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障月回到禪房,謝洵一身靛藍窄袖窄身绫緞袍,那象牙白的銀絲暗紋大氅被放在一旁。

他起興望着障月:“未曾想到,障月大師谪仙一般的人,竟也會這般貼心地深夜給有婚約的小姑娘送藥。”

障月阖上門,轉身警告地看着謝洵:“她不是你能動的人!”

“哦?本王不知,障月大師何時與靖遠侯府的五姑娘有什麽深刻的關系。不過是感慨一句,大師竟然還警告起本王來了。”謝洵就桀骜的眼神中透露出危險,劍眉鳳眼、玉質金相的少年郎嘴角微揚睨了一眼障月,“障月大師這般在意那靖遠侯府的五姑娘,本王對她倒是愈發好奇了。”

“江夏郡王。你我之間,即是合作,你便少試探我的底線。”障月冷聲道,“你想要知道什麽,我自會告訴你。你在洛京的身份,我亦會幫你安排好。只一點,你少打她主意。”

他望向他的目光中帶着防備,南齊宗室江夏郡王,其人深不可測為南齊祯明帝所忌憚。他受命潛伏北周,也是情理之中。

謝洵探究地看向他:“早前未聽聞大師與五姑娘認識,這五姑娘究竟有何能耐,今日大師不過與她初相見便這般維護她?”

“此事與郡王無關,還請郡王莫要再做糾纏。”障月瞥開眼,冷厲道,“待雪停後,郡王便下山去吧。此後諸事,我會着人與郡王互通有無。”

謝洵起身撈起一旁的大氅,看着障月:“本王當真好奇,障月大師這張阿修羅面具之下,究竟什麽樣的一張臉。”

障月道:“與郡王無關。”

謝洵聞言笑了笑,他身子挺拔,修長的腿勁骨豐肌,大步走出門去,不曾再理會屋中的障月。

門外,他的侍衛雲思央接過謝洵手中的大氅,不曾多看障月一眼,便跟着謝洵回到了寺中為他們準備的禪房。

謝洵二人路過嫣嫣的禪房,他看到原本被障月阖上的窗又被推開了,那個視物有礙的小姑娘便坐在窗前,托着腮昂着頭吹着風,面無表情。

思央見狀不免有些好奇:“夜間這般寒冷,這姑娘怎麽穿得這般單薄坐在窗前,也不怕受凍着涼病了?”

謝洵定定看了看嫣嫣,他抿着唇只是輕輕搖了搖頭,沒有說話。這位五姑娘,只怕就盼望着凍病了。

嫣嫣坐在窗前,感受着外邊刺骨的寒風,感受着燭臺上的蠟燭一點一點變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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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的種種如一幅幅畫卷般在她腦海中展開,她找尋着,究竟是為什麽,她會落到那樣的地步。

許是因在這寺中而靈臺清明,又或是因為眼盲心明。她想到了許多。

傅遠章本便是南齊武将,傅家亦是南齊的世家。他再次背叛北周回南齊,也是情理之中。

嫣嫣生在北周,養在洛京,她想不明白,傅遠章在北周封侯拜爵,已經待了十五年了,若是背叛北周,那當日又為何要背叛南齊?

“若非是他從未真心歸降北周?”嫣嫣無神的眸子張了張,她輕聲呢喃着。

“若是如此,那我與陸珩的婚事又算什麽?他安撫周朝皇室的工具?我又算什麽?一枚随時可以被抛棄的棋子?”

她神色凄婉迷茫,細碎的聲音便像是一陣微不可查的輕風,散在這寒冷的夜中。

“那陸珩呢?”嫣嫣自語着。

當日她身為鎮北王妃留在洛京,只要陸珩依舊是北周的戰神,那即便是傅遠章歸降南齊,她也不會喪命。

可是陸珩卻在那時候出家了。

蕭索的風卷起她鬓角的幾縷碎發,嫣嫣明淨的眸中蒙上了一層哀楚的光芒。

她始終想不明白,陸珩為何會率鎮北軍降齊。他若是為了一直難以忘懷的傅玉姿,那他為何出家?

更何況,他素來含仁懷義,先帝的養育之恩、與宣正帝的兄弟之情,他都不可能抛下。可偏偏便是這樣一位重情重義的鎮北王,背叛了北周。

嫣嫣輕嘆聲幽幽:“究竟是為什麽啊?”

她心中又千般疑惑。恍惚間,她記起了那日城外,一身僧袍神色坦然的陸珩所說的話。

“殺父……辱母……”嫣嫣低眸,“若是如此,便也說得通了。”

嫣嫣揚着下巴,昂着腦袋,眼眶通紅。

傅遠章歸齊或為忠義,陸珩降齊或為孝義。他們似乎都有理由,而她作為他們迷惑北周皇室的那個幌子,卻也要被迫大義地承受着他們所作所為帶來的孽力。

難道,她便只配是他們互相牽制、可以随時丢棄的一枚棋子?一枚注定要為他們的大義而死的棋子。

嫣嫣似是意識到什麽,生澀的唇張了張:“難道,我便不配活着嗎?”

白日裏驚馬時受到撞擊的後背手臂很疼很疼,雪中受損傷的眼眸亦是一陣陣地刺疼,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她面上毫無表情,便像是一具麻木的人偶。

她枯坐在窗前,面色潮紅,意識亦是漸漸離她遠去。

她真想一病病到傅遠章回南境那一日。

謝洵所住的禪房與嫣嫣所住的禪房隔了一個院子。

燭火下,他翻看着密報中關于靖遠侯府之事。

“公子,按照密報靖遠侯兩日後便能抵達洛京。你說這靖遠侯府的五姑娘不好好在家等着迎接她爹回府,跑到山上來吹什麽冷風啊!”思央想不通,“且不說如今大雪封山,她夜裏吹了那麽久冷風,定然是要凍病了的。那不就趕不及回去迎接她爹了嗎?”

謝洵聞言怔了怔,他看着密報上關于嫣嫣只言片語的記錄,靖遠侯府嫡女傅珋嫣,自幼許婚鎮北侯陸珩,才疏德薄,輕薄五行,陸珩欲與之退親。

謝洵呓語道:“她或許并不想見到傅遠章。”

在失控的馬車中被碰撞得那麽狠,卻還要一聲不吭執意上山。夜裏,明知受涼易生病,卻還是故意穿得那般單薄在窗口吹冷風。

謝洵一時間不說她傻還是說她狠。眼睛視物不清,身上還帶了傷,顧及明日還得凍病了。真不知她為何寧願讓自己傷了病了,也不願見傅遠章。

思央聞言愣了愣,傅遠章是她一年沒見的父親,那五姑娘難道都不思念親人的嗎?

“樞密院的這份靖遠侯府的密報,實在簡陋。”謝洵譏诮道,眼裏皆是對南齊樞密院的鄙夷不屑。

南齊的樞密院,專門養細作的地方,四方密報彙聚其間。

思央道:“那屬下這幾日去把靖遠侯府之事查清楚了。”

謝洵笑了笑道:“傅遠章那只老狐貍,靖遠侯府的事可不好查,也不可貿然查。你先摸一摸情況。”

思央嘿嘿笑着摸了摸頭。

謝洵回眸看了看手上這份所謂的密報,棄如敝履般将之往桌案上一丢,目色亦是沉了下來。

思央方要回自個兒屋去,便聽到隔了一重院子的兵荒馬亂的聲音傳來,思央的神色不由戒備起來,他回身看向謝洵,手已經握住了腰間的兵刃。

“無妨。應當是那位五姑娘。”

謝洵沉似清潭的眼眸之中夾雜着幾分不可言說的無奈與不為人所知的憐惜。

不過是個連及笄都沒過的小姑娘,冷風夾雪吹了這麽久,先前被傷得不輕,換做別家姑娘,只怕此刻定然哭着喊疼了。她難道就不怕疼嗎?

河滿發現嫣嫣屋子開着窗時,嫣嫣已經倚在木椅上不省人事了。

更漏平靜地闡述着一個事實:“本來還想着待明日天好一些,便帶着姑娘回府。可姑娘這一病,是徹底誤了迎接侯爺回府的日子。”

嫣嫣緊閉着眸子,渾身發燙,她緊緊咬着牙關便是昏迷中也不斷打着哆嗦。

“阿姐!”河滿悶聲道,“姑娘都病成這樣了,阿姐為何還要去在意我們能不能趕上迎接侯爺回府的日子。當務之急,難道不是想辦法給姑娘治病嗎?”

更漏攢眉蹙額看向給嫣嫣掖被角的河滿,她嘆着氣沒有多說什麽:“我去請障月大師。”

如今大雪封山,一時間也找不到大夫。而這山上寺中,她們熟悉的出家人中,唯有障月精通醫術。

障月從匆匆趕來,臉上依舊是那副阿修羅面具,黑夜之中險些吓飛了更漏的魂魄。

河滿擔憂地解釋着:“我醒來時發現姑娘睡在窗前,而那扇小窗卻忘關了。姑娘這才吹了風,受了寒,起了高熱。”

障月愣愣看着河滿指的那扇窗,他離開時,怕她受寒,明明已經為她從外間關好了。怎麽會又開了呢?

那副面具罩住了他臉上的一切情緒。她是故意打開,故意想要受寒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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