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睦興堂中, 燭火憧憧,小軒窗前的?桌案上,擺着一副上好的?棋盤, 謝靜熹與謝洵相對而坐。

屋中爐子中的?炭火不滅,但夜深露重寒氣大,謝靜熹質弱,身?上披着一件薄絨的?披風。

謝靜熹悠悠說道:“那靖遠侯府和陸周皇家兩樁婚事?作罷後,說是定下?了那傅四姑娘與錢國公府小公子的?婚事?,可這都快一年了,竟還未成婚, 倒也是耐人尋味。”

兩人本是再說近些日子北周傳來的?消息, 謝靜熹便與他說起了靖遠侯府之事?, 她本也沒有?太在意傅家後院那些個兒女婚事?,如今因着嫣嫣,倒是更能瞧出?幾分端倪。

謝洵嘴角輕勾似是嘲弄:“我?瞧着傅家倒是有?意将他家四姑娘許給皇家。”

他手下?的?商隊走南闖北, 便是北周洛京也淺淺觸及,洛京城中早便有?傳言道是傅家四姑娘是大富大貴之命。出?身?靖遠侯府已是富貴,若要大富大貴, 只怕是要入皇家了。

謝靜熹輕抿着唇落了一子, 淺笑說道:“如今陸周皇室中, 與那傅家玉姿得配的?可只有?鎮北王陸珩一人尚未成婚。”

只是陸珩此刻遠在北境擊殺北狄,而且他似是認準了桓嫣, 哪怕桓嫣毅然決然離開北周。

謝洵捏了捏手上黑色瑩亮的?玉石棋子, 微微啓唇說道:“也不一定是陸珩, 說不準便是那陸周皇帝。”聲音言辭之間帶着三分涼薄, 他緩緩落子,黑子便堵了白子的?去路。

謝靜熹淡然看?着那棋盤之上隐隐圍殺之意, 三分淺笑便落了白子:“倒是聽說了陸周的?皇後怕是不好了。只是——”她言語之間稍作停頓,“只是這傅家想要那繼後的?位置,卻未必是傅遠章的?想法。他對我?朝皇帝的?忠心,卻非常人能理解。”

謝洵皺了皺眉:“軍師便這麽肯定傅遠章沒有?這個意思?”他從不相信傅遠章能是什麽忠心之人。

謝靜熹擡眸瞥了他一眼,笑着搖了搖頭:“傅遠章之于我?朝皇帝,便如思央之于你,你可會?懷疑思央有?一日會?背叛你?”

說句不中聽的?,在這世上,若說謝洵最是信任之人,絕非桓潮生與謝靜熹,而是思央。這世上若有?一人能叫謝洵毫無顧忌托付後背,那人必定是思央無疑。

謝洵輕哼不屑道:“傅遠章如何與思央相提并論?”

謝靜熹道:“謝恒救傅遠章于狼口之下?,傅遠章助謝恒在隆昌宮變中登上皇位。此二人便是再大利益,也輕易離間不得,唯有?那所謂的?殺父滅門之仇才?叫世人相信二人真的?決裂了。”她眸色微微一沉,毫無顧忌地直呼着祯明帝的?姓名。

她鳳眸一轉,閃爍而過?一絲淩厲:“而淩馥出?身?吳興淩氏,雖是江南地方士族,但在我?朝卻不顯,多年前她曾與各大士族的?姑娘一同入宮進學,各皇室宗親中,屬她與謝恒交情最深。當年隆昌宮變也是淩氏一族同江南地方幾大士族一同送謝恒登上皇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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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靜熹不曾明說淩馥與祯明帝之間過?往究竟如何,但謝洵聞言心下?便有?了猜測,不禁劍眉緊鎖。

“故而這傅遠章同淩馥即是夫妻,約莫也是互為監督。他二人攜手并力二十多年助謝恒成大業。”謝靜熹嘲諷一笑,“故而這傅遠章同淩馥絕不會?就此令傅玉姿入宮。倒是他底下?那兩個兒子,許是有?些別的?想法。”

她落子,白子置于棋盤之上,黑白之間,突破了黑子的?重重圍殺。

謝洵目色幽深似是靜谧潭水:“錢皇後無子,陸周皇帝後宮凋敝。若是傅玉姿入宮為繼後,誕下?皇子,那便是陸周正兒八經的?未來皇帝,為十多年未見?的?奶兄弟抛頭顱灑熱血,還是輔佐親生外孫登基成大業,傅遠章當真不會?選後者?”

他毅然決然落下?一子,以不可抵擋之勢扼住了白子的?生路。他二人心中多少知曉,傅遠章蟄伏這麽多年,若是傅玉姿當真誕下?皇子,定然不會?再等十多年待到皇子長成後舉事?。

謝靜熹不急不躁,慢悠悠說道:“即便如元石所言,傅遠章在傅玉姿誕下?皇子後,令陸周皇帝駕崩,然主幼國疑,陸周的?士族官員未見?得會?讓一個孩子作這皇帝。兄終弟及,陸周的?皇帝由?陸珩繼任也未嘗不可。”又不鹹不淡落了一子。

謝洵聞言不禁自衿志滿道:“陸珩愚忠,感念着陸周老皇帝和小皇帝對他施加的?恩情,便是陸周皇帝死了,他也只會?盡心輔佐下?一任皇帝,絕無坐上至尊之位的?可能。”他言語之間對北周先帝和宣正帝多有?輕蔑,他落下?一子,依舊銳利如剛開刃的?寶劍,兇光乍顯。

“那陸珩雖愚忠卻也是運籌帷幄之人,元石莫不是覺得能壓得住陸珩這樣?的?人物的?北周皇帝,是個無知無能的?昏庸之君?”謝靜熹淺笑擡眸,饒有?興致地望着謝洵怔愣的?模樣?。

她于不起眼處落下?一子,此一局,終是白子勝了。

謝洵抿唇不言。

謝靜熹道:“即便陸周皇帝真将傅玉姿迎入宮中,可卻未必會?讓傅玉姿誕下?皇子。”

她起身?走到一旁的?茶案邊,用沏了一杯煮好溫着的?熱茶。

“你句句順着我?的?話往下?說,卻是叫我?更加确信了我?心中所懷疑的?,直到最後指出?我?一直少有?注意之處,一句點破。”謝洵繃着臉走到謝靜熹對面,“就像這棋盤之上,看?似是我?要贏了,可卻只是你步步誘我?深入的?迷局,而我?卻堅信不疑,直到最後你于不起眼處落子,布成大網,我?頹如山崩。”

“這麽不快便反應過?來了呀?”謝靜熹用着驚訝的?語調說着,可面上卻只有?淺淺的?調笑,“我?們石奴當真是一點就通。”

謝洵瞪着謝靜熹,他明白她想借此告訴他什麽:“我?往後自不會?再忽略那些個不顯山水之人與事?。”

謝靜熹沉靜說道:“你行事?肆意,一身?傲氣,雖有?謀算,卻銳意行事?,在洛京已是吃了一回虧了,若再不收一收你那性?子,往後可有?你吃虧的?地方。”

謝洵緊抿着唇,望着謝靜熹,若是桓嫣在此,定然會?發現?他此刻的?模樣?,有?多像曾經那莊子上的?松獅委屈時的?樣?子。

“多謝軍師不吝賜教,謝元石告退。”他生硬行了一禮負氣而去。他雖為曾想過?他們以他為傲,卻也想聽他們誇一誇他。

謝靜熹看?着謝洵離去的?背影,輕笑着嘆了嘆氣,她自然知曉他想聽什麽,可她若是不說,卻總也怕他日後吃虧。

她轉眸看?向小軒窗前的?紅梅,從前桓嫣未在時,她心中憂慮随着謝洵行事?日益疏狂而倍增,如今有?桓嫣在,謝洵已是變了許多,她心中已是放松許多。

将軍府中此刻已是一片寂靜,只餘巡夜的?私兵仍在活動?。

謝洵步履匆匆走出?睦興堂卻在門口碰到了披着大氅而來的?桓嫣。

“兄長與阿娘對弈好了嗎?”桓嫣見?到謝洵便問道。她是知曉晚膳後謝洵與謝靜熹手談之事?,只是她白日裏?習武讀書早便累了,便早早回屋歇下?了。

謝洵只是輕聲“嗯”了一句。

桓嫣看?出?他似是興致不高,便試探性?問道:“可是兄長與阿娘有?何意見?相左之處?”她也知曉他們在談北周之事?,只是那些事?她都有?意無意地避開了,不願再有?牽涉。

謝洵低着腦袋看?着已然長高不少的?桓嫣,他悶聲搖了搖頭,嘴角扯出?一抹笑意:“嫣嫣這麽晚來睦興堂可是有?什麽事?兒?”

桓嫣擔憂地看?了一眼謝洵,她回答道:“想起白日裏?阿娘布置的?問題還未想出?答案,便想來此再看?會?書。”

謝靜熹怕桓嫣廢寝忘食,便在睦興堂立下?規矩,堂中的?書卷桓嫣都不好拿回屋中去看?,便是要看?也要在堂中查看?。

謝洵雖聽謝靜熹提過?桓嫣勉勵勤奮,卻不曾想是這般。

“讀書一事?雖是大事?,可平日裏?也不能忘餐廢寝。你的?身?子雖是調養回來,可也馬虎不得。”謝洵凝眉孜孜叮囑着。

從前在靖遠侯府桓嫣雖是金尊玉貴地養着,可到底心有?郁結,又因病元氣大傷,時不時便要病上一場。故而謝洵回到南齊,便令思央給她開具了調養身?子的?方子。

桓嫣不由?彎着眉眼笑了起來:“兄長,我?知曉啦,你這話已是說了不下?百遍了。”

謝洵微微眯着眸子凝視着桓嫣,見?她要溜,一把便提住了她的?後衣領子:“嫣嫣莫不是嫌厭兄長聒噪了?”

桓嫣被他制住動?作,忙讨饒道:“嫣嫣不敢嫌兄長唠叨。只是想着日後兄長若也這般,那未來嫂嫂可會?煩了兄長?”她揶揄地看?着謝洵。

“什麽未來嫂嫂?”謝洵提住了她的?後頸,輕哼一聲,“這才?多久沒見?,便敢這般調笑為兄了?”

“怎是調笑?兄長往後總要娶妻,我?總是會?有?嫂嫂的?。”桓嫣無比靈活地稱謝洵不備,脫開了謝洵的?手臂,縱身?退到了離他三步開外之處,她輕哼着揚了揚下?巴,“兄長若再這般提我?衣領,我?往後定要向嫂嫂告狀!”

往日她在謝洵手下?過?招,到最後總被他提着後衣領子,便像是被扼住了後頸一般。總叫她羞惱不已,她不止一次意正言辭不許他提,可偏生謝洵鐵了心看?她惱羞成怒的?模樣?,就愛提了她的?後衣領子逗她。

“那嫣嫣得先有?個嫂嫂。”謝洵悠悠道,“可惜嫣嫣能不能有?嫂嫂,還是得問我?願不願意。只要我?不願意,嫣嫣便是一輩子沒有?嫂嫂告狀,也是使然。”

桓嫣沖着他吐了吐舌:“只因為不願我?向未來嫂嫂告狀,兄長便打算孤獨終老,那兄長這代價可真大!”

謝洵被嫣嫣這般一打岔調笑,早便忘了睦興堂中的?不快,他此刻心情已然平複,謝靜熹所言,他初時聽了些許難過?,可到底也是聽了進去。

“不與兄長多言了,我?還要再去看?會?兒書。”桓嫣看?着夜色說道,“兄長早些休息。”

謝洵依舊不放心叮囑道:“你也莫要看?到太晚。”哪怕知曉睦興堂中謝靜熹會?提醒桓嫣,他依舊還是鄭重地叮囑着。

桓嫣沖着他笑着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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