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桓嫣習武讀書将将一年, 從初春到歲末,暑往寒來,她一日不敢懈怠, 時光便在不知?不覺中稍縱即逝。

舒城将軍府中,桓嫣手上抱着幾支梅花,曲水紋的流彩交窬裙曳地翩跹,她笑意盈盈地一邊看着懷中點點落于枝頭?的梅花,一邊儀态端莊、步伐穩健地往睦興堂走去。

桓潮生交給她的兩個武婢便跟在她身後,滿是包容笑意地看着愈發孩子氣的桓嫣。

睦興堂中,謝靜熹正在小軒窗前賞景烹茶, 桓嫣小步跑到她身旁, 親昵地做了下來:“阿娘, 青和園的那?幾株梅花這幾日開的可盛了。我挑了園中最漂亮的幾支摘了回?來。”

謝靜熹笑着看了桓嫣一眼,視線落在了桓嫣懷中的幾支紅梅上。

她莞爾笑着溫和說道:“正巧堂中小窗前那?汝瓷梅瓶中還未有好花置于其中。嫣嫣這梅花來的恰是時候。”

若說一開始留下桓嫣,是為了謝洵。而今與?桓嫣的相處中, 便更多了幾分真心。她不曾與?自己的孩子好好相處過?,而桓嫣過?往亦不曾感受過?多少長輩的善意。

二人相處,從原先如是老?師學子, 至現如今愈發像是母女。

桓嫣聽到謝靜熹的話, 小臉微微泛紅, 好似如今她做什麽在謝靜熹看來都是好的,卻不像從前她不論做什麽都是錯的。

謝靜熹令人取來梅瓶, 細致地修建着梅枝, 妍麗堅韌的紅梅置于清新脫俗的梅瓶之中, 意趣盎然。

桓嫣白皙如嫩蔥般纖長的手撐着絕美?的小臉, 過?去的将将一年,她似是抽條般長高長開, 眉宇間?雖隐隐帶着幾分稚氣,可神色卻愈顯堅韌,便如盛開于凜冬的寒梅。

她看着謝靜熹優雅灑脫的動作,眼眸之中藏着幾絲欽仰。

謝靜熹令人将梅瓶放回?道小軒窗前的幾案上,以窗為框,以梅瓶中紅梅為景,相隔不遠桌案上,紅泥小爐煨火烹茶,她回?身看向桓嫣,笑道:“明日你阿爹便要回?舒城了,嫣嫣這回?若是能過?了你阿爹的校考,來年便能随你父去鄧縣歷練了。”

桓嫣聞言似是裝滿銀河星子的眸子中熠熠發光:“真的能去鄧縣嗎?”

謝靜熹道:“嫣嫣就一點兒也不擔心你阿爹的校考?”她好笑地看着小姑娘。

“那?是因為我家嫣嫣天資過?人,禀賦超然,文也好、武也罷,任憑他怎麽校考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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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洵清朗舒逸的聲音從院中傳來,他風塵仆仆一身烏金流雲紋鶴氅的底部衣擺處還沾着點點泥子,腰間?配着長劍。

桓嫣聽到他的聲音,驚訝中帶着毫不遮掩的喜意,她看向謝靜熹:“阿娘,是兄長回?來了。”她提着裙子起身,小跑出睦興堂。

謝洵前些時日來信說是還要幾日才能到廬江,桓嫣不想他竟會提早抵達,謝靜熹也不曾想到,她亦是起身緩步跟在桓嫣身後,臉上亦是帶着幾分喜意。

因着有桓嫣在,這近一年來,謝洵往來廬江與?江夏的次數便多了起來,有時恰巧碰上桓潮生回?舒城,也能生硬地問聲好,不似先前幾句不和便紅了臉。

“兄長。”桓嫣還像從前那?般毫無顧忌又奮不顧身往謝洵身旁跑去。

謝洵擡手便扶住了因地滑踉跄了兩步的小姑娘:“怎麽愈發冒冒失失了。”他說話時,言語中、眉眼間?皆是笑意,絲毫沒?有責怪的意思。

桓嫣問道:“兄長怎麽今日便到了?”

“我可是一路疾馳,不曾好好休息,就想着早些見到嫣嫣。”謝洵似笑非笑看着她,“怎麽?嫣嫣難道不想見到我?”

桓嫣聞言忙不疊道:“兄長又說笑了。我可是數着日子,想兄長來時去城門迎你呢!”

謝靜熹笑看着二人道:“先進屋罷。”

屋室之中,三?足的镂金爐中燒着上好銀絲果木炭,淡淡的果香蔓延在整個屋子中。

謝靜熹将烹煮好的熱茶倒入茶盞之中,推到了謝洵面前,他如今依舊不願喚她“阿娘”,可卻也能平靜與?她坐在一處品茗了。

桓嫣問道:“兄長此次來舒城,怎麽沒?見思央與?你一道回?來呀?”謝洵進門時她便覺得少了什麽,現在坐下後才發覺,是思央這回?沒?有跟在謝洵身邊。

謝洵抿了一口熱茶,驅散了幾分寒意。

他道:“思央有兩年沒?有歸家了,也該回?去看一看了。”他面色柔和,聲音亦是帶着幾分慵懶。

桓嫣思索道:“可是回?那?傳聞中的藥谷?”她雖身在高門,卻也聽過?江湖奇聞中那?甚是神秘的藥谷。

前世錢皇後病重彌留之際,宣正帝便派了大量人手暗中前往蜀地遍尋藥谷不得。也正是那?時,桓嫣第一次知?曉了藥谷,那?時她還只?是唏噓錢皇後與?宣正帝鹣鲽情深,期盼着陸珩也能像宣正帝對錢皇後那?般待她。

桓嫣不由恍惚了一陣,現如今想起那?過?往種種,仿若是看了一場場折子戲,叫人唏噓不已。

謝洵點了點頭?:“确實?是那?江湖傳聞中的藥谷。”他嘴角噙着笑意。

“說來,思央還有個妹妹,我記得是喚作善善,她同嫣嫣年歲相仿。”謝靜熹說道,“當日雲霁得了這小女後,可是與?我們這些老?友好一番炫耀。”

桓嫣想,只?聽着謝靜熹短短幾句話,便能想象出,雲氏夫婦是有多期待、多喜歡他們的女兒,她心底有些不可名狀的失落與?悵然。

謝靜熹笑道:“好在我們有了嫣嫣,當日将嫣嫣記入桓氏,我便去信雲霁告訴他,我與?将軍亦是有了貼心的小姑娘。”她說着溫熱的手便撫了撫嫣嫣腦後柔順細密的黑發。

桓嫣小臉紅撲撲的,帶着幾分羞意一頭?紮進了謝靜熹懷中。

她悶聲道:“阿娘真好。”

她可以肆無忌憚地喚着謝靜熹“阿娘”,她又想起了奶娘,想起了與?奶娘在靖遠侯府兩兩相依的日子。

當日離開北周時匆忙,桓嫣不曾去伽藍寺中拜別?奶娘,這近一年來她心底也都是遺憾,她雖然在舒城的寺廟中為奶娘立了牌位,可是洛京距離舒城那?麽遠,她不知?道奶娘還找不找得到她。

謝靜熹看着小姑娘撒嬌的模樣,面上一片柔和,兩人抱在一處,便真像是母女一般。

謝洵見狀亦是眉眼柔和舒展,眸中盡是柔軟,他從一旁的火爐上取下烤得外皮炭黑的橘子,細致剝皮分瓣後放到了謝靜熹和桓嫣面前的碟子中。

謝靜熹怔怔看着眼前碟子中的橘瓣,她記得謝洵第一回 ?也是唯一一次給她剝橘子還是在他七歲那?年,她與?他初見那?會兒。

“阿娘快嘗嘗,這可是兄長的一片孝心。”桓嫣見狀忙從碟中取了兩瓣,放到了謝靜熹手中,她還不忘揶揄,“兄長喜淨,這般炭黑的橘子他尋常可不會上手剝呢!”

若是因公出行在外,謝洵從不會因着自己喜淨好潔而耽誤半分。可若是尋常時候,他這無傷大雅的小毛病便會發到極致,莫說是烤得炭黑的橘子,便是帶了星點水漬的茶盞他都不願上手碰。

“怎的吃還堵不上你那?嘴了?”謝洵渾身不自在地瞪了一眼桓嫣,擡手撿起一旁碟中的芙蓉糕塞到了桓嫣嘴中。

謝靜熹看着兩人打打鬧鬧的模樣,她微微低頭?看着手上還有餘熱的橘瓣,小心地放入口中,溫熱甘甜微微帶酸的橘汁在口唇間?蔓延,和當年的一模一樣。

桓嫣看着謝靜熹眸中淺淺閃爍的淚意,又望向謝洵輕輕偏開的視線,她不由地在心中輕嘆了一口氣。

與?舒城內的祥和截然不同,靖遠軍帳中卻是籠罩在一片烏雲蓋頂之中。

“洛京傳來消息,倒是錢皇後病重,怕是要不了多久便該不行了。”

“既然玉姿瞧不上那?錢家小子,那?父親不若送她這周國女子最尊貴的地位。”

“待錢皇後薨後,便讓玉姿入宮為後。父親以為,此計如何?”

傅遠章滿臉陰沉地看着挺直着脊背站在帳中泰然自若的傅佼,他從不知?道他這長子竟有如此心思,他又睨了一眼站在一旁不知?在想些什麽的次子,冷哼了一聲。

他沉聲問道:“你知?不知?道你方才說的話是何意?”

“自然是于諸般兇險之中,求得富貴之意。”傅佼嘴角微揚,他笑看着傅遠章,絲毫不懼更沒?有讓步的意思。

傅玉姿若入宮成為宣正帝的繼後,傅遠章便是北周國丈。那?南齊祯明帝對傅遠章只?怕也不會如從前那?般信任。

“父親可算過?,我們入周已多少年了?有近十八年了,我兒也已入軍中。父親心中所想的歸齊一事至今未有着落。”傅佼收斂了臉上的笑意,眉間?隐隐冷漠,“父親華發已生,往後還能再等幾個十八年?”

“傅邕之!”傅遠章拍案而起,怒目圓睜地瞪着傅佼,“你我皆知?,待那?陸珩掃平北狄,便是我們一統山河的時機。”

“父親想要做輔佐君王一統山河的将帥能臣,可父親是否想過?,我們手中的靖遠軍,軍中的将士已經換了一茬又一茬,周國的百姓早已滲透在靖遠軍中的每一個地方。”傅佼直直看着傅遠章問道,“如今我們的靖遠軍到底是齊國的靖遠軍還是周國的?又或者?是我傅家的?更何況,那?山河一統的時機可是齊國的,難道就不能是周國的?”

傅遠章沉默着說不出話來,他瞪着傅佼,他沒?有想到他一直以來視為驕傲的長子,竟有了旁的想法?。

傅佼輕笑道:“父親,你能為齊國的陛下犧牲兒女,可我卻不願。我兒生于周、長于周,不曾見過?齊國皇帝,也不曾吃過?齊國的飯食,我自不願他成為那?兩面三?刀之人。”

傅侃在一旁聽着,卻沒?有反駁傅佼的意思。

“混賬東西?。”傅遠章只?差指着傅佼的鼻子罵了,“你莫不是忘了?你曾是我大齊太?子的伴讀!”

傅佼道:“兒子自是沒?有忘記。但父親難道不知?,齊國太?子平庸無能,絕非明君。哪怕父親當真與?齊國皇帝一起滅了周國,統一了天下,那?齊國太?子當真受得住這浩浩之國?”

傅侃上前拱手行禮,滿是誠摯地勸說道:“玉姿若為後,誕下留着傅氏血脈的孩子,我等再将其送上那?個位置,父親依舊可以做輔佐君主統一天下的能臣,亦可青史留名、流芳百世。”

傅遠章默不作聲地看着兩個兒子你一言我一句地勸他,他雙手緊緊地攥着腰間?佩刀。若非當日錯算一步,他們一家早便該歸齊了,又何來今日這般動搖的時刻。

他沉吟許久,方才厲聲呵斥道:“此事休要再提。”

恰如靖遠侯府又存放他們與?祯明帝往來書信的密室,建邺城中亦保存着那?樣的密信。

而且,他的嫡三?子尚還在建邺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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