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深沉的夜色中, 府衙內的燭火不滅。思央陪着謝洵站在府衙門口,遠遠地望着若隐若現的城牆處,那?閃爍的火苗的光亮。
“思央, 你說我是不是只顧着自己,沒有真正想?過嫣嫣?”
思央愣了愣,他?沒明?白謝洵為何會這麽說。
他?是陪着謝洵去?往北周,從?北周帶回?桓嫣。桓嫣與謝洵之間?的牽絆,他?亦是從?頭看到如今,在他?眼中謝洵将能為桓嫣想?到都想?到了,而他?作為兄長該做的、能做的也?都做了。
思央屬實?不明?白謝洵為何會有這樣的想?法。
“我不願認祖歸宗, 卻讓嫣嫣承擔起桓家的責任。我将她帶回?了齊國, 卻好像又讓她陷入了另一種桎梏。”
謝洵緊抿着唇, 那?些人命的重量、那?份身為少?主的責任,原本該是他?去?承擔。
思央見狀不由擰了擰眉。
謝洵擡眼望着幽黑的天,喉結微微吞動, 他?輕翕唇口。
“将軍與公主的生育之恩,江夏王府的養育之情,還有這些年來桓家對我不曾松懈的暗中保護。”
“恩與惠, 所受之人皆是我。但我卻只想?到了江夏王府, 只想?到了父親, 忘了将軍與公主,忘了桓家。”
“把桓家的擔子就這麽毫無負擔地丢給了嫣嫣。”
“哪怕嫣嫣意在沙場征戰, 哪怕桓家庇佑了嫣嫣。”
“可這份抱負、這份庇佑, 究竟值不值得她扛起那?副擔子?”
他?幽幽的話便像是夜間?陣陣涼風, 吹散在漆黑的天際。
思央不知曉那?個世界發生的種種, 他?預不見往後桓家的腥風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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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身為桓家少?主,桓嫣便像是樹在周齊兩國間?的靶子, 她将面臨的風雨寒霜是思央不能想?到的。
可是這些,是謝洵曾在夢中受過的。
思央抿了抿唇:“公子是覺得,自己受着桓家少?主的好處,受着将軍與公主的保護,卻不曾承擔起桓家少?主的責任,心中對嫣嫣姑娘過意不去??”
謝洵回?首看向思央。
思央只是道:“可是公子是否想?過,嫣嫣姑娘心中難道不清楚這一切嗎?嫣嫣姑娘,或者說,少?主她心中何嘗不是與公子這般想?的?”
“她在洛京受盡苦難,公子救她出囹圄,公子給了她想?要?的家,公子助她做了她想?做的事,此恩此惠,所受之人是嫣嫣姑娘。”
“在嫣嫣姑娘心中,這些恩與惠,與公子口中将軍與公主對公子的恩與惠,并無高?下之分。”
思央認真地看着謝洵:“公子,嫣嫣姑娘遠比你想?象中更堅韌、更厲害。你所憂所慮之事,如今皆是難以改變之事。”
謝洵緊抿着唇,如思央所言,他?即便心底忐忑将此重任托于?桓嫣身,也?無法再改變二人如今的身份。
“漫漫長夜,公子還是好好理一理心底那?紛亂的思緒。”思央勸道,“公子若心疼嫣嫣姑娘,便當在此時?好好保重身體,好将鄧縣之中的魑魅魍魉捉出來,以免給陸寒川可趁之機。”
謝洵緊繃着臉,他?定定看着思央:“你說得對。我實?不該在此時?再叫嫣嫣憂心。”
思央本以為謝洵既然那?樣說了,定會好好歇下。誰能想?,他?竟像是亢奮得令他?搬來案卷,通宵達旦看着這些天來他?與荀副将探查的結果?。
待到天大亮時?,思央在一旁已經不知睡了多久,而謝洵則目光炯炯有神地提筆在案卷上圈圈畫畫。
見到思央睡眼惺忪從?小榻上起來,他?只淡淡指着放在一邊的案卷道:“這幾分案牍上,我圈畫出了些尚有疑慮之處,你與荀副将可按照我在上邊的标注繼續探查下去?。”
思央有些繃不住臉上嚴肅的神色:“公子這是一夜未眠啊?”
謝洵道:“否則如何看得完這些時?日的案牍?”
思央懊惱地扶額:“嫣嫣姑娘還叫我要?照顧好你。此事若叫嫣嫣姑娘知曉,她定然怪罪你我,你是主謀,我是從?犯!”
謝洵聞言并沒有什麽反應,反倒是想?起什麽來,起身從?旁換上了一身玄黑武袍。
思央愣愣看着他?利索的身姿,這哪裏像是重傷未愈的人?
“此刻天已大亮,嫣嫣在城頭等了一整晚,若無意外,想?來常副将也?該帶兵回?城了。”
謝洵用着一旁的冷水洗漱了一番,他?睨了眼思央:“你怎還不去?洗漱更衣?”
思央眨了眨眼:“公子是要?去?城牆接嫣嫣姑娘?”
謝洵颔了颔首,低眸看了眼銅鏡中精神尚可的面容,他?甚是滿意地點了點頭。
思央看着好似與從?前有些不同的謝洵,糾結地擰着眉眼。
城牆上,桓嫣同聞人秀等了一夜,終于?在目光所及之處見到了馬蹄揚起的塵煙。厚重的城門緩緩開了一條縫隙,常副将帶着那?支輕騎返回?城中。
桓嫣同聞人秀相視一眼,便疾步下了城牆。
常副将飛身下了黑骢馬,大步走到二人面前:“此一戰,末将幸不辱命。襲擾鎮北軍前鋒,斬傷其前鋒大将,燒毀其前鋒軍半數糧草。”
他?行軍禮,單膝筆直跪在桓嫣面前,冷峻的面容上還有點點血跡。
“常副将辛苦,衆将士辛苦。”桓嫣眼底帶着喜意,她詢問道,“此戰我桓家軍輕騎損傷如何?”
常副将如實?道:“深入敵軍,戰死三十七,重傷五十二,輕傷者百餘人。”
桓嫣殷紅的雙唇直直地抿成了一條細細的線,她一瞬失神。
常副将道:“此戰我桓家軍僅以五百人而重傷鎮北軍五千前鋒軍之士氣,我等雖死猶榮。”
與他?出戰的精騎将士亦是與有榮焉。
而這也?是桓嫣必須面對的戰場的流血與死亡。
聞人秀默默跟在桓嫣身後,看着她令侯在一旁軍醫署的醫官上前為受傷将士包紮診治,令常副将抄錄戰死将士的名錄……她有條不紊地将這一戰中将士的軍功記于?冊上。
她此刻面容平靜得不像是個十六七的小姑娘。
聞人秀目光觸及四周,看到了站在遠處不曾上前的謝洵,他?的目光緊緊落在桓嫣身上。聞人秀在他?的眼中再看不見別人。
思央跟在謝洵身後:“公子怎麽不上前去??”
謝洵負手站定着,只是說道:“我此刻過去?只會打擾了她。”正如思央所言,桓嫣比他?想?象中堅強。
桓家軍夜襲成功之事傳回?舒城,桓潮生自是高?興,他?自己打過許多勝仗,可皆與此仗不同,這是他?女兒的第一場仗,還是場以少?勝多勝得幹淨的仗。
謝靜熹看着桓潮生此刻臉上的笑意,不禁笑道:“如此,将軍可是放心了?”
桓潮生點了點頭:“如今鄧縣之中少?了蘇游這麽大個釘子,十萬桓家軍守一座鄧縣應當不是什麽難事。”
“陸寒川想?以十萬鎮北軍拿下鄧縣,本就想?靠着鎮北軍高?昂的士氣和出其不意的用兵來打此仗。如今,這場夜襲攪擾了鎮北軍的士氣,而鄧縣亦早有防備。”謝靜熹道,“陸寒川想?要?強攻鄧縣,幾乎是不可能的。”
桓潮生颔了颔首:“鄧縣城中,糧草豐盈,可陸寒川手下可不見得。如此一來,我守城一方反倒占了主動。”
自知曉鎮北軍與北狄戰事結束,謝洵便令溫家的商隊從?各處運送了大量的糧草與藥材,送至鄧縣。可陸珩卻帶不了多少?糧草,亦沒有後續的糧草補給。
謝靜熹道:“故而将軍還是要?提醒嫣嫣,守好城中糧倉。”
桓潮生明?白謝靜熹的意思,鎮北軍雖不能強攻進城,但若是叫他?潛入鄧縣,聯合城中的奸細,毀了鄧縣的糧倉,那?鄧縣中的桓家軍若不想?成為那?案板上的魚肉,便只能與鎮北軍殊死搏鬥了。
那?是桓潮生與桓嫣最不願看見的,并非是覺得桓家軍打不過鎮北軍,卻是他?們都不願在此消耗桓家軍最精悍的鄧縣守軍。
桓潮生道:“公主放心,此事我在離開鄧縣時?,已囑咐過聞人。”
他?不曾直接提醒桓嫣,便也?想?看看在此戰中,桓嫣究竟可周全多少?。
謝靜熹一陣無奈:“這等時?刻,将軍還不忘考嫣嫣。”
桓潮生道:“嫣嫣到底是要?挑起桓家軍的擔子的,鄧縣這一戰,也?是她往後立足桓家軍的好契機。”
謝靜熹道:“便是因此,将軍才這般痛快從?鄧縣回?了舒城。”
桓潮生笑道:“也?是為保嫣嫣所提之計能順利實?施。”
可他?的目光卻不曾離開謝靜熹的面容,他?深深地看着謝靜熹,目光異常柔和。他?回?舒城,亦是為了他?的私心,為了他?的公主。
夫妻二十餘載,他?卻總叫她擔驚受怕,這一回?他?想?多陪一陪他?的公主。
謝靜熹觸及桓潮生的目光,不禁微微一愣:“将軍這般看着我作何?”
桓潮生不自然地挪開視線,如實?道:“公主還是同從?前一般好看。”
縱有千萬形容美貌的詞眼,可謝靜熹依舊覺得,桓潮生口中最是樸素的“好看”二字最得她心。
桓潮生陪着謝靜熹用過午膳,他?便同藺函去?了演武廳商議攻壽城關之事。
而謝靜熹則在睦興堂中見過了前來拜會的謝雲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