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整個靖遠侯府一片熱鬧,傅遠章一家在荩言廳中吃着團圓飯,聚在一起守歲。
嫣嫣被被禁足在自己院中,門裏門外都安排了人看着。
那日她與桃娘說的話傳到傅遠章耳中後,他便沒有提過她解禁的時間。
不論是傅遠章還是淩馥,似乎都察覺到,嫣嫣較之從前有了大變化,她依舊是腦後反骨,可從前她心心念念父親的關注與母親的疼愛,而如今她似乎對此無所求了。這于整個靖遠侯府而言,并非好事。
六福軒中,河滿怕她心中難受,便小心問道:“姑娘,可要我讀話本子給你聽?”
嫣嫣随手翻着才子佳人的話本,這些皆是往日更漏搜羅來的,她看了兩眼便扔到了一旁。今日更漏不在府中,嫣嫣不知她去做什麽了,也不曾多問。
“整日裏看這些情情愛愛的,自然是短見薄識、輕薄無知。”她輕哼一聲,“替我将那卷《守城實錄》取來。”
河滿心陡然猛跳,這些年哪怕她與更漏想方設法一點一點引着嫣嫣将多數心思放在了後宅與呂儀貞的争鋒上,放在與陸珩的那樁婚約上,可嫣嫣總是不自主便将心思放在了軍務上。
即便嫣嫣十歲那年,被傅遠章傷透了心,可她依舊喜歡行軍之事。六福軒中少得可憐的兵書皆已經被來回翻了不知道多少遍,而嫣嫣騎馬射箭的本領也都是在城郊莊子的馬場上自學而成。
嫣嫣看了一眼愣愣不動的河滿,皺了皺眉,起身自己從書架上取了下來。
這靖遠侯府中,誰都不想她太有腦子,但誰也都厭惡她沒有腦子。
“更漏不在,你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嫣嫣一邊小心翻着半舊的書簡,一邊輕淡道,“我這兒也不必留人,你下去吧。”
河滿回過神忙不疊跪下:“是奴一時想得入神了,請姑娘責罰!”
“行了。”嫣嫣有些不耐,“我不過說了一句,你們倒是跪得幹脆。動辄便請我恕罪,請我責罰的,也難怪外邊總道我苛責下人。”
河滿低着頭道:“奴不是這個意思,便讓奴陪着姑娘吧!”
“我便在這屋內,也跑不了。你們在擔心什麽?”嫣嫣輕嘲問道,“我想自己待會兒,你讓底下的人離這屋子遠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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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滿心中有些失落,在嫣嫣眼中她與更漏便是一起的,嫣嫣不相信她亦是自然。但她在嫣嫣身邊這麽多年,心中亦是明白,嫣嫣最是心軟,總有一日,她會相信她是真心想要陪她的。
她乜斜看着河滿沉默着離開了屋中,不一會,屋外守着的人也離屋子遠了許多。’
嫣嫣獨守着這一時的靜谧安寧,她在坐席上尋了個舒服的位置,屋中炭火燒着,她在燈燭下,看着幾乎都可以背出來的兵書。
《守城實錄》中皆是老鎮北王駐守鄧縣時對南齊大将桓潮生所用的排兵之法。而嫣嫣手上這一卷乃是陸珩親自抄錄老鎮北王的手劄而來,在她十歲生辰時陸珩着人送來此書。
後來她每每看着這書簡,便會想,或許陸珩曾經也是甘願在她及笄之後娶她的,只是後來的傅珋嫣,刻薄小性半點沒有十歲時說要做女将軍的盛氣昂揚。
哪怕是重讀,她依舊認真地看着書卷中的記載,在心中一會兒扮演南齊圍攻的大軍,一會兒扮演北周守城的兵将。
“你喜歡看兵書啊?”謝洵有些驚訝的聲音在她周身響起。
嫣嫣被吓得險些叫出聲來。
“別叫。待會兒把人招來了。”他覆手捂住了嫣嫣的嘴。
嫣嫣瞪大了眼睛,滿是茫然地看着突然出現的謝洵。
“我松開了你不準叫,要不然你便吃不到盤仙樓的佳肴。”謝洵冁然一笑,松開了捂着嫣嫣嘴巴的手。
嫣嫣凝眉看着将油紙一一擺到桌案上的謝洵:“我不是說過,你往後只當不認識我?這話的意思,便是你莫要來找我了。”
“是呀!你是說了,但我答應了嗎?”謝洵笑盈盈看着嫣嫣,反客為主道,“坐吧!今日除夕,盤仙樓可是不開張的,還是我花了好大的價錢,那廚子才願意做這幾道菜。”
他又取下腰間的荷包,放到了桌上:“還有小合園新出的果脯,也不知你愛不愛吃。”
謝洵有些期待的看向嫣嫣,不怎的嫣嫣便想起莊子上的莊戶撿來的那只松獅,見誰都愛答不理,偏偏便愛親近嫣嫣,只要她去莊子裏,便能在門口見到滿眼期待的白松獅。
嫣嫣不自然地掩飾着咳嗽了兩聲,在謝洵的注視下,她擡手撚起一枚果脯,嘗了嘗味道,酸酸甜甜,确實好吃。她想起那日宮宴前傅侃也曾為傅玉姿專門去小合園買過果脯。
“怎麽樣?不錯吧!”謝洵見她眉眼舒展的模樣,不禁有些自得,這可是他拿出來的方子。
嫣嫣神色雖沒有什麽表示,可卻還是十分誠實地連吃了好幾枚。
如同上回在傅氏祠堂一般,謝洵将燒雞腿扯下,剔去了上邊的雞皮,遞到了嫣嫣面前。
嫣嫣張口吃着,笑逐顏開,好似所有的煩心事兒都散在了這些吃食中被吃掉了。
咻——
百餘架煙花在洛京的空中綻放,那是宣正帝令司耀局在洛京各處燃放的。
嫣嫣看着透過窗紙忽明忽暗的煙火,聽着外間的喧嚷,她大概也能想到,傅遠章他們一家該是多麽和睦地站在院中看漫天煙花。
謝洵膽大,開了屋子西側的小窗,好在外間便是一片竹子,尋常不會有人經過,而從此處,亦是能看到煙花之景。他拉着嫣嫣坐在小窗下的坐席上。
嫣嫣怕被人發現,壓着聲音問道:“你這是做什麽?”
謝洵笑着:“看煙花呀!”
他擡手推着嫣嫣的腦袋看向外邊的天空,漆黑的夜幕中,絢麗光彩的煙花一朵朵綻放着。
嫣嫣望着遠遠的天空,心神逐漸被煙花的絢爛所牽動。
謝洵看着屋中的漏壺,催促着嫣嫣:“新的一年了,便又長大了一歲,快許個願吧!”
嫣嫣愣了愣,她雙手撐在窗臺上,下巴便擱在手背上,如此渺茫無望的前途,她能許什麽願呢?
“若是許了,便能實現嗎?”她不禁問。
謝洵卻道:“想這麽多作甚?許一個便是,說不準便實現了呢!”
嫣嫣看着天上,煙火散去後,明亮的星子,她輕聲喃喃道:“若是可以實現,便求上天保佑奶娘平平安安,健康喜樂。”
謝洵不禁側目望向滿臉虔誠的嫣嫣,他曾在伽藍寺見到她,她不曾拜過神佛,卻在此刻這本誠心地祈求着,想來那位奶娘不像她身邊那兩個婢子一般,奶娘對她應當是極好的。
可是,他只在嫣嫣身邊見到過那兩個丫鬟,未曾見到那位奶娘。
他不禁問:“奶娘?怎不見她在你身邊伺候?”
“七年前,奶娘因為護着我,冒犯了傅玉姿,便被趕出了侯府。”嫣嫣眸色不禁黯淡了下來,“她是這府上唯一真心待我的人,她是從戰亂之地逃難而來,只是丈夫為護她而死,她本也有個女兒,與我差不多歲數,只是那個孩子逃難路上沒熬過去,早早夭折了。府中管事看她可憐,将她收留在府中,成了我的奶娘。”
奶娘是被趕出府去的,嫣嫣平日裏想她了也只能在心中想一想。
謝洵安靜地聽着嫣嫣說着,父母在世,又有兄弟姊妹,可偏偏在親人身邊的嫣嫣,卻道只有奶娘真心待她。他心下愈發不忍。
瞧傅玉姿的模樣便知道,傅遠章不是不會當父親的人。謝洵不明白,為何傅遠章對嫣嫣會如此不待見?
“我時常想,若我是奶娘的女兒該有多好,她定然不會折辱我。她會像尋常人家的阿娘一般,在我做好事時誇贊我、鼓舞我,在我做錯事時責罰我、與我講道理。”嫣嫣輕聲道,“她會陪我長大,替我相看人家,哪怕我成婚以後,她定然也難完全放心。”
她軟糯的聲音中帶着期許。
“她會是全天下最好的阿娘。”嫣嫣幾乎可以肯定,“只可惜,我不是她的女兒。”
七年過去了,她沒有再見到奶娘,也沒有找到她。她希望奶娘在她看不見的地方能夠好好的。
謝洵看着失神的嫣嫣許久,才聲音喑啞着問道:“你可想見她。”
嫣嫣聞言眼眸亮了亮,可随即便又黯淡了:“還是不要了。”不是不想,而是就像傅玉姿說的那樣,誰靠近她,誰對她好,誰便會倒黴。
她不希望奶娘不好。
“或許奶娘已經再嫁了,她可能又有了自己的孩子,她定然會對那個孩子極好。”嫣嫣輕聲說道。
謝洵抿了抿唇沒有再說。
暖黃的燭火下,嫣嫣看着謝洵,突然開口道:“今晚的這頓飯,便當做是你上回說的謝禮了。往後你不要來找我了,你若是再出現在我面前,我一定叫人抓你。”
謝洵聞言一愣,卻沒有因此生氣,他好笑地看着嫣嫣:“傅五姑娘這是過河拆橋呀!”
“不管你怎麽說,我都是這句話,你往後不要來了。”嫣嫣偏過頭。
謝洵輕嘆,嫣嫣心中想什麽他一目了然,他不禁可惜,這般嘴硬心軟又有趣的姑娘,怎麽便是傅遠章那無恥之徒的女兒?怎麽便不是他江夏郡王府的姑娘?
他只道:“我說過,我命硬,從不怕牽累。”
嫣嫣愣愣看着他,謝洵見她迷瞪的模樣,笑微微擡手揉了揉她的腦袋,真像是他小時候養的那只貍奴剛睡醒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