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父親,母親。不要抛下我!”
“不要丢下我,兄長。”
“別走,陸珩。你們不要走……”
嫣嫣仿若沉陷于無盡的深淵之中無法掙脫。可她的父母兄弟皆冷眼看着她的掙紮,視若無睹。不論她如何乞求,不論她如何扯破了嗓子喊他們,他們都不曾回頭。
漆黑的夜幕下,仿佛整個靖遠侯府邸皆被吞噬其中。
河滿掌着微弱地燈光,臉上帶着擔憂,想要上前喚醒沉浸在噩夢中的嫣嫣。可更漏卻上前,她沉默着将河滿拉住,默不做聲地沖着她搖了搖頭。
二人行至外間,河滿緊皺着秀眉,臉上帶着兩分不滿:“姑娘又魇着了。若是此刻不将她喚醒,只怕明日就得頭疼了。”
更漏拿過河滿手中的燭臺,她板平的臉上看不出一絲情緒,微光忽明忽暗映照着她的面容。
河滿定定看着她,等着她言語。可是她卻只是将燭臺上閃爍的火光吹滅。
屋中又是一片漆黑,更漏緘口不言躺在外間守夜的小榻上。河滿氣得想要跺腳卻害怕将裏屋的嫣嫣驚醒,凡事她都得聽更漏的。
“姑娘醒來後,她心中難受你該如何安慰?”更漏聲調平直地問她。
河滿聞言呆愣了片刻,她家姑娘方才夢中呢喃着要侯爺他們不要抛下她。
方才的情狀像極了嫣嫣十歲時,傅遠章帶着傅玉姿回南境那日,她偷偷從祠堂跑出來,遠遠地追着靖遠軍的隊伍,直到出了城門才被傅遠章着人押送回府,被軍棍壓着在祠堂連跪了數十日。
送回六福軒時,已經不省人事,那段時間的嫣嫣,幾乎每晚都如今夜這般求着父母兄弟不要丢下她。
河滿抱着手臂,侯府織錦夾絨的棉衣好似也抵不過此刻的冰冷。外面的風聲呼嘯着,雪未曾停下她看着四周,是可怕的黑,好像是要将人吃了的黑。
“阿姐,明明都是侯爺的女兒,為何侯爺對五姑娘不說是問候一句,便是連個笑臉都沒有?”河滿難過地問,“為什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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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與河滿幼時為靖遠侯所救,被教習武功成了靖遠侯府的武婢,後來又被送到了嫣嫣身邊。
更漏輕聲斥道:“主子的事,又豈是你我能夠在此置喙的?侯爺的任何決定,你我都無法無法違背。我們能做的便是好好照料五姑娘。”
河滿嗫嚅着低下了頭,沒有再說任何反駁的話語。
屋外的風吹在窗間、吹在樹叢上似是呻|吟。寂涼芳香的屋中,嫣嫣眼睫微微顫了顫,她雙手緊了緊身上的錦衾,與夜黑一般純粹的瞳孔中泛起一絲微瀾,隐隐綽綽藏着幾縷瑩瑩的淚光,久壓在心間的難言的苦痛好似在這一瞬間一湧而上。
洛京人人豔羨靖遠侯府的五姑娘生來尊貴,又同權傾北周的鎮北王有這一樁不可能取消的婚事。可誰又看到她生來便不被母親喜歡,父親亦是從來不曾對她假以辭色。人人皆道她刻薄小性毫無教養,可誰又知她雙親雖在世,卻不曾受其半分管教。
嫣嫣身子大好那日,洛京依舊下着大雪。她小小的身子陷在大氅中,懷中抱着一盞白玉碟子,碟中放滿了饴糖,她一邊吃一邊看着屋中更漏一人忙忙碌碌。
她俏生生問:“你與河滿自小長在靖遠軍中,卻被父親送到了我這不讨喜的人身邊,心中便沒有一絲不情願嗎?”
更漏心似漏了半拍,她看向嫣嫣,圓圓的黑瞳仁中滿是好奇,似乎只是尋常的問候。
可她還是朝着嫣嫣跪了下來:“我與河滿的命是靖遠侯府的,侯爺要我們跟在五姑娘身邊便在五姑娘身邊。”
嫣嫣皺了皺秀巧的鼻子:“你怎麽跪下了呀!我不過是随口問一句,你這樣子也難怪旁人說我苛責下人。”
更漏垂着頭跪在地上,一句話也沒有反駁,她只聽嫣嫣輕哼一聲對她道了一句:“起來吧。日後也別動不動就跪下了。我可受不起。”
更漏謝恩後,便默默站到了一旁,大氣不出地暗暗打量着嫣嫣。
嫣嫣捧着那一碟甜膩膩的饴糖,一口一個吃進嘴裏,她似乎一點兒也不覺得膩。
河滿進來看到屋中略顯窒息的氣氛,不由愣了愣,她目光看向更漏,想問問這是怎麽了,更漏不動聲色地搖了搖頭。
嫣嫣好似什麽都沒發生地問道:“方才良姑過來,可是與你說了什麽?”
河滿聞言立即回道:“良姑過來道是,再過兩日,侯爺與二公子便要回府了。福頤苑那位要她過來與姑娘知會一聲。”
傅遠章與傅侃要回來了。嫣嫣心間顫了顫,細細麻麻的刺痛密布着整個心髒,便好似又承受了一番前世死時被傅遠章一箭穿心的痛。
她手中的白玉碟子哐嘡落在了木質的地臺上,碟中的饴糖散落了一地。
若是可以,她這輩子不願再做靖遠侯府的女兒。
河滿吓了一跳,她無措地望向更漏,更漏抿了抿唇,亦是有些吃驚。
她上前扶住了嫣嫣,她滿是擔憂地看着她:“姑娘這是怎麽了?”
更漏蹲下身子,将跌在地上的碟子與饴糖收拾幹淨。
嫣嫣冷眼看着二人,對河滿道:“你着人去備馬車,我今日就要去伽藍寺。”
更漏語調毫無起伏地勸道:“今日大雪,上山的路不好走。姑娘不若待天氣好些再去也不遲。而且如此大雪若被困在山上,錯過了侯爺與二公子回府的日子,只怕侯爺會責怪。”
河滿亦是為難地看着嫣嫣。
嫣嫣神色冷漠地盯着更漏道:“如今我連你二人都使喚不動了。即使如此,你們便在府中等着靖遠侯回來,回靖遠軍中去吧!我這六福軒廟小,容不得二位了。”
二人聞言失了分寸,雙雙跪在嫣嫣面前,連聲道着“不敢”。
望着嫣嫣走出門外的背影,更漏波瀾不興的眼神中出現了幾絲波動。
“五姑娘似乎知曉了,我們聽命于侯爺。”
河滿愣了愣:“我們本便是侯府的婢子,本就是要聽命于侯爺的,姑娘不是一早便知曉的嗎?”
更漏搖了搖頭。
“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
她看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妹妹,沒有再說話。她覺得,嫣嫣或許察覺到了,她二人與她非是一條心。
洛京的伽藍寺便在城西山間僻靜的山上,伽藍寺乃是前朝修建的古剎,如今已有百多年。
靖遠侯府的馬車徐徐行在山間盤旋的道上,朱輪瑰麗的華蓋馬車內燒着銀絲碳。河滿與更漏騎馬跟在馬車旁,二人情緒皆是低迷,河滿更是滿心疑問。
嫣嫣裹着厚厚的狐裘大氅,通身只露出一張團月似的小臉。
原本已然大好有了血色的臉上,此刻卻又是一片蒼白帶着兩分病氣。
前世那場噩夢便如毒咒,死死纏繞着醒來的嫣嫣。在聽到傅遠章要回洛京的消息,她便只想立刻離開侯府。
生父親手取她性命,夫婿承諾為她超度。嫣嫣唇角微微揚起,烏瞳之中寫滿了嘲諷。這便是傅珋嫣荒誕可笑的一生。
她手中緊緊地攥着一枚玉玦,是她病前陸珩着人送來的。他贈她玉珏,便是要與她相決絕。也正是因此,她才大病一場。
嫣嫣皓齒緊咬着下唇,握着玉玦的手指亦是泛白。
重活一世,她寧願不再是靖遠侯府的嫡女,也不願再嫁給聲名赫赫的鎮北王。
紛繁的大雪,白了整條山路。山間呼嘯的風吹得車檐上的燈籠拍打着車身。
其中一匹轅馬不知為何受了驚吓,牽動着旁邊的一匹,飛快地向前沖了去,架馬的小厮使勁拉着缰繩,可卻阻止不了發狂的馬,他只好從一旁跳車保全自己的性命。
嫣嫣在車內被颠得四處撞着馬車的四壁,她護着腦袋,不知外邊是何情狀。有一瞬,她甚至想,若今日死在此處,也免了往後傅遠章親自動手。
“姑娘,快跳車!再往前便是絕路了。”
河滿騎馬追在飛馳颠倒的馬車後邊,她扯着嗓子大聲喊着。
嫣嫣想要打開馬車車門,可衣角卻被什麽東西勾住了,動彈不得。
更漏急得不行,嫣嫣絕不能出事,若是可以她恨不得以命相替,也要保她周全。
眼看着那兩匹馬便要直沖下崖下,蜿蜒盤旋的山路前,忽而出現了一個騎着白馬金鞍,珠玉加冠的少年人。
那白馬如今日的雪一般白,他一襲白色的狐裘大氅,幾乎都要湮沒在浩浩的白雪中。唯有那墨黑的發與熠熠生光的金鞍在這雪中格外明顯,而最是耀眼的卻是他一雙如黑曜石一般的閃爍着星光的眸子。
他抽出腰間佩劍,斬斷了連接着馬匹與車架的繩索,沒了束縛的兩匹馬轉頭走在山路上,漸漸沒了方才的暴躁,反倒歇在了一旁,哼哧哼哧呼氣。
車架卻不斷向前飛快滑動着,那年輕人飛身下馬以一己之力抵住了車架。直到山路邊緣處,才堪堪停下。
更漏河滿二人也終于松了一口氣。
嫣嫣也終于扯開了被勾住的衣角,在那慣性的作用下,飛出了車廂外,猝不及防摔到了那正在活動手臂的年輕人懷中。
謝洵下意識抱住了摔過來的小姑娘,她一身火紅,小小一只,露出的小臉上挂着茫然懵懂。
嫣嫣昂着頭,愣愣看着将她抱住的年輕人。洛京的人都說,恐普天之下再無比陸珩更俊朗的男子。可她看着救了她的人,她由衷覺得,他比陸珩容貌更勝一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