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遙遙的雪越下越大,似是春時紛繁漫天的柳絮一般。
嫣嫣站在佛塔下,佛塔高聳,四周被皓雪覆蓋,除了白色便再找不出一絲雜色。
遠遠望去,她一襲熾熱的紅裙卻只像是小小的火苗,在雪中、在佛塔下,顯得她愈發渺小。
在拜謝過障月的救命之恩後,河滿本是勸着嫣嫣可以借此機會在佛前拜一拜。但是嫣嫣不信神佛,心中不誠,便是拜了也無用。
她面無表情地看着。她曾想前世死了便死了,便當還了靖遠侯府這些年花在她身上的金銀,從此以後也不必被困在洛京不得自由。只是,嫣嫣沒有想到,她再次睜開眼,便回到了十三歲時。
障月緩步走到嫣嫣身邊,他深邃的眼眸望着她:“此刻雪下得太大,五姑娘若是要下山,只怕路上不安全,不若先在寺中廂房休息片刻吧!”
嫣嫣卻問:“我曾聽聞,伽藍寺塔中藏着佛骨舍利,傳聞,佛骨舍利可破碎虛空,通過往将來。”
障月道:“不過是傳言罷了。”
“是嗎?”嫣嫣轉身看向障月,“那大師覺得,這世上當真有人能帶着上輩子的記憶再活一世嗎?”
障月身形一僵,瞳孔震顫。
嫣嫣噗嗤笑了出來,便像是尋常未及笄的小姑娘,嬌聲嬌氣道:“我看那些話本子上都是那麽寫的。”
障月微微垂眸:“五姑娘說笑了。”
嫣嫣輕哼一聲,态濃意遠睨了他一眼。她從前不喜歡出家人,是因着喜歡陸珩,不願神佛将他奪走。可而今嫣嫣不喜出家人,卻是因為當日袈裟加身的陸珩。
而眼前障月的模樣,便讓她仿佛看到了那日城牆下說要為她死後超度祈求的陸珩。
嫣嫣偏過頭,雪與陽光相襯,她只覺眼角一陣刺痛,下意識閉上了眼睛。
障月時時注意着她的勢态,見她眉宇微皺,眼角不住地往下流着清淚:“五姑娘這是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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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怖駭人的面具下神色憂憂,他不會再任由她在他眼前受一絲傷害。
“眼睛……”嫣嫣睜眼,伴着四處照射的陽光,只覺得無比刺眼,無比疼痛,“看不清了。”
她聲音微微顫了顫,帶着惶恐。四周一片都是霧蒙蒙的白。一襲白色的袈裟,在她眼中與周遭的雪相融,障月便在她身邊,可嫣嫣卻連她的身影都看不清。
障月擡手覆在了嫣嫣眼上,他一手扶着她,在她耳邊溫聲道:“閉上眼睛,貧僧先扶姑娘回去。”
在他碰上嫣嫣的手臂時,嫣嫣心中不禁慌了慌,止不住地想要避開他的手。
障月似是感受到了嫣嫣的抗拒,目光不覺黯淡了幾分。
禪房中,障月扶着嫣嫣坐了下來。
嫣嫣顫顫問道:“我的眼睛怎麽了?”
障月看着嫣嫣失神的眸子,輕聲解釋道:“外邊雖下着雪,可天上日頭亦盛。五姑娘在雪中站了許久,是被雪中的陽光傷了眼睛。”
嫣嫣一怔。她當真是倒黴極了,在雪中待着,還會傷了眼睛。
“五姑娘不要害怕。只要将養幾日,姑娘的眼睛便又能看得清了。”障月柔聲安慰道,“貧僧去為姑娘取些能緩解眼睛刺痛的藥膏來,姑娘且等一等。”
嫣嫣模模糊糊看着障月起身推開門走了出去,聽到外間障月遇上了更漏與河滿,兩個丫鬟着急忙慌地又推開門跑進了屋中。
“這可如何是好?”河滿着急地在屋中打轉,“姑娘這幅樣子回府,侯爺見到了怕是又要責罰了。”
更漏道:“如今雪勢大,能否下山尚且是個未知數。姑娘只怕是要錯過侯爺回府的日子了。”
嫣嫣閉着眼睛,聞言想笑卻又有些笑不出來。
障月敲了敲門走進屋中,将更漏二人支使了出去,他一身佛性、不占因果,便是更漏也信他幾分。
他黑白分明的眼眸看向嫣嫣時帶着幾分疼惜。
芳香清涼的藥膏抹在嫣嫣的眼上,她只聽障月問道:“五姑娘眼睛受傷,可身邊婢子卻無一人關心姑娘的傷勢。可見這二人并非全心全意向着姑娘。”
嫣嫣沒有否認障月的話,而是悠悠道:“障月大師是出家人,可這話卻不像是出家人說得出的。”
“貧僧說過,貧僧與姑娘有緣。自是不忍心姑娘身邊,有心懷叵測的婢子。”障月道,“這樣的婢子,姑娘還是早早換了吧!”
他雙眼輕眯,眼底深處深邃的幽黑中隐隐露出殺性。
嫣嫣似是聽到了什麽好笑之事:“我與障月大師也不過今日才見,障月大師竟對我這般推心置腹,倒當真叫我吃驚。只是,這些話便是我父母都不曾說過,大師日後還是別說了。”
她身邊的人,從貼身婢子到院中一應仆婢,又有哪一個是她親自挑中的。
障月看着她忽而落寞隐忍的神色,低下了頭。
河滿端着一盆熱水從外間進來。
“現下我眼睛也瞧不清了。多有不便就不招待障月大師了。大師請回吧!”嫣嫣話中帶刺地攆着人。
河滿擔憂地看了看障月,面具隐藏了他的神色,好在感覺他不曾不滿。
障月行了一佛禮:“貧僧便不打擾姑娘了。”
他起身偏偏離開,河滿屈膝行了一禮。
河滿放下熱水,打濕了松巾,細致地為嫣嫣擦了擦手。
她一邊清洗着松巾一邊對嫣嫣道:“姑娘因着介意鎮北王與佛有緣的批命,便不喜出家人。可障月大師畢竟是姑娘的救命恩人,于姑娘有恩。姑娘又何必将這氣撒在他身上?”
陸珩尚在老鎮北王妃腹中時,便被伽藍寺住持一見大師批命有天生佛性,注定是佛門中人。
嫣嫣輕呵道:“他既然與佛有緣,即是如此,他便該早早出家去,莫要來牽累我。”
少時的嫣嫣喜歡陸珩,總以為沒有了陸珩,她往後便快活不了。可是,他若當真在她未嫁給他前,便出家了,她也就不要他了。嫣嫣不是非陸珩不可。
“姑娘,這話可不興說。”河滿勸道,“鎮北王若當真出家了,恐有礙姑娘的名聲。這洛京之中,指不定傳出什麽話來呢!”
陸珩這些年來本就對這樁婚約有些不滿,陸珩屬意的王妃是明辨是非,能在戰場上伴他左右,為他分憂解難之人,絕不是靖遠侯府那刻薄小性的五姑娘。
若是陸珩當真出家了,旁人指不定覺得。鎮北王便是出家也不願娶靖遠侯府五姑娘。那嫣嫣的名聲便也完了。
嫣嫣不以為意:“什麽名聲、什麽流言,我才不在乎。”
她真真切切死過一次,實實在在地承受過利箭穿心、肉身墜地的疼痛,更切切實實感受過為生父夫婿背棄的麻木。她又怎麽還會去在意那些虛無缥缈的名聲與子虛烏有的流言。
嫣嫣道:“他若是注定要出家,在與我成婚前出家,總比這之後再出家要好。”
更漏從外間進來道:“如今大周北境安定全倚仗着鎮北王,若是鎮北王出家,大周社稷恐有動搖。先帝對鎮北王又有養育之恩,聖上與他亦是情同手足。鎮北王絕不會做出損害大周社稷之事。”
她語氣清冷理智,眼神堅定可卻又透露出一絲嫌厭。
嫣嫣目光沒有焦距,她聞言輕笑着。
十三年前,老鎮北王戰死于鄧縣,老王妃殉情而亡,只留下七歲的陸珩孤苦無依。先帝心中不忍将其接近宮中悉心教導,待之如親子,允其十五歲時承襲鎮北王爵位,統領鎮北軍,如今已有五年。
這五年間,陸珩在北境殺伐不斷,沾染因果,洛京再無人覺得他注定出家。
嫣嫣曾也那般以為。
障月手中拿着嫣嫣這幾日要塗抹的藥膏。他攥緊了瓶身,面具之下,他神色晦澀不明。
夜深人靜,嫣嫣不願更漏二人在身邊伺候,便将人打發了。
她摸索到窗邊,輕輕推了推小窗,倚坐在窗邊樸素的椅子上。
她穿得單薄,外邊凄厲的狂風裹挾着雪花,一時間湧進屋中。
嫣嫣望着窗外,眼睛迷迷糊糊仿佛看到窗前有一道影子,她吓得往後退了退,纖瘦的背抵在冰冷的椅背上。
她問:“是誰在那兒鬼鬼祟祟的?”
“是貧僧。”障月站在窗外不遠的空地上,他手中拿着一個白玉瓶,“五姑娘勿須驚慌。”
嫣嫣聽到熟悉的聲音,不禁有些生氣:“障月大師大晚上不睡覺,跑到我房前作甚。你既然是伽藍寺的高僧,便該禮數周全些。幾次三番,這般逾矩,哪裏有什麽高僧的樣子!”
障月見她鮮活的模樣,不禁勾了勾嘴角:“是貧僧思慮不周了。還望五姑娘勿怪。”
嫣嫣沒想到他竟是這般好脾氣,她便也不好多說。
“貧僧怕這幾日五姑娘眼睛疼,便又去調配了些藥膏。今晚過來便是想将藥膏給姑娘。”障月上前幾步,走到窗前,将手中的藥瓶送到了嫣嫣手中。
嫣嫣低頭握着白玉藥瓶,嗫嚅了半晌道了一句:“謝謝。”
障月笑了笑,他靜靜站在窗前,看着屋內雙目無法視物的小姑娘,輕聲說出口:“不是他。”
陸珩無佛性,自與佛無緣。他想告訴她,陸珩不會出家。可卻又不知該如何說。
嫣嫣疑惑道:“什麽不是他?”那聲音很輕很輕,若不是此時她眼睛看不見、耳朵特別敏銳,她或許真當自己聽錯了。
“沒什麽。”障月道,“貧僧想告訴五姑娘,五姑娘與鎮北王是天作之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