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睦興堂中, 茶案上的紅泥爐中蒸騰着熱氣,茶香袅袅,便好?似當日?謝雲澤初次拜訪将軍府時的情景。
只是, 當時的謝雲澤坦蕩淡然,此刻的謝雲澤卻有些坐立難安。
謝靜熹端盞乜了一眼坐在對面不知在想些什麽?的謝雲澤,他神色糾結欲言又止。謝靜熹沒有着急開口,而是耐着性?子等着他張嘴。
謝雲澤踟躇再三,方才問道?:“崇安姑姑,不知可曾收到蜀地送來的東西?”
他不知谯環親自來了一趟廬江,也不清楚蘇游被帶回舒城之事。
謝靜熹好?整以暇看着眼前的年輕人, 他忐忑的模樣中顯着幾分真誠, 若非他的身份, 謝靜熹對他的懷疑定然不會這?麽?多。
“可是一副畫?”謝靜熹淡淡看着謝雲澤。
謝雲澤聞言不禁松了一口氣,他眸中面上的不安少了許多。
謝靜熹探究道?:“只是我不知,安王世子同蜀地谯氏有是何交情?竟能托動一向不站隊的谯環為?你送這?幅畫?”
謝雲澤不曾隐瞞:“我自離開舒城便一路向西游歷, 行至蜀地拜會教導我作畫的師長,只是不料在蜀地遭遇盜匪,幸得谯将軍所救方才保住了性?命。”
“我曾在桓大将軍身邊見過蘇将軍, 知曉他是大将軍的心?腹。故而我再見到這?幅畫作後, 便想親自将畫送到舒城。只是, 建邺城中出了些狀況,父親催促我前去解決。不得已我只能将畫托付給了谯将軍。”
他身邊并無可用之人, 況且安王催得太急, 以至于他幾乎沒辦法繞道?舒城後再回建邺。
“我思及江夏溫家同蜀地有不少生意往來, 便猜測谯将軍與江夏郡王府有相共的利益。故而我當他是半個?可信之人, 将此畫托付給了谯将軍,幸而谯将軍為?人正派, 答應了此事。”
他本還想試探地問一問蘇游的狀況,可他微微糾結了片刻,索性?将話說開。
“我知曉陛下令蘇将軍蟄伏于桓家軍中并未安好?心?。更甚者,我恐陛下會在此次鄧縣之危時,從中作亂。故而我求着谯将軍令人将畫送到了姑姑手上。”
“縱然陛下忌憚桓大将軍,可桓家軍中皆是大齊将士,桓家軍是為?大齊百姓守鄧縣,元嘉不願看着桓家軍因?着這?些陰謀算計而損傷慘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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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靜熹靜靜看着緊張卻又細致地解釋着的謝雲澤。
見他輕輕笑着又道?:“當然,這?些大義之言并非最主?要的原因?。”
他坦蕩說道?:“我托人将這?畫送到姑姑手上最重要的原因?是,桓家妹妹在鄧縣,便如我給姑姑的信箋中所言,我不願桓家妹妹受到傷害。”
謝靜熹手上輕扇着團扇的手頓了頓,她?笑看着謝雲澤:“嫣嫣是我與大将軍唯一的子嗣,我們又怎會讓嫣嫣出事。”
桓嫣将是桓潮生和謝靜熹在桓氏族譜上唯一的孩子,這?一點往後也不會改變。
可是謝雲澤聞言卻狠狠擰起了眉。
“崇安姑姑。”他帶着沉重的聲音喚道?,他目光鄭重看着謝靜熹,“你我皆清楚,桓家妹妹究竟是誰的血脈。”
謝靜熹面不改色道?:“安王世子今日?來究竟想要說什麽??”
謝雲澤抿着唇,起身沖着謝靜熹行了一禮。
伴随着桓嫣、傅禧逃離洛京,伴随着傅玉姿入了北周後宮,傅遠章夫婦與祯明?帝之間無間的信任,漸漸被這?些變數瓦解得分崩離析。
周齊兩國的局勢也好?,兩國對桓家軍的鉗制也罷,愈發朝着不可控的方向發展。
桓嫣便處在風暴的中心?。而謝雲澤卻不想她?處在危險之中。
“崇安姑姑,元嘉鬥膽,莫要讓桓家妹妹繼續留在桓家軍中了。”
謝靜熹聞此言不禁皺起了眉:“嫣嫣是桓家的女兒,同安王世子又有何關系?安王世子又是以何種?身份在這?兒作此要求?”
她?冷聲的質問沒有呵退謝雲澤,謝雲澤反倒平靜了下來,他沒有再稱謝靜熹“姑姑”。
“以公主?的才智,又怎會猜不到我的身世?”謝雲澤苦笑道?,“當日?傅家滅門之禍,我不滿周歲,被送到了安王府頂替了安王早夭的庶長子。”
“後來我偶然間知悉了自己?的身世,便也猜到了傅家叛齊降周不像表面上那麽?簡單。陛下與傅家或許并不曾決裂,而我這?個?原本傅家的三公子便是靖遠侯夫婦留在齊國的質子。”
“我雖不知陛下與傅家究竟要做什麽?,但我卻明?白,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踩着傅家上下百餘口人的性?命進行的。”
“我知靖遠侯府在周國位高權重,我知除卻壽城關中傅家兩位公子,我還有一個?同胞妹妹降生在周國,我知靖遠侯偏寵側室夫人所出的一雙兒女,我知傅家兩位公子生性?淡漠不曾對妹妹有一絲憐愛之心?。”
“我知曉妹妹在周國過得不盡如人意,只可惜我能力有限,無法救她?出泥淖。”
謝雲澤說得有些苦澀,他何止無法救她?出泥淖,他自己?本便在泥淖之中。他與桓嫣是這?世上身處兩地卻境遇相當的血脈相連的親兄妹。
謝靜熹看着謝雲澤突然如實以告,倒是有些反應不及。
謝雲澤此刻只想将他所思所想、所憂所慮與謝靜熹說清楚。
“當我知曉江夏郡王将妹妹從洛京的泥淖中救出時,我慶幸又感激。”謝雲澤道?,“可是,妹妹被公主?與大将軍認作女兒一事卻又叫我無比憂心?。”
謝靜熹抿了抿唇,她?許是知曉了謝雲澤要說什麽?。
“靖遠軍同桓家軍抗衡多年,十六年前又令桓家軍元氣大傷。甚至可以說,傅家同桓家軍帶着血仇,桓家軍的将士當真能夠容忍傅家的血脈成為?桓家少主?嗎?”
他低沉質問的聲音落在謝靜熹耳中,謝靜熹微微一怔。
即便桓嫣在傅家時受盡苦難,即便桓潮生和謝靜熹皆不在意桓嫣的身世。可是三十萬桓家軍能不在意嗎?
“妹妹如何從洛京來到廬江,如何從傅家五姑娘便成了桓家大姑娘,諸如種?種?并非沒人知曉。”
“即便崇安大公主?精算人心?,你難道?就有十足把握算準三十萬桓家軍的心?思?即便只有一絲把握不準,妹妹都有可能萬劫不複。”
“一旦桓家軍發現了妹妹的身世,妹妹定然成為?衆矢之的。到時候妹妹應當如何?”被欺瞞的不解與怨怼,他們不會沖向公主?和将軍,他們只會将之怪在妹妹身上。”
謝靜熹沉默良久,她?看着謝雲澤:“這?便是你想讓嫣嫣離開桓家軍的緣由。”
在這?一點上,謝靜熹挑不出謝雲澤的錯。
謝雲澤望着謝靜熹:“嫣嫣若非是桓家少主?,我定不會作此有違嫣嫣意志的請求。”
桓嫣若只是桓家大姑娘便也罷了,可她?往後若要挑起桓家軍的擔子,她?的身份便太過尴尬。
桓潮生與謝靜熹沒有想過這?一點嗎?也不盡然,在謝洵不願認祖歸宗繼任桓家的情狀下,桓嫣便是那個?最合适的人。
在桓家軍中不是挑不出一個?可繼承之人,但無一人如桓嫣一般,即便有一日?謝洵重回桓家,她?也不會心?有不滿。
謝靜熹不曾否認她?與桓潮生對桓嫣抱着幾分利用之心?,卻也不意味着他們待桓嫣沒有一絲真心?。
謝靜熹淡淡開口。
“嫣嫣已然是桓家開宗祠認下的女兒,她?即便确實是傅家的血脈,即便有一日?傅家與陸珩前來認人。可誰都知道?,靖遠侯府早便說了,傅家五姑娘已死在了三年前的大火裏。”
“當日?從洛京會廬江的從來都是江夏郡王和郡王府的小郡主?。而那個?郡王府未記于玉牒的小郡主?,便是我與将軍唯一的女兒。”
“桓家的嫣嫣,不過是與那傅五姑娘生得有幾分相像。天下毫無血緣而又生得相似之人且多了去了。安王世子以為?如何?”
謝雲澤依舊憂心?忡忡,當真可以如此?此事當真可以這?般輕描淡寫過去?他擰眉望向謝靜熹不作言語。
謝靜熹平直的唇線輕啓。
“我若說,我與将軍不會叫那樣的事發生,你定然是不信的。”
“或許在你眼裏,我與将軍對嫣嫣的利用遠大于真心?,故而你想帶嫣嫣離開。”
“可是你不知,即便我與将軍是為?了元石,也不會讓嫣嫣出事。”
謝靜熹起身站在謝雲澤面前,目光不偏不移地同他相視,沒有半分心?虛。
謝雲澤繃緊了身體?,臉也繃得緊緊的,他實是不知該不該相信謝靜熹,如若到時候桓家沒有護住嫣嫣,他又能做什麽??他好?似什麽?都做不了。
“你今日?能來此與我這?般推心?置腹說及對嫣嫣的顧慮,我且信你非是建邺那位的鷹犬。”
謝雲澤一愣,氣勢弱了一截。
謝靜熹淡淡地對着他道?:“但你需明?白,嫣嫣之事,我與将軍自有安排,你不要自作主?張做些無用之事。那般才是害了嫣嫣。”
謝雲澤不禁低下了頭,他今日?能說出這?番話已是極近勇氣。他垂頭喪氣離開了大将軍府。
謝靜熹站在院中,望着日?落西山、薄霧冥冥。
桓潮生便靜靜站在她?身後,直到暮色低垂。
“公主?可是還在想謝元嘉所說的話?”
謝靜熹輕嘆:“縱然我在謝元嘉面前那般肯定能護住嫣嫣,可就此事,我心?底卻屬實沒有十足的把握。”
她?苦笑着輕嘲:“如若嫣嫣知曉,你我初時對她?的疼愛也好?、教導也罷,背後暗藏着利用,她?是否會對你我這?樣的父母失望?她?定是會傷心?吧!”
桓潮生沒有說話,他只是輕“唉”了一聲。