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于是,接下來的事情就很簡單了。

因為被梅林難得的一次掏心掏肺吓得有點厲害,那天最後,當威斯特終于在蓋烏斯的催促下走出小屋時,他臉上依舊是一副恍惚的表情,與旁邊神清氣爽的法師形成了鮮明對比。惹得老醫師忍不住懷疑梅林是不是欺負了他的“小兒子”,并不由分說,把他碗裏的雞腿全給撈了出去。

對此,*師表示自己真的何其無辜。

由于威斯特曾經在巴頓山上接連幾次救了卡梅洛特國王的性命,最後之所以重傷跌落懸崖,也都是先前由于耗費太多精力體力不支的緣故。因此,秉承着知恩圖報的古老騎士精神,亞瑟自然有想要獎賞給這個少年點什麽的意思——而在見識過失明的威斯特是如何面不改色,眨眼間就放翻了耐不住寂寞來調戲他的高汶後,某個已經在他心底紮根很久、卻因為少年的眼睛而擱置的想法就又開始蠢蠢欲動起來。

“什麽?你想封給小威爵位,讓他成為你的騎士?!”

震驚地把葡萄酒倒在了亞瑟腿上,梅林不由自主瞪起眼,聲音大得差點把天花板給掀了:

“亞瑟你的腦子吃太多堵住了嗎?他的眼睛都已經那樣了,怎麽可能像圓桌騎士那樣每天跟着你訓練打獵,還要時不時像個傻子在決鬥場打個你死我活,供人參觀?!”

“……你今天晚上是想睡在地牢裏嗎,梅林?”

強忍住把那張愚蠢的臉按進湯盤的沖動。亞瑟額角青筋暴起,覺得自己平時對自家男仆還是太仁慈了,才一直教不會他怎麽跟國王說話。

“我也覺得這麽有點不妥。”

倒是不像梅林那樣激動在表面上。格溫憂心忡忡放下手裏的刀叉,似乎不敢相信亞瑟竟然會做出這種不明智的決定:

“小威還是個孩子,亞瑟。而且眼睛又看不見,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怎麽能負擔得起保護卡梅洛特的責任呢?加入圓桌,他一定會被那些騎士們欺負的!”

“……關于這一點我持保留意見。”

嘴角微不可覺抽了抽,想起今天早上威斯特那一手漂亮的過肩摔,以及最後骨骼錯位的脆響,連亞瑟都忍不住替高汶的胳膊抹了把辛酸淚——本來沒失明之前就已經是個人形殺器了,沒想到失明之後兇殘程度竟更上一層樓,出手就奔着廢了對方的目标而去……亞瑟覺得,若不是威斯特和高汶還算有交情,又熟知那家夥有個怎樣見鬼的性子,估計這位‘少女的騎士’可能就要永遠跟他心愛的姑娘們說再見了。

——所以,這等可怕到分分鐘狗帶的戰鬥力,你告訴我他會照顧不好自己,會因為眼盲而被圓桌騎士們欺負?……?!

“去問問小威自己的意見吧……他如果不願意,我當然也不會強求。”

被自家男仆和王後直勾勾的目光盯得生不如死,亞瑟連眼角也忍不住抽搐起來。為了自己能夠好好吃完這頓飯,他非常明智地選擇後退一步,把這件事全推到了威斯特頭上——反正他也不是非要那個少年加入圓桌騎士不可……就像格溫剛剛說的那樣,若不是存了想要報答點什麽的心思在,卡梅洛特也真還沒沒落到要一個瞎子來守衛的地步。

而不出所料,威斯特自然是很幹脆的拒絕了亞瑟這份好意。于他而言,他自己需要煩惱的事情就已經夠多了,不需要往身上再攬個包袱,尤其還是去做什麽見鬼的圓桌騎士——看着梅林那欲言又止、并且嫌棄無比的眼神,他覺得自己完全有理由相信,這絕對不會是什麽值得期待的好差事。

而且——

‘你可以做我的騎士嗎,威斯特?永遠,永遠只保護阿萊一個人?’

隔着冰涼鐵欄,盛滿憧憬與稚氣的尾音盤旋在沒有光的地底。他合上手中破舊發黃的書本,回頭看着碧眼女孩兒拉住他的衣角,眼神飽含期待,就像是童話裏被困在高塔上的公主,那般孤獨而天真,做着一場永遠不願醒來的美夢。

‘lelady.’

威斯特記得,那時他确實是這麽回答了,甚至恪守着英倫古老的騎士禮節,輕輕吻了吻阿德萊德的額頭。只不過,雖然他鄭重許下了這麽一份守護的誓言,心甘情願将自己心中最柔軟的部分拱手相讓,卻最終也拉不住她一步步走向萬劫不複的深淵,仇恨未止,便有死亡接踵而至。

靜靜閉上眼,雖然這個動作如今而言對他已經沒有了意義,但卻能夠真正讓心靈擁抱黑暗裏的寂靜。少年坐在卡梅洛特王宮的高牆上,感受着初夏拂面而過的微風,任憑夕陽灑了滿身。下城區嘈雜的喧嚣聲一如既往沸反盈天,合着訓練場上騎士們盔甲摩擦的金屬清響,既然不用眼睛去看,也能想象出那該是一場怎樣令人心馳神往的繁華。

……多麽美麗的世界。

他們都生活在前往未來的道路上,一心一意,被永不止息的時光卷攜着。

但有的人,卻注定一生背道而馳,心甘情願沉溺在無法觸及的倒影裏。

他無聲笑了。

“我想,那個人一定會感到很幸福……因為他能夠被你這麽深切的思念着”

不遠處,有一把清澈的嗓音驀地響起。踩在城堡古舊的磚石上,厚重的騎士靴順着城垛一路走來,幾乎沒有響聲,卻依然不能給威斯特帶來任何程度上的驚訝。

“恰恰相反,她如今已經厭倦到不想再讓我看她一眼了。”

彎起嘴角,他禮貌朝來人的方向點了點頭:

“你好,莫德雷德騎士。”

“你好,威斯特。”

年輕的騎士爽朗笑了起來。他拍拍威斯特的肩膀,聲音裏還略微帶着屬于少年人的沙啞,有那麽一瞬間,竟讓他無端想起了夏日裏被大雨不斷沖刷的森林。

“和他們說的一樣,你是個很神奇的人。”

湊近了點,直視着少年那雙灰敗空洞的眼睛。莫德雷德在他面前好奇擺了擺手,腕側肌膚上德魯人的刺青在夕陽下一閃而逝,“那個,你的眼睛是真的看不見嗎?”

“如果我能看到的話,早在您離開訓練場的時候就該發現了。”

朝後躲了躲,威斯特無奈聳聳肩。對于這個圓桌中年紀最小卻絲毫不比其他人遜色的騎士,他平時經常會聽蓋烏斯或者高汶提起一些,似乎是為了救出亞瑟而背叛莫佳娜,之後被封為卡梅洛特騎士的……只不過,他直到今天才知道,這個年輕的騎士居然也和梅林一樣是個巫師——雖然他已經用魔法掩蓋了自己的足音,但對于一個依靠腦電波代替視覺的心靈能力者而言,哪怕他将全身都隐藏起來,也絕不可能悄無聲息走近他周聲三十米的範圍之內。

……所以,說到底還是個孩子啊。

自然能夠感知到莫德雷德還在用各種小手段試探自己,只有臉還屬于少年範疇的‘老年人’無聲嘆口氣。雖然他确實并不怎麽介意自己失去了視覺這一事實,但若總被人提起,心裏卻還是會有那麽一點點不舒服。

“那麽,您找我是有什麽事嗎,騎士?”

飛快伸出兩根手指,準确夾住了莫德雷德還在自己眼前晃悠的爪子。威斯特擡起頭,這麽淡淡開口道。

“不,我并沒有什麽重要的事。”

絲毫不介意被人發現了自己的小動作。莫德雷德盯着棕發少年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天邊夕陽漸沒,訓練場上的圓桌騎士們都結束了一天的訓練,開始三三兩兩朝酒館走去,他才終于像發現了什麽寶藏的孩子,神神秘秘笑了起來——

“我只是突然想來看看,那個能被艾莫瑞斯那樣小心翼翼護在身後的人,究竟是個什麽樣罷了。”

伸手從威斯特臉頰邊撈起一縷淺棕色發絲,在夕陽餘晖的映照下,被鍍上一層溫潤而柔軟的橙黃。屈起指節,讓它在指縫間打了個彎,慢慢滑落,莫德雷德最後朝少年身後看了一眼,臉上笑意越發深邃:

“那麽我就先告辭了……期待我們下次見面,小威。”

話音未落,伴随着第一陣晚風從天邊吹來,他毫不留戀轉過身,背影融入夕陽,消失在漸起的夜幕裏。

依舊坐在原地,靜靜聽着年輕騎士的腳步遠去。威斯特指尖微微動了動,似乎想要做些什麽,卻終究什麽也沒有。

“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那個是莫德雷德吧?”

從城牆另一面走上來,剛剛結束一天工作的梅林站定在威斯特身邊,盯着騎士離去的方向皺眉:“他找你幹什麽?”

“他覺得我也是個巫師……并且,可能是一個被艾莫瑞斯庇護和教導的巫師。”

雖然并沒有什麽必要,卻還是順着梅林的意思,握着他的手借力跳下城垛。威斯特聳聳肩,将自己所感應到的莫德雷德的想法一一告知。

“他懷疑你了?”雖然莫德雷德自己就是德魯伊人,但在絕對禁止魔法的卡梅洛特,誰知道他會不會因為洩密而給小威帶來殺身之禍,法師眉頭皺得更緊了:“那你剛剛怎麽不讓他忘記?就像當初消去亞瑟和高汶的記憶那樣,用你那個心什麽感……”

“心電感應。”

嘆口氣,臉色越發無奈。威斯特手疾眼快拉住想要去把騎士拽回來讓自己洗腦的同伴,并不覺得這會是什麽大問題:

“正如你說的,梅林,莫德雷德也是德魯伊人,他絕對不會冒着暴露自己的風險把這件事随便說出去……而且,他連你的真實身份都知道,既然你現在還沒被亞瑟燒死,那他懷疑我這個沒什麽用的瞎子又能怎樣呢?”

“別這麽說,小威。”

不贊同地搖搖頭。似乎很不願意聽到威斯特這麽略帶自嘲的形容自己,梅林只覺得心中一陣沒由來的難過:

“我發誓,我會找到治好你的方法的。無論要付出什麽代價,我都一定要讓你恢複光明……你再等一下,只要再忍耐一下就好了。”

“不,梅林。我說過,這根本不是你的責任,你不必一直放在心上。”

握着梅林手腕的掌心不由自主加了幾分力道,他當然‘聽’得到法師那個“代價”指得是什麽。或許是因為那時在巴頓山上撲錯了人,以至于讓他重傷墜入懸崖,自從再次重逢後,梅林對于威斯特似乎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虧欠感。先不說回來那天抱着他吐肝露膽到幾乎哭出來的事,光是這家夥不知何時養成的,不管幹什麽一定要把威斯特護在自己身後這一習慣就已經夠讓少年無所适從……天知道今天早上高汶那條脫臼的胳膊有多少是梅林的傑作。畢竟他自己的力道自己還是知道的,能讓一個身經百戰的騎士摔成那個熊樣還有點難度,估計應該是法師偷偷在高汶身上放了增負咒之類的魔法——反正蓋烏斯不到一分鐘就能把他的骨頭接好,只不過是疼了點而已,以高汶那個記吃不記打的個性,恐怕記不到半天就把這茬給忘了。

“小威,小威?”

認真思考着高汶到底會蔫巴幾個鐘頭就重新開始活蹦亂跳。直到冷不丁被梅林晃了晃肩膀,才發現原來自己已經跑神跑到不知什麽地方去了。威斯特偏過頭,抱歉朝法師笑了笑,示意自己現在有在聽他講話:

“……對不起,梅林……你剛剛說高汶……高汶什麽來着?”

“……”

默然看了他半晌,很明顯在思考着自己該不該現在揍他一頓。梅林無奈嘆口氣,伸手揉了揉少年只到自己下巴的腦袋,也說不清自己心裏是好氣還是好笑多一些:

“我說,高汶已經在酒館等着我們了……如果你覺得是時候了話,我們現在過去怎麽樣?”

抽抽嘴角,上一次從酒館裏把高汶扒拉出來的場景他直到現在還記憶猶新。梅林雖然自己不喜歡,也并不想帶威斯特去那種地方,但畢竟是高汶的邀請而小威又同意了的,沒有他說話的餘地。所以,自己現在能做的,恐怕也只有牢牢在酒館裏看着他,并想辦法早點把他從那裏哄出來了。

——雖然他對于後者并不抱什麽期待……

“那就走吧。”

倒是決定得幹脆利落。放開梅林的手腕,轉而拉住衣角,威斯特朝法師點點頭,跟着他的步調邁步向前,漸漸消失夕陽最後一絲餘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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