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自那日後,傅禧依舊時不時來六福軒尋嫣嫣下棋。
晨間的微風輕拂,嫣嫣随意坐在閨房小窗前的席位上,幾案上放着錦緞荷包,是小合園特意制來裝果脯糕點的。
她撚着果脯放進口中,一手托腮有些出神地望向小窗外。
謝洵突然出現時,嫣嫣便不知在想些什麽,只是直直看着窗外的新竹。
“小合園的吃食你前日才給我送來,怎的今日又來了?”嫣嫣被謝洵吓了一下。
謝洵有些不樂意:“怎麽?你真将我當成給你來回送點心的小厮了不成?”
嫣嫣嘴角笑意昭然,好像唯有在謝洵面前,她不是靖遠侯府那枚注定被抛棄的棋子,也不是重活一世困于樊籠的可憐人。
她在謝洵面前,就只是自己,不必豎起堅刺武裝自己,亦不必端着架子僞裝賢淑。
嫣嫣眸子靈動地轉了轉,“我哪敢呀!你快告訴我你怎麽今日又來了?”
謝洵倚在窗棂邊,看着韶顏稚氣的嫣嫣問道:“今日望月,正是花朝,城中好一番熱鬧,五姑娘可要去瞧一瞧?”
“原來已是花朝了。”嫣嫣一時怔忪,言語幽幽。
前世十四歲這年的花朝是她過的最後一個肆意的花朝。
她輕聲與他說道:“往年我都會去城郊的莊子上,游春撲蝶,種花挑菜,和莊子上的莊戶一塊兒湊百樣種子用以祈求豐收。”這些皆是她幼時奶娘曾與她說起過的。
明明都是些趣事,可嫣嫣如黃鹂婉轉的聲音中卻帶着悠遠深沉的低落。
她低着腦袋,烏發散落到前邊,謝洵微微一怔,他擡手撫了撫嫣嫣的發頂。
嫣嫣道:“我只是有些想奶娘了。奶娘不在我身邊後,我便愈發乖戾,若逢節日無需進宮赴宴,便策馬跑去城郊的莊子上,寧願與那些莊戶呆一塊兒。只是我本也不招人待見,便是那些個莊戶見了我也都是怕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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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她十四歲後,便再沒有去過莊子上。十五歲花朝那日,傅遠章對她難得有了個好臉色,為她行了及笄禮。未多時,她便嫁去了鎮北王府。
可不論是在靖遠侯府也好,鎮北王府也罷,她從來都是不被待見那個。
謝洵靜靜聽着嫣嫣低聲絮語,她只黯然坐在窗邊的席位上,眸光便像是破碎的琉璃水晶,哪怕不曾含淚,也仿若盈盈潸然,有着無盡地悲愁。
他薄唇抿作了一條直直的線,他疼惜地揉了揉嫣嫣的腦袋,擡手撫平嫣嫣攢眉蹙額的坎坷。
謝洵不禁輕嘆:“你才多大的人,怎麽便又這麽多的郁悒憂苦。”
他從未想過,在這北周的土地上,還會有一人竟讓他生出了三分恻隐。
謝洵眸光微動,他若将她認作妹妹帶回南齊,那人的臉色定然不會好看。只是,這卻是要嫣嫣自己願意才行。
嫣嫣深吸了一口氣,尚餘留了凜冬寒意的空氣如刀子般劃過她的心肺。
她眉眼彎彎地笑了起來:“我比之這世上大多人,已是幸運。”她雖是死在了生父手中,可她在世的十多年間皆是金銀堆砌,比之塵世間苦苦掙紮在生死貧窮饑寒間的人,好了不知多少。
“這世間的苦難無奈,從來不是拿來一較高下的。”謝洵往日疏狂桀骜的眉眼此刻間具是認真。
他下意識便不想嫣嫣那麽想,他不希望嫣嫣将自己心中的痛苦說得輕如鴻毛。于他人而言片鱗半爪的痛苦,有時于承受之人而言卻是千鈞重負。
“而對待那些你受過的委屈,你可以有不忿,有埋怨,甚至有恨意。”謝洵清淡而堅定地與她說道,“那些都是人之常情。 ”
嫣嫣愣怔着看着謝洵的眼睛。這六福軒中,底下的婢子哪個不是在與她說,她生來幸運,便不該對侯府有任何怨怼不滿,若是有了便是忤逆,便是不孝。更做不得損害侯府之事,若是做了,便是負恩背義,便是天理難容。
可是從來沒有人告訴她,她可以不用去克制壓抑心中的難受與憤恨。
嫣嫣不禁眼眶鼻腔泛酸,她忙低下頭去,謝洵看到她淚珠盈眶、眼尾泛紅,心中愈發不忍。
謝洵修長白皙而骨節分明的雙手輕輕捏着嫣嫣的兩頰,讓她下垂的嘴角緩緩上揚:“小孩子該多笑一笑!”
嫣嫣被他的動作吓了一跳,不禁有些惱怒地瞪着他,他是把她當三歲稚童了嘛?她負氣扒下謝洵好看的雙手。
她哼哼道:“你莫要以為,你比我癡長幾歲,就可以做我的兄長!”
謝洵一時凝定,小姑娘先時還說,若他是她兄長才好,怎麽今日就變了?他不禁有些遺憾,假使當日他應下了,今日也不會被噘這一句。
嫣嫣怡然自樂看着語塞的謝洵。謝洵見她眉眼之間郁氣散去,又有了鮮活之氣,不禁心下一松。
他好笑道:“五姑娘今日可還想去游春撲蝶,種花挑菜?還想不想去曬種祈豐?”
嫣嫣神色一動,看着謝洵含笑的眸子,本想答應,可不知想起什麽,又莫名失落地搖了搖頭。
謝洵不解:“你不想去嗎?”
“這些日子,侯府比年節時守備松懈了許多,我身邊的人也沒有時時刻刻盯着我了,可傅禧總來六福軒尋我。”嫣嫣道,“他若來了發覺我不在,往後我便再難偷跑出去了。”
她也害怕,傅遠章他們會因此發現帶她出去的謝洵。
謝洵卻道:“我來時你那三哥便出門了,他今日應當是不會來打攪你了。”
嫣嫣托腮看向謝洵,眼眸之中夾雜着複雜的探究,他似乎對靖遠侯府之事知曉甚多。他究竟是什麽人嫣嫣也曾想過,他周身的氣度和武功,還有他眸中的矜傲不馴,絕非是尋常人家能養得出來的。
只是,嫣嫣可以肯定,洛京城中乃至整個北周的世家勳貴子弟中,沒有一個是與謝洵對得上的。
“你便不害怕被發現嗎?”她不禁問道。
謝洵聞言一愣,反應過來她是在問他來去靖遠侯府一事時,也不過是清淺笑了笑。
洛京繁華的街道上,嫣嫣穿着壓箱底的石青襦裙,頭上帶着青紗帷帽,朦朦胧胧,叫人看不清她的容顏。
謝洵壓着步子走在她的身旁,有意無意地替她擋着走在周遭的行人。
嫣嫣牽着謝洵的衣袖,心緊張地跳動着,從前她出府,皆是跟着一群人,不論做什麽都是不自在的。
喧擾的城中人來人往,不少與她年齡相仿的女兒家皆在這日帶着帷帽出門來。
“我們出城嗎?”嫣嫣小聲問。
城中山林湖泊多為世間百年大族所圈,若是尋常人家想要好好賞春,免不得去到城外。
當年傅遠章歸降北周後,倒是從某個世家手上得了一塊好地,只是這塊好地上建起的莊子,嫣嫣卻不曾去過。
謝洵輕聲道:“用不着那麽麻煩。”
嫣嫣一愣,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卻只是笑着,将她帶到了一處不甚起眼的小門前,嫣嫣進去後,才發現此處竟是小合園的後院。
謝洵道:“往後你想吃芙蓉糕也好,還是新出的果脯也好。你想吃什麽便有什麽。”
小合園在洛京已歷經百多年之久,掌櫃不知換了多少代了,可要說背後的東家是什麽人,卻誰也說不清楚。
思央聽着動靜從屋內走了出來,看着謝洵帶着一個身量嬌小的姑娘,不禁呆愣的片刻。
他知曉謝洵對嫣嫣起了憐憫之心,可他沒想到謝洵會将嫣嫣帶來小合園,這可是連樞密院的暗探都難踏足的地方。
“公子……”思央嗫嚅着,欲言又止。嫣嫣到底是傅遠章的親生女兒,傅遠章與那位又是死敵。
謝洵乜視着思央,幽深漆黑的瞳中卻沒有看向嫣嫣時的溫和柔軟。
嫣嫣睜着圓圓的杏眸,看了看不知所措的思央,又看向了謝洵。她微翕唇口,又緩緩抿上,或許她出現在此并不合時宜。
謝洵看着剛剛還探出腦袋好奇看着四周、緩緩收起尖刺的小刺猬,一下又縮了回去,他神色不由黑了三分。
思央後勁發涼,微微瑟縮了一下,他忙道:“公子帶着五姑娘回來,怎麽也不早說一聲,五姑娘愛吃的芙蓉糕,現在做起來也來不及了。”
嫣嫣看了會兒思央,笑問道:“你怎知我是誰?又怎知我愛吃芙蓉糕?”
嬌俏靈動的聲音,思央即便沒有看到嫣嫣的面容神色,也能猜出她此刻眼眸模樣有多生動。
謝洵一臉笑意看着忽而膽大的嫣嫣。
思央有些緊繃的臉色亦是緩和了三分:“這世上能這般堂而皇之牽着我家公子衣袖的小姑娘,便只有五姑娘你了。”
他看着嫣嫣摘下了帷帽露出了稚氣未脫的小臉,眉間藏着的天真叫人不忍讓她染上哀愁。
不論是落雪山道上遇見的堅韌要強的紅衣小姑娘,還是伽藍寺中病病殃殃還要受氣的弱質女郎,都像是隔着一層僞飾,唯有此刻的嫣嫣才叫人看得清晰。
他溫聲與嫣嫣說道:“而且我家公子還吩咐了,給五姑娘帶的芙蓉糕與果脯可都是另外起鍋制出來的。”他不免也像謝洵那般将她當做要保護的小妹妹。
從前思央只覺得嫣嫣可憐,如今愈發覺得傅遠章可恨。
思央準備好馬車,謝洵便帶着嫣嫣到了城中的一處莊院。這莊院地處于洛京的內城與外城之間,依山傍水。
青布樸素的馬車低調地駛入院中,嫣嫣好奇地掀開了馬車的簾子,看着莊內的模樣,同她常去的城郊的莊子并沒有太多區別,只是此處并沒有多少人,山林花草也更加繁茂。
“我們是要在這兒過花朝嗎?”嫣嫣好奇問道,言辭之間不自覺便多了幾分親昵。謝洵是在奶娘之後,這世上唯一對她有所偏愛的。
謝洵端坐在一旁,含笑點了點頭:“此處除了守着莊子打理的幾人,便不常有別人,你定會喜歡的。”
嫣嫣深深吸了一口馬車簾外含着青草泥土的氣息,馬車停下後,嫣嫣便迫不及待的跳下了馬車。
“你慢些。”謝洵在她身後勸着,他看着嫣嫣展顏肆意的模樣,心中便也多了幾分愉悅。
嫣嫣走在小徑上,草木的清香令她心曠神怡:“我從不知,這洛京城中還有這樣一處好地方。”
謝洵道:“此地風水兇煞,尋常人可不會來此。你怕不怕?”
這莊子雖位于城中,可百多年來少有人問津,皆因這莊子與前朝有些幹系,陸周皇室奪得北邊的尊位時,死了不少人,莊子幾經易主,卻無人鎮得住。
嫣嫣只被莊中自然之景所吸引,她不以為意地回道:“我有什麽好怕的。”她都死過一回了,最是明白鬼怪不傷人。
謝洵料到了嫣嫣不會害怕,但他聽了她的回答,卻依舊止不住笑了起來。
“不過你也不必擔心,我才是這莊子的主人,若有兇煞,也是先沖着我來。”他道。
嫣嫣道:“什麽兇神惡煞都比不過人面鬼心。”
游春撲蝶,挑菜種花,雖沒有一群人簇擁着,看着熱鬧,卻無人真心待她。今番雖是冷清,可是謝洵卻始終陪着嫣嫣,她滿意極了。
謝洵送嫣嫣回侯府時與她道:“往後那莊子你想去時便去,改日我讓人尋幾匹好馬來,你若要在此禦馬射箭也無不可。”
嫣嫣昂着腦袋看着身姿高挑的謝洵,眸中破碎的星星點點好似又開始重新聚合,她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