早已用生死向亞瑟王和*師證明了自己對于朋友的忠誠，也依然不曾放棄說服他遠離。
梅林相信這一定不是沒有原因的。但他已經因為那些缥缈的預言而傷害過威斯特一次，如果說所謂命運就是以這種方式慢慢實踐，那麽，對于這個神奇的少年，他其實更願意遵從自己心中的渴望和直覺。
“所以，我現在後悔了。”
再也壓抑不住語氣裏的懊惱和苦澀，梅林上前兩步，以強硬不容拒絕的姿态扳過棕發少年的肩膀。即便威斯特已經條件反射閉上了眼，卻依然能從那青黑的眼暈中想象得出，沉浸在滿是黑暗的世界，對于一個曾經意氣風發的天之驕子而言，該有多麽殘忍和絕望。
“沒有人可以束縛你，小威……你明明有足以保護自己的能力，卻總是因為我而僞裝成普通人的樣子，甚至幾乎因此喪命……這是我們所有人都不願看到的。”
“畢竟，那明明是我的命運。我不該，也不能要求你按照我的方式來生活。”
伸出右手覆在胸口，神情虔誠，仿佛在許下一個一生中最莊重最無可更改的誓言。就像那時他懵懂無知踏上卡梅洛特的土地，來赴一程早已注定的宿命那樣，在将亞瑟送上王座，成就艾莫瑞斯與永恒之王的未來之時，他也依舊不會就此停下腳步……無論那是否屬于命運的一環，亦或是跳出輪回的變數，他所在乎的，從來都只是威斯特這個存在罷了。
——你已經為我，為我們做了夠多。接下來，就讓我來保護你吧。
不是作為什麽古教之子，什麽艾莫瑞斯，就只是梅林，那個曾經在森林裏撿回了威斯特的梅林而已。
虛空裏似乎傳來一聲嘆息，像是連接過去與未來的橋梁，被法師不斷流轉的思緒洪流沖刷。命運的齒輪依舊漫無邊際的轉動着，但終有一天，塵封的魔盒會被重新打開，來自久遠未來的靈魂将撬動整個命盤，将所愛之人從神祗所給予的絕望宣判中拯救出來。
遙遠的地方，似乎隐隐傳來命輪斷裂的轟響。
在法師擁抱少年的剎那，他們的未來也終于彼此交疊在一起。
至此，無可回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