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二天清晨,當威斯特從睡夢中被蓋烏斯喚醒時,他已經獨自躺在了自己的小床上,身邊空無一人。
燦爛的陽光透過窗戶撒落在木質的地板,在空氣中蒸騰出一些略微的暖意。少年抱着被子緩緩坐起身,茫然搖了搖頭,似乎想這樣把腦袋裏那依然盤桓的倦意甩去。
“梅林呢?”
接過老醫師遞來的外套。雖然知道這種時候法師多半都去王宮裏給國王準備早餐了,但下意識地,威斯特還是這麽開口問道。
“因為今天是例行打獵,所以一大早就去亞瑟那裏了。”
有點複雜地看了少年一眼,想起今天早上他推開門看到的場景,蓋烏斯實在不知道該怎麽描述自己現在的心情……那感覺似乎有點像是看着兒子們突然有了小秘密的失落感——雖然梅林從沒承認他對威斯特有任何特殊的感情,但只要看到過那時候他從巴頓山回來的失魂落魄,沒人會對這一點抱有任何意義上的懷疑。
哪怕,就連當事人自己也以為那只不是太過強烈的歉疚而已。
‘蓋烏斯……如果我找不到他,就算能夠完成阿爾比恩的命運,就算成為什麽最偉大的魔法師,我這輩子也絕對不會好過的……’
老醫師還清楚記得那時梅林語氣裏的苦澀。在他的印象裏,這個天生樂觀的大男孩似乎很少會因為什麽而露出那種顯而易見的悲傷,為數不多的幾次,都是為了他的命運,他的親人,亦或是……那個讓他一見鐘情的德魯伊女孩。
蓋烏斯從不覺得他應當鼓勵兩個小輩這樣相處下去,也不覺得自己可以對此随意置喙什麽——這就是他之所以至今仍保持沉默的原因。反正以梅林的敏銳,察覺到自己所懷有的感情也只是時間問題,而到了那時,法師該如何自處,該如何在他早已被安排好的命運內接納威斯特這個變數,恐怕也都不是他們本身意志所能決定的了。
而他實在不希望他這兩個“兒子”中的任何一個受到傷害,無論如何都不想。
“蓋烏斯?”
大概是察覺到老醫師的腦電波突然變得激動,威斯特穿外套的手頓了頓,有點疑惑地轉過身。
“……沒什麽。”
搖搖頭,暗自嘲笑自己真是老了,居然也會為這種八字還沒一撇的事心煩意亂。蓋烏斯上前幫少年整理好衣領,随即心無旁骛拉着他走出小屋,在木桌邊坐下,把一盤夾好熏肉的面包推到他面前:
“喏,梅林給你留的早餐……我今天要去下城區巡診,沒法在家裏陪你。如果想出去走走的話,記得和隔壁的薩溫先生說一聲,記得別跑太遠,別往人多的地方去……”
“‘別和其他人起沖突,別獨自往騎士的訓練場走,別自己去太高的地方,一定要在中午之前回家。’——這些話你和梅林每天都要交代起碼三遍,我都已經背會了。”
苦笑着幫蓋烏斯補全了後面幾句。威斯特聳聳肩,拿起盤子裏的面包咬了口,臉色越發無奈:
“我不是小孩子了,蓋烏斯,該怎麽做心裏有數,你們不必總是這樣為我擔憂的。”
“希望如此。”
翻翻眼皮,雖然覺得這家夥瞪着那雙無神的眼睛跟他說這話真的很沒說服力,卻也明智不繼續在這個注定沒有結果的問題上糾結。蓋烏斯挎上他的寶貝藥箱,把洗好的蘋果放在威斯特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後,就推門離開,進行他這一天的工作去了。
——所以,我是不是應該跟他們坦誠公布一下我的實際年齡?
咽下嘴裏最後一口熏肉,這麽漫無邊際想着。少年在桌邊坐了會兒,确實沒感覺自己有想出去轉轉的*,便無聊聳聳肩,又慢吞吞走回了他和梅林的小屋裏。
……
也許是昨天喝下去的蜂蜜酒後勁太大,又或者太久沒有睡過這麽個沒有噩夢侵擾的好覺,身體本能地不願從困倦中醒來。當少年靠着窗臺漫無目的地傾聽窗外熱鬧的喧嚣聲時,竟然又慢慢感覺到了一些朦胧的睡意。
——這其實是個好現象……最起碼,說明他的身體确實是在緩慢地自我修複着。
從窗臺輕盈跳下,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威斯特在面前摸索了一陣,當手指觸碰到到外側梅林的小床時,一點猶豫也沒有,直接仰面倒進了被陽光曬得溫暖而松軟的被子裏。
因為那時在sc-t大樓裏被阿德萊德強行擊碎心靈屏障剝奪了視覺,導致威斯特精神力大幅受損。在完全恢複之前,他是無法以能力破開時空,将自己帶回原本所在的時間線的——除非像他來時一樣有托尼的轉換器那種的外力幫助。因此,在這種情況下,作為一個修養外加逃避現實的好去處,威斯特倒也不排斥在這裏多待一些時日,好好想想自己今後究竟該何去何從。
——他的未來啊……
長嘆口氣,少年安靜閉上眼,腦海中開始一點點浮現出那些想忘卻無時無刻不在銘記的身影。
他知道他不可能去恨查爾斯,無論如何都不能……就像不管樹葉被敲打地如何疼痛,卻永遠無法拒絕從蒼穹倒落的大雨一樣——那是他們賴以生存的養分,一旦被剝奪,就完全喪失了生命存在的根基。而也正是基于這種理由,因為對于養父超乎尋常的仰慕和信任,當面對他曾經如同普通人那樣犯下的錯誤時,才會顯得更加不可容忍。
……是的,錯誤。
早在威斯特回到紐約之前,他就給魔形女去過一通電話。作為诓他去倫敦的罪魁禍首之一,當瑞雯聽完他幾近崩潰的質問後,第一次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雖然魔形女堅稱必須由查爾斯親自告訴他事情的前因後果,但這也并不妨礙威斯特能夠從中隐隐感覺到,無論是她還是埃瑞克,其實他們都只認為這是查爾斯不小心所犯下的一個錯誤,而非對于養子不可挽回的背叛。
那麽,是被欺騙了吧?被易萊哲那樣狡詐惡毒的人所欺騙,輕易交付了信任,才最終落得這種不可收拾的境地。
眉頭不安地皺起,在光暈下被染出一層金黃。快要進入盛夏的陽光中帶着刺目而灼熱的溫度,透過屋檐撒在少年身上,本該溫暖,如今卻只讓他感到沁透肺腑的寒冷。
他當然可以原諒,原諒将自己資料提供給仇敵的養父,原諒執意将他蒙在鼓裏的瑞文和萬磁王……甚至,原諒所有曾經給予過他傷害的人,讓這些傷口随着時光漸漸老去,直到終有一日愈合得了無痕跡,再不提起。
可是,在他原諒了一切之後,這個世界上,又有誰能來原諒他心底積累的怨怼與仇恨,原諒他所親手犯下的罪呢?
威斯特不知道。
或許他還在期望着什麽,又或許什麽也沒有。這世間歲月轉瞬即逝,唯有背負傷痕的人時間靜止。無論過去如何,無論他能否找到自己的未來,他終究還是要作為靜默的‘隐者’活下去,一點一點,将眉梢眼底隐藏的青澀和魯莽,浸染成血液中再也揮之不去的溫柔。
‘吱呀——’
在漫無邊際的寂靜裏,那扇老舊木門被推開的聲音顯得無比清晰,一陣輕到幾乎沒有的腳步聲順着木制地板傳來,停在角落分放藥品的長櫃前。由于失去了視覺之後,其他感官都變得前所未有敏感,威斯特很容易就能夠分辨出,現在那個在外屋客廳中翻翻找找的人,其實并非梅林或蓋烏斯之間的任何一個。
……這可真有點出乎意料啊。
多少有點驚訝地坐起身。少年偏頭仔細探尋了下那個腦電波,然後并指在半空中一劃,他面前的門便立刻被氣流推開,正好露出自己的身形,和外屋那位不速之客四目相對。
“莫德雷德騎士?”
緩緩走下那幾階窄小的樓梯,卻仿佛傲骨嶙峋的君王走下他華美的殿堂。威斯特“直視”着那位擅闖進來的年輕騎士,手指微微蜷在身側,禮貌點了點頭:
“您在這裏做什麽呢?”
“……原來你在家裏,小威。”
被少年空洞灰暗的眼眸盯得一個激靈,雖然知道他并看不到什麽,渾身卻有種已經被人從頭到尾洞悉的不安感。莫德雷德把手中的藥瓶往身後藏了藏,深吸口氣,試圖讓自己的語氣顯得不那麽心虛:“我來找艾莫瑞……梅林有點事,但是他似乎不在。”
“哦?”笑了笑,并不置可否。威斯特輕輕側過臉,聲音依然平靜無波:“那麽,需要我為你做些什麽嗎?”
“不,不必了……我馬上就離開。”
搖了搖頭,有點狼狽地後退兩步。莫德雷德頓了頓,最後抿唇看了沒什麽特別表示的少年一眼,随即轉過身,快步走出了蓋烏斯的小屋。
——确實挺可疑的……
站在原地,直到年輕騎士的腦電波消失在他所能感應的範圍內。威斯特沉默了會兒,想起梅林似乎一直對莫德雷德十分忌憚和敵視,也稍微多留了個心眼,開始發動能力,感受空氣中每一絲氣流反饋的訊息。
——莫德雷德大概覺得他是個瞎子,所以就算他從這裏拿走了什麽他都不會發現?
打了個響指,空氣中躁動不安的氣流就再度平靜下來。少年慢慢走到剛剛年輕騎士停留的位置,指尖摸索到那排擺放整齊、此時卻多了兩個明顯空缺的瓶瓶罐罐,有些玩味地挑起了眉。
……
“所以,你的意思是,莫德雷德偷偷摸摸來這裏拿走了兩瓶傷藥?”
随意晃蕩着雙腿,梅林吊兒郎當坐在桌子上,正把手裏的蘋果削成小塊。聽到威斯特這麽說,法師若有所思擡起頭,看着身邊那人平淡的表情,眼中似乎飛快劃過絲什麽。
“他的行為确實算不上光明正大。”指節微曲,在桌面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感覺到梅林碰了碰自己的手臂,棕發少年很是自然地張開嘴,叼走法師遞到嘴邊的蘋果丁:“不過,你一定要因為這個懷疑他嗎?如果是小莫自己受了什麽傷需要這個呢?”
“今天蓋烏斯路過了訓練場。”
這麽言簡意赅道,言下之意就是如果莫德雷德真的有什麽問題,完全可以事先征求醫師的建議,而非自己随便從這裏拿走些什麽。梅林輕輕哼了聲,把手裏的蘋果轉了個圈,切下另一半果肉,繼續往威斯特嘴裏塞去:
“看來,莫德雷德确實是在背着我們所有人幹些什麽……這件事就交給我好了,小威,我會去找他好好談一談。”
“嗯。”
懶洋洋應了聲。感覺到法師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随即跳下桌子向外走去,威斯特朝他的背影胡亂揮揮手,也沒怎麽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很快就重新枕上自己的手臂,惬意趴在窗臺曬太陽去了。那時,他們誰都不曾想過,這一看似平常的對話,卻宛如命運揭幕的序曲。之後種種,皆有此間而來,無論是亞瑟王注定戰死沙場的結局,還是他和梅林最終無可奈何在時光面前分道揚镳,都早已是寫就在未來的宿命,無法更改,更無法重來。
沒過幾天,威斯特就從法師口中聽到國王抓回了一個刺客女孩兒,莫德雷德想要幫她逃走未遂的消息。
而不久,在一場轟動卡梅洛特的處刑之後,那個最年輕的圓桌騎士如同人間蒸發般從地牢裏消失,從此再沒有人見過他的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