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別不要我。”
孱弱可憐,便像是野外被抛下的受傷的小獸,只能蜷縮嗚咽着,似哭非哭。
嫣嫣燒得神志不清,她唇口一翕一張,聲音哽咽地喃喃着。
更漏與河滿已是習以為常,障月将煮好退熱的湯藥交給兩個丫鬟,他深深地看着夢中驚恐、虛汗淋漓的嫣嫣。
阿修羅面具之下痛苦的神色昭然若揭。
嫣嫣閉着眼眸,愁眉緊皺,她仿若回到了靖遠侯府,一花一草,一磚一瓦,她都熟悉無比,她拔腿想要逃離。
可是雙足便像是生了根一般,将她牢牢釘在了檐廊的青磚上。
髫齡的小女孩穿着素絨對襟小襖,手中抱着一只虎頭布偶。
嫣嫣看着她跑過檐廊,那是四歲的她,自出生後便不曾見過自己的母親。
奶娘總是告訴四歲的嫣嫣,她也是有母親的,母親便在府中,便在月明苑中,等嫣嫣再長大些,便能去月明苑見母親了。
可是嫣嫣看到的是每日庶姐撲進呂儀貞懷中親切地喊“阿娘”,或是高興或是難過,或是歡笑或是流淚,傅玉姿的身邊都有她的阿娘。
她也想要自己的阿娘,她也想像傅玉姿一樣撲進阿娘懷中,想要阿娘抱一抱。
那日,年幼的嫣嫣趁着午間小憩,身邊無人,便抱着奶娘給她做的虎頭布偶,跑了出去。
“別去。”她張嘴制止着。不要去。嫣嫣在心中一遍遍的祈求者,淚水像是深海的珍珠,一滴滴落在地上破碎。可是不論她喊得有多大聲,那孩子都聽不到。
四歲的嫣嫣暗中記下了六福軒到月明苑的路,那路很長,跨越了大半個侯府。嫣嫣的六福軒在府上最偏的地方,雖然偏但卻是府上最好的院子。她便像是個外人,與府中其他人的院子都不在一處。
她趴在門外,卻又不敢進去,屋子的門隙着一條窄窄的縫。嫣嫣第一次見道母親便是在這門縫中,她的母親與她想象中一般好看,比傅玉姿的母親還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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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裏淩馥與貼身婢女桃娘并不知曉嫣嫣就在門外。
她們交談着。
桃娘憂心忡忡:“将軍這般寵愛呂儀貞,雖說是為了做戲給周人看,可若他假戲真做的話,夫人可如何保證将軍還會一心向着我大齊?”
淩馥冷冷地笑了笑:“你小看将軍對陛下的忠心了。呂氏不過是枚棋子,她沒有多大野心,倒是真心對将軍。如若将軍能騙她一輩子,便是她的幸運了。”
她們說着嫣嫣聽不懂的話,四歲的幼童只想要母親抱一抱她,根本無意理會她們口中晦澀的語句。
嫣嫣在門縫中看着門內淩馥清冷如寒梅的樣子。
她不曾注意身後的丫鬟。那丫鬟只當她是府中下人的孩子,死死拽着她的胳膊,一副問責的模樣:“你是哪來的小丫頭,在這兒偷聽!”
嘎吱一聲,門被桃娘打開了。
“我沒有!”嫣嫣慌張去看屋內。
淩馥面無表情的看着嫣嫣,眼波流轉着刺骨的冷漠。她安慰自己,那是因為母親不知道是她,才會這般看她。
她不敢像傅玉姿喚呂儀貞那般,她膽怯而卑微地鼓着勇氣叫了一聲:“母親。”
桃娘認得出她,她竟皺着眉,将兢兢戰戰的丫鬟打發了下去,不曾理會嫣嫣,轉身進屋去禀告。
嫣嫣踟躇着要不要跟着一起進去,可是她擡眼便看見,淩馥看着她,便像在看一團朽木塵芥。
她擡着小腿,看到這個眼神,被吓得坐倒在地。
淩馥望向她的眼神便愈發不喜了,她起身翩然走到她面前,她自上而下睥睨着嫣嫣,眼中沒有一絲對女兒的溫情,亦沒有将她扶起來的打算。
她像是審犯人一樣問道:“方才聽到了什麽?”
嫣嫣坐在地上不敢起來,她搖了搖小腦袋,強忍着嗚咽道:“女兒什麽都沒有聽到。”
淩馥上下打量了一番,似是對她沒了興致,只道:“你最好是什麽都沒聽見。”
嫣嫣不明白為什麽傅玉姿的阿娘對她那麽好,可她的母親卻好像一點兒也不喜歡她。她咬着牙抱着布偶,自己從地上爬了起來。
鼓足了勇氣上前,她昂着小腦袋,稚嫩的聲音中帶着輕顫猶疑地拉住了淩馥的裙擺。
她帶着孺慕與期待:“母親,我以後還能再來看你嗎?”她甚至沒有開口要母親抱一抱她。
淩馥似是唯恐沾上髒東西,驟然将裙擺抽離了嫣嫣的小手,柔軟的衣裙綢緞依舊在剎那間磨紅了嫣嫣的手掌心。
她被帶着再一次摔倒在地,桃娘看着她,眼中下意識帶了一點不忍,然稍縱即逝,一瞬便又轉化為了厭惡。
淩馥張嘴說着比九天寒冰更刺骨的話:“好好待在六福軒中,不要給府中添麻煩。”
她彷徨失措地被桃娘拽着推出了月明苑的大門,懷中緊緊抱着那只已經髒了的虎頭布偶。她以為,是因為她不小心聽到淩馥和桃娘說話,淩馥才不喜歡她。
“嫣嫣錯了,嫣嫣不該偷聽,以後不會了。”
“母親,阿娘,別不要嫣嫣。”
她在門外哭喊着,可是那扇大門始終緊閉着,任她如何拍門,都不曾為她打開。
嫣嫣最後是被奶娘抱回去的。因為此事,奶娘還被責罰了。可是奶娘卻沒有對她有一絲怨言,反倒更加愛護她,将她當成了親生女兒一般,哄她入睡,給她啓蒙,為她重新做了虎頭布偶。
嫣嫣也似乎忘記了此事,只記得呂儀貞的名字,執拗地以為,是因為呂儀貞的存在才叫母親不願見她,亦是在那之後,嫣嫣愈發憎惡福頤苑。
河滿坐在床榻邊的腳踏上,上半身倚在床沿,她雙臂支在床沿上,閉着眼睛,守着昏睡中的嫣嫣。
“奶娘……”嫣嫣呢喃着。
小聲的呢喃讓本就緊繃着神經的河滿跳醒,她輕聲喚道:“姑娘可是醒了?”
然而,床榻上躺着的嫣嫣卻對此無知無覺,她似是沉浸在噩夢之中,她掙紮着,低啜着,無法擺脫。
“奶娘帶我一起走。”嫣嫣哭着喊着,雙眸卻依舊緊閉着。
河滿聽清了嫣嫣有些含糊的話語,她心驚不已,看向嫣嫣的神色也愈發不忍。
嫣嫣的奶娘,六年前便被趕出了靖遠侯府。她不會回來了,她也不能帶嫣嫣一起走。
河滿似是有些心虛,她不敢看嫣嫣,只是從帕洗了帕子,一遍遍小心翼翼給她擦拭汗水。
更漏端着熱水過來替換,她看着魇住的嫣嫣,聽清楚嫣嫣口中的呢喃,她下意識撇開了眼。
河滿眼眶紅紅的,看着嫣嫣漸漸安靜了下來,她拉着更漏走到了外間。
“阿姐。”她聲音喑啞,“奶娘離開前,賭咒要我們好好照顧姑娘,不然她說她做鬼也不會放過我們。可是我們好像沒有照顧好姑娘。奶娘走後,姑娘病了好多次,受了好多委屈。奶娘會不會怪我們。”
更漏神色微微扭曲,愧疚中帶着糾結,糾結中又夾雜着隐隐的厭煩:“當日是我對不起奶娘。奶娘要怪也是怪我,與你無關。”
河滿低着頭,歉意與害怕裹滿了她的內心。
謝洵翻看着書卷,隔壁這般折騰,動靜大得他入睡不得。
思央端着一碗素面走進屋中,他将素面放在了桌案上後,便向謝洵感慨道:“那位靖遠侯府的五姑娘瞧着也是可憐。病成這樣,身邊伺候的兩個婢子照料得還沒障月大師悉心。”
她借了寺中的香積廚,給謝洵下了一碗素面。端着面回來時,路過嫣嫣的禪房,無意中聽到了兩個丫鬟的對話便記下了。
謝洵聞言,眸色微動,他轉過頭:“思央,你覺得那五姑娘身邊的兩個婢子,當真只是五姑娘的人?”
思央愣了愣:“公子是說,那兩個婢子是有人插在五姑娘身邊的人?”
謝洵純黑粼粼如琉璃的眼眸愈發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