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高汶騎士現在覺得,邀請威斯特來酒館是他這輩子做過的最正确的決定,沒有之一。
本來半年前巴頓山戰役後,他從亞瑟嘴裏得知那個少年重傷墜崖生死未蔔的消息,還很是可惜了一陣。雖然他平日裏和威斯特的交流也不過止于見面—調戲—被打—消停幾分鐘—再調戲—被梅林打,這一固定的死循環中。真要論起來,自然不可能比那個小男仆和老醫師更傷心。但難得遇到這麽個和他胃口的人,高汶多少還是會感到那麽點遺憾……而也正是因為如此,當他們一行再次從森林裏把威斯特撿回來之後,他也确實希望能主動表達一下自己的喜悅之情——比如真的請他來酒館輕松一下,而不是像以前那樣随便編個理由把人騙進來給自己結賬什麽的。
大概也很能理解騎士這種難以言喻的心情。雖然覺得以高汶那見鬼的性子其實八成是打算看自己笑話,威斯特想了想,還是非常爽快地答應了下來。并且在踏進酒館的剎那就被人硬生生從梅林身邊拉開,按到酒桌上,強灌了整整兩大杯蜂蜜酒才善罷甘休。
“敬我們勇敢的男孩。”
舉起酒杯,朝威斯特的方向揚了揚。高汶環顧了圈周圍的圓桌騎士們,這麽朗聲笑着。
“敬我們勇敢的男孩!敬卡梅洛特!!”
也都高聲附和道。此時,不論認不認識威斯特,跟他有沒有交情,這些騎士們全部哄笑着揚起酒杯。對他們而言,或許這也只不過是酒桌上常用的祝酒詞,換了個形式的幹杯罷了……只要能夠喝上酒,他們甚至能夠将整個不列颠給敬個遍。
“所以,對這種事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喝了口自己杯裏的蜂蜜酒。梅林擡起眼皮,直視着對面少年臉上那難以言表的複雜表情,語氣淡定到令人發指:
“他們還曾經敬過萊昂的胡渣,蓋烏斯的藥箱,以及我的口水兜……畢竟是一群腦子沒有四肢那樣發達的家夥,見得多了,你就會忍不住懷疑卡梅洛特為什麽現在還沒落到莫佳娜手中……”
“嘿,你這麽說可不公平,小男仆。”
又從酒保那裏拿了兩杯蜂蜜酒,塞進一臉懵逼的威斯特手裏。剛走回他們身邊的高汶聳聳肩,朝梅林玩笑般比了比拳頭:
“像你這種瘦得像小雞仔一樣的身板就經不起我幾拳……最起碼,那些姑娘們更偏愛的也是我們的肌肉,而不是你那身光溜溜的排骨。”
“誰說的!我明明也收到女孩子寫的情書好嗎!”臉色刷得一下紅到了耳朵根,黑發法師偷偷瞥了眼旁邊冷不丁被這句話嗆到的少年,硬着頭皮想要為自己挽回面子:“就前幾天,我在亞瑟的午飯裏發現的,就壓在烤雞底下,還有一朵剛摘下來的山茶花呢!!”
“……”
梅林你是認真覺得一個正常姑娘會往那種地方藏情書嗎?
差點咬上舌頭,威斯特連忙端起酒杯喝了口酒,以期掩飾自己那已經忍不住扭曲的嘴角。
而這還遠遠不是最讓他目瞪口呆的——
“啊,你是說那個達格尼特爵士要我幫忙遞的紙條嗎?”
本來高汶提起這個話題就是想要激梅林一把,可當他真說出口後,卻對此出人意料的淡定。斜了眼目瞪口呆僵在原地的男仆,還以為會聽到什麽難得爆料的始作俑者輕輕打了個呵欠,一下子就沒了興趣:
“我那天沒找到你,就放在你肯定能看見的地方了……噢別因此而灰心,梅林,騎士團中有這種愛好的家夥不在少數,達格尼特騎爵士算是其中最節制也最有眼光的了——能被他看上,這說明你還是挺有魅力的。”
“……”梅林生無可戀閉上眼。
“哦當然,小威其實在這方面也很受歡迎的。你那天從訓練場旁邊經過時,亞萊斯和貝狄威爾看你看得連劍都掉了。”
頓了頓,似乎有想起了什麽好笑的事,高汶朝棕發少年狡黠眨眨眼,神神秘秘湊到他耳邊:
“我可是看在朋友的份兒上才告訴你這些的。如果你想挑一個男朋友的話,小貝其實更純情更專一。不過,如果你希望另一半有很好的,嗯,技巧,聽說亞岱爾似乎更有經驗……或者,小威你更喜歡三個人一起?”
……玩3p嗎?
“噗——”
被高汶狂放的思想境界吓得目瞪口呆,威斯特一口酒噴到了騎士臉上。
……
于是,這天最後,被深深刺激到的少年和法師都一聲不吭,坐在角落裏整整喝了大半個晚上的悶酒。
因為自身酒量就不錯,常年獨自在外又養成了喝酒從來只醉三分的習慣,再加上蜂蜜酒本身的度數并不算很高,威斯特其實并沒有多少不适的感覺。倒是梅林,不知是平時很少喝酒的緣故,不過三杯蜂蜜酒下肚,就已經醉得不成樣子了……完全沒有想到這家夥酒量居然這麽差,怎麽都推不醒同伴的少年無奈搖搖頭,開始有點煩惱,他自己要怎麽把已經神志不清的法師給弄回去。
但好在,不久之後,在家久等不到梅林和威斯特的蓋烏斯來酒館找人,成功幫忙解決了這個問題。
“他怎麽會喝成這個樣子?”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和威斯特一起把迷迷糊糊的法師架回了小屋。老醫師捶捶自己的腰,瞥了眼不遠處也在苦着臉在揉肩膀的少年,無奈嘆口氣,抓過藥箱開始給梅林配醒酒藥。
“大概是……對自己最近的人生意義産生了一點懷疑。”
嘴角抽了抽,坐在桌邊不斷往嘴裏塞橙子,以便壓下滿身的酒氣。威斯特自然不可能對蓋烏斯說實話——不然高汶和那個敢打梅林注意的騎士分分鐘就要死在宮廷醫師的毒藥下——于是,他只能選了這麽個最接近事實的解釋搪塞過去。
“真是年輕人。”
雖然還是不太明白,但也沒有繼續追問。蓋烏斯不滿地嘟囔了這麽一句,把配好的藥水丢進少年懷裏,就揮揮手,讓威斯特把法師帶回他們房間去休息。
——說實話,雖然酒量不怎樣,但梅林的酒品還算是不錯……最起碼,他至今還沒有做出諸如用魔法把一切靠近自己的人丢出去,或者沖出門抱着每一個他遇到的人大喊“我是魔法師”之類的事。
扶着法師摸索到床的位置坐下,也顧不得這張到底是他們誰的。威斯特站在床邊,拔出手中玻璃瓶的蓋子,準确遞到梅林面前:“喝了它。”
“噢。”乖巧應了聲,法師睜着朦胧的眼睛接過藥水。雖然中途因為手抖灑了一些在他的衣襟上,但最終好歹還是将大部分都灌了下去。
“喏。”乖乖将瓶子抵回威斯特手裏。大概是剛剛喝下去的藥水苦味還留在口腔中,梅林眨了眨眼,伸手輕輕拉住少年的衣角,語氣中滿滿都是顯而易見的委屈:“小威……”
“怎麽了?”剛想去把玻璃瓶放回桌上,卻因為被拉住衣角而只能作罷。威斯特無奈轉過身,順着梅林的力道向前走了兩步,摸索着搭上他的肩膀:“梅林?你想要什麽?”
“想要你。”
回答得幹脆而毫不猶豫。黑發法師動了動雙腿,想要就着這個姿勢站起身,卻因為扯着威斯特靠得太近而重心不穩,搖搖晃晃跌向身後的小床,抓着少年的手卻依然沒有松開。
“梅林!”
猝不及防跟着醉鬼一起倒在了床上。因為害怕自己的重量壓到梅林哪裏,威斯特不得不在半空側過身,避開法師,結果手臂不小心撞上了堅硬的床板。疼得他一個哆嗦,再回過神來時,卻已經被梅林趁機死死扣住了腰身,攬進懷中,讓彼此的身體緊貼在一起,再沒有半分空隙。
“梅林?”
脊背有一瞬間僵硬。因為身高差的緣故,他的額頭正好能抵在法師下颚上,只要稍微一擡頭,就能觸碰到那像花瓣一樣柔軟的嘴唇……感受着那吹拂在肌膚上溫熱的吐息,帶着輕輕淺淺的蜂蜜酒的香味從眉心蔓延至嘴角。威斯特深吸口氣,在滿目漫無邊際的黑暗裏,竟忍不住開始顫栗起來。
感受着那吹拂在肌膚上溫熱的吐息,帶着輕輕淺淺的蜂蜜酒的香味從眉心蔓延至嘴角。威斯特深吸口氣,在滿目漫無邊際的黑暗裏,竟忍不住開始顫栗起來。
——他似乎從來沒有這麽清晰地感受過誰的存在。
不知是不是在空氣中逸散的酒味發揮了作用,少年昏昏沉沉這麽想着,胸口也如同缺氧般窒息到發緊。在曾經那些對于一個人而言已經足夠漫長的歲月中,除了早已刻在骨子裏的執着外,他其實很少會去主動尋求什麽自身之外的東西。更多時候,他只是獨自走過每一次日升月落,走過每一輪四季交替,如同手提明燈的隐者那樣,比起在孤獨中尋找永恒的寂靜,其實更像是一場變向的自我放逐。
他迄今為止的人生似乎從沒有為自己而活過。查爾斯的理想,x-men的目标,易萊哲的仇恨,阿德萊德的緬懷……這些屬于他人的印記烙印在威斯特意志裏的每個角落,如蛆附骨,催促着他跌跌撞撞向前走去,沿途一路灰白。
x教授曾經對威斯特這種狀态表示過非常明确的擔憂,最初他之所以要養子去往牛津就讀,最主要的目的還是希望少年能夠真正找到屬于自己的生活。威斯特·澤維爾有着普通人永遠不敢奢望的漫長生命,無盡歲月給了他足夠的時間去一一探尋這個世界的謎底,去做到普通人終究一生都無法做的事;但同時,那也同樣是來自命運公平而殘忍的詛咒——當百年之後,最初的一切都物是人非,這世上再沒有一個查爾斯能給予他感情的寄托,也再沒有一個易萊哲能鞭策着他不斷向前,那麽,這樣茫然而一無所有的威斯特又要變成什麽樣子呢?
無非又一次選擇解脫的永眠而已。
而這次,也不會再有一個阿德萊德能将他從寂寞的懸崖邊拉回。
可是現在,他遇到了梅林。
無關任務,無關複仇,無關任何特定的人和事。他兩次被迫跌入這個千年前的時空,兩次在森林裏被法師找到。如果說這是只是命運錯手之下的一場意外,那當一切回歸正軌,威斯特覺得他恐怕也無法再将這個略帶些天真,卻忠誠、聰穎而可靠的大男孩兒從心底抹去。
所以……
拂過嘴角的氣息漸漸變得緩慢而悠長,帶着梅林身上常年都存在的青草香味,在黑暗中無限放大。威斯特就這樣安靜了很久很久,久到窗外夜深月明,草叢裏的蟲鳴都連成一片,他才終于嘆口氣,微微側過臉,放任自己沉入那還帶着蜂蜜酒與薄荷味道的寂靜夢中。
而少年永遠不會知道的是,在他呼吸變得平緩的剎那,那個他以為醉得不省人事的法師卻慢慢睜開眼,眸光清明,璀璨得仿佛倒映了整個夜空的星輝。
他看着他,嘴角輕輕彎起了一個細小的弧度。
安靜,清淺,苦澀,又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