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心腹至交無?辜死于強權, 父母親朋為我以身犯險。六親皆去?,良友皆故,天地?之間, 只餘我孑然一人。”

“陸珩是兇手,周齊兩國推波助瀾,傅遠章父子渾水摸魚,他們都逃不掉幹系。”

謝洵失聲與桓嫣訴說着。那個夢中?,謝靜熹的病逝帶走了謝洵最後一絲理智,他逃不開?愧疚,掙不脫仇恨, 只好選擇清醒地?在這世上發瘋。

“我本以為陸寒川也?好, 傅遠章也?罷, 他們不會放過這個一舉滅掉桓家軍的機會。只是我沒有想到,陸寒川止步于鄧縣。而傅遠章許是覺得,父親與母親亡故後, 桓家軍便是一盤散沙,不必再耗費兵力打壓。”

“我借此領桓家軍餘部據江夏,通蜀地?, 聯絡了滇國與南邊蠻族各部, 只為盡桓家軍少主該盡的責任, 為餘下桓家軍及家眷謀求一方生?存之所。”

謝洵說得似乎很輕巧,可桓嫣明白, 那時桓家軍幾?乎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

桓嫣愣了愣, 她想起, 前世陸珩帶回桓潮生?項上人頭是在秋末, 而隆冬時,傅遠章便在南境起兵, 與南齊在京口的固城軍一路北上,宣正帝令陸珩領兵勤王……

謝洵目光落在桓嫣的眼眸中?,他繼續道:“便是在這年的冬天,傅遠章在壽城關?起兵,齊國的大軍一路北上,攻城略地?,如?入無?人之境。那時鎮北軍除卻北境二十萬戍守邊塞,其餘皆在洛京京畿修整,陸珩奉旨調各路兵馬阻敵。”

桓嫣下意識咬住了唇,陸珩帶兵出征,而那個世界中?身為鎮北王妃的傅珋嫣□□脆地?留在洛京為質。

“而傅遠章的準女婿,錢國公府的小公子錢子瓊收攏了各地?的廂兵、府兵,在新野郡阻截了傅遠章的大軍,等待陸珩帶兵馳援。”

“錢子瓊據棘陽死守至年關?将近才等到了陸珩的大軍。但是他沒有想到,他等來的不是支援,而是皈依受戒,出家為僧的鎮北王。”

謝洵看着桓嫣,每說一個字都隐忍着滔天的怒意。在那個夢中?,他視如?珍寶的嫣嫣嫁給了陸寒川,在洛京為質,而陸珩卻不顧她的死活,放任傅遠章攻入洛京。

桓嫣抿了抿唇,再聽到前世陸珩出家之事,她竟已能夠這般心平氣和。

謝洵懷揣着對前世自己的難以面對,他如?實說道:“而我巴不得周齊兩國就此打得昏天黑地?。除卻避于江夏的桓家軍,我恨不得天下就此大亂。”

他做了一件事,把天下百姓拉到了這些仇恨之中?。

她怔怔看向謝洵,他雙目充血眼尾猩紅,決絕的目光足矣令人生?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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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而我把心思?打到了被陸珩打怕了的狄人身上。”

桓嫣張了張嘴,她知曉,那個冬天陸珩離開?洛京時,又從?北境調來了十五萬鎮北軍,以抗衡靖遠軍與固城軍,邊塞之所只餘五萬戍守。

“銀舌詭辯,甫以金銀糧草,我說動了北狄單于王舉部南遷。周國北境只有楊靖忠攜五萬鎮北軍抗衡,不敵裝備精良、糧草豐沛的北狄人。更何況,那些個北狄人雖怕鎮北軍,卻也?對鎮北軍恨之入骨。”

謝洵道:“那時,周國皇帝城牆自刎殉國而亡,傅遠章率軍進?了洛京城,亂軍之中?,繁華如?洛京也?如?鳥獸散,荒涼一片。然傅遠章在洛京作惡沒多久,便聽聞北狄舉部南下,北境的鎮北軍潰敗逃竄。”

桓嫣一時間已忘了該說什麽,要說什麽。不論如?何,北狄南下皆是一個浩劫。只是前世那個時候,她已不在人世。

謝洵只看着桓嫣的神?色便知曉她在想什麽。

“北狄各部南下攻入洛京成,傅遠章所率齊國大軍倉皇後撤,逃回了江水以南,我冷眼看着戰火席卷整個周國,甚至同單于王一起大搖大擺進?了洛京城。”

謝洵想起了洛京靖遠侯府祠堂之下那口華麗的棺椁。

“夢中?甚是可笑?,傅遠章攻入洛京之時,親手射殺了自己的親女,卻又為其準備了上好的棺材,更可笑?的是身為丈夫的鎮北王親自為其誦往生?咒。可偏偏在逃離洛京時,無?人記得停靈在靖遠侯府那位可憐可悲的鎮北王妃。”

謝洵的聲音仿佛在撕扯着,喑啞得不成樣子。黑黝黝的棺木,毫無?生?機的女子,一動不動躺在裏面。

“即便是未得教化?、野蠻如?狄人,也?看不懂傅遠章和陸珩的作為。”

他眼眶發紅,他從?夢中?醒來便猜到,那年與她初遇,那性?情大變的靖遠侯府五姑娘一如?他今日?這般,在夢中?經歷了一遭人世苦痛。

然而令謝洵揪心的是,他縱然失去?了兄弟父母,可至少他知曉他的父母深深挂念着他,甚至願意為他付出生?命,他的兄弟與他相伴十多年,同他出生?入死。

但是夢中?那靖遠侯的五姑娘呢?她有父有母有兄有姊亦有夫,可是父母之愛、兄妹之誼、夫妻之情,她卻無?一得到,甚至最後以那樣慘烈的方式離開?人間。

謝洵看向好似心底沒有波瀾的桓嫣,他擡起雙臂緊緊攥着她的肩膀。

他低沉沉地?問:“嫣嫣,你痛嗎?”

前世無?人愛你,至你死後,無?一人為你傷心。

她什麽都沒有做錯,什麽都沒有得到,卻依舊像是被泡在苦水中?經歷了短暫的一生?。他只是聽聞了夢中?的她經歷的種?種?,他便痛心徹骨。

桓嫣聽着,不知不覺眼角的淚水便不斷地?滑落下來。她擡手環住了謝洵,額頭抵在他胸前。

她哽咽着:“痛。太痛了。”她似是哭訴似是撒嬌,淚水浸濕了謝洵的衣襟。

謝洵眼眶中?的淚水啪得滴在了桓嫣發間。

夢中?的他不是一個好人,甚至是個罪人,他有萬千罪孽,本該入無?間烈獄不得超生?。

可他醒了過來,在此間一切已經變了樣。他依舊是快意潇灑的江夏郡王,他早早地?與桓潮生?、謝靜熹解開?了心結,他保住了藥谷衆人保住了思?央……

謝洵從?不信世間有神?明,可在醒來的那一瞬間,他便知,往後餘生?他的嫣嫣便是他的神?明。她将他從?無?盡的愧怍負罪與仇怨狠毒中?拉回了人間。

過了好一會兒,桓嫣平複了情緒,從?謝洵懷中?退了出來。

“我們一定可以守住鄧縣,守住父親母親,也?一定不會讓那些人的陰謀詭計得逞。”

“放心,一定會的。”

桓嫣吸了吸鼻子,擡手胡亂地?擦了擦臉上的淚水。

“兄長,我還有一事想與你說。”

“我亦還有一事與你說。”

兩人異口同聲地?開?口,不禁愣了愣,相視着一同笑?了起來,只是眼底皆有着化?不開?的憂慮。

桓嫣問:“兄長可是要與我說那出家人的事?”

謝洵道:“我正是要與你說此事。”

障月的面容叫二人震驚,也?叫二人難安。但也?正是他的臉露在了二人面前,許多事便有了解釋。

“洛京本就有傳言,鎮北王陸珩在呂王妃腹中?時,伽藍寺一見大師得見呂王妃後,便道她腹中?之子與佛有緣。”

而這句話,桓嫣前世狠狠介懷過,因着這句話她避諱這洛京所有的僧佛處所。

“我曾以為這句與佛有緣講的是陸珩。直到那日?我見到了障月阿修羅面具下的那張臉,方才想起了那日?我在伽藍寺中?,聽障月所說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話。”

謝洵聞言不禁側目,他靜靜聽桓嫣說道。

“障月曾說過一句‘不是他’,還說靖遠侯府五姑娘‘與鎮北王是天作之合’。”

“如?今想來,所謂的‘不是他’,大概便是在說與佛有緣的不是陸珩。”

“洛京城中?人盡皆知,障月乃是伽藍寺的下一任住持,衆僧皆道,障月佛性?佛緣深厚。”

謝洵抿了抿唇。一見說呂王妃腹中?之子與佛有緣,可誰又能确定,呂王妃腹中?之子只有陸珩?

桓嫣與他想到了一處,她淡然說道。

“兄長一夢華胥,我亦曾一枕南柯。我曾夢見,傅遠章圍城洛京,陸寒川出家為僧,他一身僧袍浩然無?塵,他站在齊國軍陣前,看向我的目光中?全無?一絲熟悉。”

“他琉璃佛珠撚在手中?,好似本便是個出家人,而非曾征戰沙場的鎮北王。”

“直到我見到障月,忽然便明白了。或許當日?洛京圍城時出現在城外的出家人,那個與陸珩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并不是陸珩。或許當日?呂王妃便是一胎雙生?,一見口中?與佛有緣的人是障月。”

謝洵握着桓嫣的手,即便桓嫣瞧上去?已然不在意了,可是見她回憶起夢中?的痛苦、見她回想起那個世界自己的死亡,他又怎能忍心?

“我那時從?病夢中?醒來,卻被告知是障月出手救我性?命。在那個夢中?,我與障月并無?交集,可在此間,他卻對我異常寬厚。他似乎極度想要促成靖遠侯府五姑娘與鎮北王的婚事。”

“嫣嫣是覺得,障月亦是知曉那個世界的事兒?”

“還有陸珩,他定然也?是知曉些的。在那個世界他對我視若無?睹,相敬如?‘冰’,可在此間,他卻對我步步緊逼、執着不已。只是陸珩似乎并不知曉,我是在‘出家的鎮北王’無?動于衷的注視下死去?。”

兩人皆是緊抿着唇。

“兄長,此間确系是真實的人間嗎?”

桓嫣的言語之中?帶着幾?分懷疑,懷疑如?今所處的世界究竟是不是真實,懷疑如?今的一切會不會是虛幻。

“真實也?好,虛幻也?罷,總不會比那夢中?更糟了。”

謝洵輕聲安撫着一時有些惶恐的桓嫣。

桓嫣一時釋然。如?謝洵所言,不會再比從?前更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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