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伽藍寺後山, 縱有點點繁星閃爍光亮,卻也?照不明重重樹蔭之下的一?片漆黑。

障月于佛像前打坐誦經,忽明忽暗的燭影映照在他的從未摘下的面具上, 古樸的銅青的面具散着幽幽的光。

穿着普藍色僧袍的出家人恭恭敬敬站在他身後。

“主?子,北境來報,與北狄的戰事再?過不久,便可消停了。”

障月聞言依舊半阖着眸子,他了然于胸的模樣讓身後的僧人心底暗暗敬畏。

“還有一?事。皇帝召靖遠侯府四姑娘入宮侍奉。若傅玉姿入宮,齊國皇帝必然會懷疑傅遠章,恐有礙于我們的大計。主?子, 我們可要設法阻止此?事?”

障月睜開眸:“法和。齊國皇帝是否信任傅遠章與我們無關。任的他們狗咬狗又何妨?”

法和聞言不禁怔愣片刻, 他踟躇道:“只是, 主?子,傅遠章畢竟是咱們計劃中至關重要的一?環,若是他的靖遠侯府有何差池, 會不會……”

障月輕嗤:“桓潮生只守邊卻不聽宣不聽調,齊國皇帝寧願指望傅遠章,也?未必願意相信桓潮生。傅玉姿入宮與否妨礙不到齊國皇帝與傅遠章。真正要注意的是傅佼。”

若他所想不錯, 傅家起了別的心思的人便是傅佼, 而傅玉姿入宮或許便是傅佼同宣正帝達成的默契。

障月微微凝眉, 此?生與前世終究大有不同。畢竟,前世傅佼與傅遠章始終站在同一?條線上。又或許, 前世的傅佼有旁的心思卻未曾找到合适之時機。

法和不甚明了, 但?還是相信障月的判斷, 未再?多說什麽。說到底, 南齊樞密院的暗探與障月互通有無,不過是互相利用。

障月似是想到什麽:“廬江可有何消息傳來?”

法和回道:“廬江唯有異動。只聽聞桓潮生似是極為信任認回的女?兒, 甚至将她帶到了軍中歷練。而江夏郡王謝洵與桓家的關系似也?愈發親近。前些時日?一?直待在廬江郡不曾回江夏。”

障月負在身後骨節分明的手不禁收緊,此?生之變數便在謝洵。當日?他為前世記憶所惑,以為謝洵便是謝洵,桓潮生之子便是桓潮生之子,卻不曾想過謝洵便是後來攪弄天下風雲的桓潮生之子。

前世,江夏郡王謝洵死在了北周的洛京,而桓潮生之子桓洵回到了南齊,在桓潮生戰死鄧縣後,收攏了桓家軍殘部,于南齊大軍打下洛京的後一?日?,在傅遠章心緒激蕩之際,殺盡建邺皇都中的謝氏皇族。此?後,天下大亂,生靈塗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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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謝洵依舊是江夏郡王,而桓家軍的少主?卻成了桓嫣。原本應當是鎮北王妃的傅珋嫣。而造成這一?切的,便是謝洵。

障月凝眉,他聲音低沉道:“法和,我要你在鎮北軍凱旋歸來之前,取下謝洵首級。”

不論是他覆滅陸周宣正帝一?脈的計劃,還是陸珩與桓嫣的姻緣,謝洵都是個障礙。

法和應聲稱是,他看?着幽居于後山不得出的障月,擰着眉問道:“主?子,這小?小?伽藍寺不成氣候,那老和尚已?關了主?子好些時日?,主?子為何不出去?”

障月冷眼?看?着他,卻不曾說話,眸中的冷厲讓法和不自主?噤聲。

法和不敢再?說,便躬身退了出去。

障月昂着脖子,看?着高高在上、低眉慈悲的菩薩。他相信,一?見會妥協的,當日?一?見能不顧一?切将他從他父母親身邊帶走?,他心中所求之事高于佛法,他終究是人,而非無欲無求的佛。

障月轉過身,外間漆黑不見一?絲影像,便如此?刻他背對着光時的面容。

靖遠侯府中,傅玉姿只淡淡掃了一?眼?宮中的賞賜,說不得有多稀奇,總歸都是她見過的,甚至有些她亦看?不上眼?。

宮中的內侍見到傅玉姿的神色,心底對着這位貴人愈加不敢小?觑。傅玉姿雖高傲,可身邊的良姑卻是個周全?之人,給了不少賞錢。

待宮中內侍離開後,傅玉姿抱着呂儀貞的胳膊撒嬌地問道:“阿娘,阿爹可有來信?”

傅玉姿雖期待着她入宮後的日?子。只是她入宮這樣的大事,诏書?也?已?傳到南境,傅遠章一?日?沒有表态,她心底便多一?絲慌亂。

呂儀貞抿了抿唇,傅遠章已?有些日?子未送來家書?,她心底亦是隐隐不安。

她憂心忡忡道:“你長兄來信,你父親舊疾複發,恐無力回京送你入宮,軍中亦不可缺人。你二哥此?刻已?在回洛京的路上。”

那信不知怎的,總透着種?種?詭異,呂儀貞不敢多想,可又忍不住多想,究竟是什麽樣的舊疾連一?封家書?都要傅佼代筆?

傅玉姿聞言心中松了口氣,傅佼畢竟是靖遠侯府的世子,他在軍中甚至可替代傅遠章下達命令。即便傅遠章真出了什麽事,只要傅佼還在,靖遠軍便不會亂,靖遠侯府便不會倒。

呂儀貞忽然開口問道:“玉姿,你長兄當日?是否并不願你嫁給錢家小?公子?”

傅玉姿不明就裏地看?着她:“阿娘,是我不願嫁給錢子瓊。你知曉的,比起五妹妹那不知好歹的,大哥哥和二哥哥總是偏疼于我,他是見我不願才那般說的。”她眉間帶着幾分自得。

良姑聞言不禁側目,傅遠章素來贊成傅玉姿同錢雲的這樁婚事,曾多次表示想盡早讓二人成婚。可偏生卻因着這樣那樣的瑣事而耽擱了,甚至連六禮都沒有過。

呂儀貞是傅遠章的枕邊人,自是知曉傅遠章是真心要促成傅錢兩家親事,那傅佼為何又要幫着傅玉姿唱衰這樁親事?

“究竟是你不願嫁給錢子瓊,還是你長兄要将你送入宮去?”呂儀貞輕聲問道,“你當真分得清嗎?”

傅玉姿一?愣:“阿娘這是何意?阿娘的意思,難不成陛下召我入宮侍奉一?事,是長兄所為?”

呂儀貞沒有在說話,她忽然意識到,傅玉姿入宮一?事不似表面看?着那般簡單。這些時日?的歡欣雀躍霎時化為烏有。她隐隐感覺到,傅遠章或許是不願傅玉姿入宮的。

傅玉姿思索片刻:“即便如此?又何妨?我入宮去,且不說權勢富貴,只說我靖遠侯府也?能在大周能站得更穩。往日?這洛京勳貴雖畏我侯府之權勢,但?從心底不曾将靖遠侯府當做是大周人,他們時刻記着阿爹是南邊來的歸降将領,心底眼?裏對我靖遠侯府也?多有輕視。”

“若我登臨後位,這大周熟人還敢說此?事。”傅玉姿凜聲道。她從小?便明白自己的身份,也?知曉那些個高門貴胄在背後所言。

呂儀貞怔愣看?着傅玉姿,她生平不曾想一?雙兒女?享潑天富貴,唯求他們能平安喜樂。可他們長大了,便不會按照她設想那般活。

傅禧出逃在外颠沛流離,傅玉姿享着富貴而深陷權謀泥淖。

她幽幽嘆了口氣,一?陣無力自心間翻湧而起,彌漫全?身,甚至叫她連傅遠章也?無法再?顧及。

月明苑中,原本伺候的婢子仆婦被換去了大半,丫鬟打扮的幾人在院中颔首行走?着,腳步輕得便如狡黠的貓。

桃娘召來兩人道:“夫人身邊離不得人,屋中那兩個昨晚上已?守了一?夜,你二人去替換她們。”

兩名婢子稱是便要離開,桃娘又叫住二人道:“待夫人行了,便來告知與我。”

兩人又是點了點頭,身形敏捷地去了正屋中。

桃娘輕聲嘆了口氣,望着這座院子,不禁有些恍惚。十多年來,多數是她陪着淩馥在這院中度過。酷暑凜冬,暖春傷秋,她這院中消磨了不知多少年華。

她曾暗暗懷疑,祯明帝與傅遠章夫婦想要謀國一?事,究竟能不能成?若是不成,他們這些身陷在北周的南齊人,又該當如何?她怔怔地望着院中有些枯萎的梅樹。

在傅家祠堂被那位五姑娘一?把火燒了以後,這些問題不知為何接踵而至。

不禁她動搖了,傅佼也?動搖了。唯一?堅定地為祯明帝辦事的便只有傅遠章與淩馥了。

一?個婢子颔首穿過抄手游廊走?到桃娘身邊,輕聲與她說道:“桃娘姑姑,夫人醒了,她要見你。”

桃娘回過神:“我知道了,我這便過去。”她收斂了心間的神思,鎮定地朝着正屋走?去。

屋中淩馥一?身素色的祥雲暗紋寝衣,烏黑的長發覆在腦後,她神色淡淡坐在妝奁前,從鏡中淡淡看?着桃娘走?進屋中。

桃娘接過一?旁梳頭嬷嬷手上的梳子,手法娴熟地為淩馥梳着那一?頭如柔順的長發。

淩馥道:“我從始至終,不曾懷疑過你。不想,卻是我看?走?了眼?。到底是咬人的狗不叫。”她心底知曉,光一?個桃娘絕不可能做到這種?地步。

“讓我猜猜,年節時邕之回洛京時,你便投了他門下。你主?動攬下殺傅玉姿的命令,便是為了摸清我身邊能用之人。”她眉眼?未擡,只泰然說着,好似此?刻被軟禁在此?的人并非是她一?般。

“将我身邊得用之人一?一?拔出後,洛京城中的我勢單力孤。他傅邕之他便可以捧着傅玉姿去坐那周國皇後,便也?可以不用顧忌我會阻撓。”

桃娘沒有說話,可是她面上神情已?然告訴了淩馥,就是如此?。她跟在淩馥身邊幾十年,淩馥究竟有多少能用之人她一?清二楚。只是傅佼為了以防萬一?,方才叫她如此?試探了一?番。

淩馥揮開桃娘的手,起身直直站在桃娘面前,冷冷看?着她:“我只問你一?句,将軍此?刻在南境究竟是何處境?傅邕之那逆子如何他了?”

時至今日?,她如何還不明白,傅佼既然敢讓桃娘做出這樣的事,只怕南境三?十萬靖遠軍也?已?經在他手中。

桃娘望着淩馥哪怕已?推算出傅遠章處境,卻依舊淡定的樣子,她由衷地欽佩。

她如實說道:“大公子只是斷了侯爺與外界的聯系,侯爺此?刻在南境一?切無恙。”

淩馥深深地看?了一?眼?桃娘,她似在不滿桃娘對傅遠章的稱呼。

桃娘有些黯淡道:“夫人,奴這樣做,亦是為了夫人與侯爺好。奴從不曾背叛傅家。”可她目光之堅定,未曾見其有一?絲後悔。

淩馥道:“傅家始終效忠謝氏,始終效忠陛下。你今日?之所做作為,如何不算背叛?”

桃娘輕嘆:“可是夫人,傅家并非侯爺與夫人的傅家。往後這傅家終究是大公子的。而且我等皆以為,大公子的決定沒有錯。”

淩馥嗤笑:“可笑,将軍尚且還好好活着,傅家何時輪到他傅邕之做主?了。你們懂什麽?”

“我終究想不明白,只待陸珩了結北境戰事後,調轉兵力與桓潮生打得兩敗俱傷,我傅家軍便可趁機攻下洛京,助陛下一?統山河。我們已?經等了這麽多年,難道連這一?兩年都等不到了嗎?”

依照陸珩與北狄的作戰,今年便能結束北境戰事。淩馥口中的一?兩年還是保守預估。

桃娘聞言不禁恍然,她幽幽感慨道:“若是十六年前,我們能回到故國,便也?不會有而今這些事了。”

淩馥聞言不禁心神一?震,十六年前。她在心中默默呢喃,轉眼?竟然十六年便過去了。如果呂王妃沒有抓住她,她與傅遠章早便能夠回到南齊,便不會為統一?山河的大計而留下來蟄伏十多年。

“夫人。大公子說了,即便傅家助齊國皇帝統一?天下,所能得到的也?未見得比在周國多。齊國太子平庸,齊國皇帝百年之後,如何能安心,無能的太子身邊有如斯強大的傅家。”

桃娘将傅佼所說的話記得一?清二楚,他們這些跟着傅遠章、淩馥來北周的人,從來都是與傅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

淩馥深吸了一?口氣,她此?刻毫無辦法的閉上了眼?,不再?看?桃娘。桃娘所說的,她與傅遠章何嘗沒有想過。只是,但?她與傅遠章卻還是選擇相信祯明帝。

是祯明帝選擇了他們,亦是他們選擇了要效忠的君主?。

淩馥問:“你們便這般自信,大齊樞密院在洛京的暗探不會發現你們的動作?”

桃娘恭恭敬敬道:“靖遠侯府與樞密院細作的聯系,以往皆是奴處置的。”

“呵。”淩馥冷笑一?聲,“我倒是忘了。幾十年如一?日?的信任,你便是這般回報我的。”

她說着,言語之間帶着一?絲淺淺的幽怨。

桃娘低斂着眉眼?沒有說話。

淩馥幾步走?到屋中屏風後的佛像前,她看?着金剛怒目的菩薩。祯明帝在北周的眼?線,除了祯明帝,還有伽藍寺那位高僧。

依照上回障月所顯露的能耐,他不會沒有發現靖遠侯府的異樣。

淩馥抿了抿唇,只是不知他是否臣服于祯明帝?若是,南齊能早早防備,與北周的這盤棋,或許還有勝的機會。可若不是,只怕南齊便是敗局已?定。

舒城城郊的桓家軍大營中。桓潮生令人将桓嫣尋來。

桓嫣一?身玄黑軟甲,擡手撩開中軍帳簾,白皙飽滿的額頭上沁着汗珠未曾擦去。

“大将軍尋我來是何事?”

桓嫣沖着桓潮生抱拳拱手行的武将之禮。在軍中,她從來都是喚桓潮生“大将軍”。

桓潮生執着一?方絹帛看?着,他聞聲擡眸看?向桓嫣,笑道:“來,嫣嫣,看?看?北邊來的消息。”他将手上的絹帛遞到了桓嫣手邊。

桓嫣愣了愣,接過絹帛看?着上邊所載的一?行行消息。

“傅玉姿成了周國皇帝的貴妃?”桓嫣瞪大了眸子又看?了一?遍,方才确信自己沒有看?錯。這意味着什麽,不用桓潮生解釋,桓嫣也?能明白。

這上面繪聲繪色寫了傅玉姿在收到入宮侍奉的旨意後,一?度以為自己便是未來的周國皇後。不止她自己這般認為,洛京城中不少人也?這麽認為。

小?小?一?方絹帛上,還筆鋒尖利地寫了傅玉姿在入宮後,便接到被封為貴妃的旨意,其臉色驟變,若非送她入宮的傅侃為她找補,只怕宣正帝便要開口怪罪。

桓嫣皺了皺眉,前世在她死時,傅玉姿都不曾婚配,而是一?直在靖遠軍中,做着她的女?将軍,深受傅遠章重用。

只是今生因為她與傅禧接連出逃,毀了陸周皇家與靖遠侯府的婚事。前世她和傅禧所承受的擔子,便落到了傅玉姿身上。

桓嫣心間不由升起幾分嘲弄旨之意,她不禁唏噓不已?。或許除了傅佼與傅侃之外,她也?好、傅玉姿也?好,又或是傅禧,在傅遠章眼?中都不過是随時可棄的棋子。

只不過,在這三?枚棋子中,傅遠章對她最是苛刻。

桓嫣擡眸看?向桓潮生:“大将軍,難道傅遠章背棄了皇帝?”

桓潮生道:“桓家在靖遠軍的暗探來報,傅遠章已?被傅佼看?了起來,對外稱是舊疾複發。如今靖遠軍中大小?事務皆由傅佼做主?。”

桓嫣愣了愣,前世眼?都不眨将她穿心、今生好似動動腳就能碾死她的傅遠章,竟這般輕而易舉栽在了傅佼手中。

桓潮生看?着桓嫣震驚說不出話的模樣,輕笑說道:“傅遠章本便對傅佼稍有防備,這十多年來更是不遺餘力地培養着這個繼承人。只是傅遠章想不到,在是否效忠齊國一?事上,傅佼與他意見相左。”

“蟄伏蓄力已?久的狼崽子,一?擊即中拿下了整個靖遠軍。傅遠章也?是馬失前蹄了。”

桓嫣凝眉道:“只是,即便傅佼真心投向了周國。可桓家軍與靖遠軍對峙的局面卻不會改變。”

桓潮生點了點頭,靖遠軍不論聽命于祯明帝也?好,還是聽任于宣正帝也?罷,桓家軍都處于夾縫之間,謀求一?處不大的生存空間。

“而且,陸珩在北境與北狄的作戰極為順利。屆時,桓家軍面對的便是最是精悍的鎮北軍和最善背後捅刀子的靖遠軍。”桓嫣神色凝重,“大将軍,我們不得不防。”

桓潮生心中自是明白,他輕嘆道:“周齊這一?戰想來是不遠了。鄧縣乃兵家必争之地,三?日?後我會帶近衛赴鄧縣布防。便是鎮北軍兇名在外,我桓家軍也?不會退一?步。”

桓嫣心撲通撲通的跳着,她想着前世桓潮生與鄧縣的命運,她喑啞着嗓音,不自覺道:“阿爹……我也?去。”

桓潮生笑着揉了揉她的腦袋:“你才在軍中歷練幾日?,鄧縣這般要隘,桓家軍中,唯有入行伍三?年以上,比拼中得甲等的将士,才有這資格前去。”

換言之,因鄧縣對周齊戰事的重要性,駐守鄧縣的将士是整個桓家軍精銳中的精銳。

桓嫣沉着氣,沖着桓潮生鄭重其事地單膝跪道:“大将軍,末将請求同往。”

桓潮生看?着滿是堅定的桓嫣,許久方才舒了一?口氣:“那便去罷。”

鷹隼既然已?經學會了飛,老鷹哪有阻攔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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